--谈谈李商隐就婚王氏前的几首诗
唐文宗开成二年(八三七)春,李商隐二十五岁,应举,登进士第。商隐早孤,二十五岁以前的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是不幸的。但就个人仕宦遭遇来说,不幸中有幸的是他受到当时牛党巨子令狐楚的激赏,靠了令狐父子的举荐,早早地中了进士。唐代重进士科,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商隐中进士的年龄不能算晚。这时,摆在他面前的前程,真是远大得很。李商隐本人也很得意。但是对官场世事浑无所知的诗人没有想到,这个得意的开端也成了他失意的开始。本年冬,令狐楚卒于兴元任所,次年,商隐往依属李党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娶王氏女。从此,他就从顺风的浪顶跌了下来,掉在"牛李党争"纠缠不休的漩涡里,"已断燕鸿初起势"(《赠刘司户蒉》句),一蹶不振了。
史书上因此给李商隐加上了"背恩"、"诡薄无行"、"放利偷和"的恶谧。一些李商隐诗的旧注家,也百般指责他,连较为公允的冯浩,也说他"心怀躁进,遽托泾原","其无行,诚不能解免"。(冯浩《李义山诗笺注》)
李商隐在春闱得意之时,为什么"遽托泾原"?近人岑仲勉先生驳斥旧说,为李商隐开脱得很有道理。岑先生说;商隐得第,"楚既去世,绹复居丧,且官不过补阙(时令狐楚儿子令狐绹官右补阙),无如何提挈力,一家所托,自不能不凭其文墨,自谋生活。择婚王氏,就幕泾原,情也,亦势也。然论者必曰"心怀躁进,遽托泾原";然则令商隐全家坐而待毙,以俟乎渺无把握之令狐提挈?是责人出乎情理之外者也。"(岑仲勉《玉溪生年谱会笺平质》)
本文想通过对李商隐及第后就婚王氏前的几首诗的分析,为岑仲勉先生的"择婚王氏,就幕泾原,情也,亦势也"作一点佐证。
唐时文人,生活大都放浪不羁,不拘礼法。当时风尚如此,文人中鲜有能免者。李商隐写了不少艳情诗和涉及男女之爱的无题诗,似乎也是个滥情的诗人。其实,在男女关系上,他似放浪而实严肃,和与他同时的几个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温庭筠等)相比,是个奇特的例外。大中年间,商隐在东川节度使幕,听说节度使柳仲郢有要从乐妓中赐一人(指官妓张懿仙)给他"以备纫补"的动议时,他上书柳仲郢,婉言予以谢绝。书云:"……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伏惟克从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则恩优之礼,何以加焉。"(《上河东公启》)"有涉于篇什"说明他确写过爱情诗以至艳情诗,"不接于风流",说明他追求的是纯洁的爱情,而不是借女色以慰寂寞的儇薄才子。春秋时的柳下惠(展禽)和西晋时的阮籍,在女色方面,都是朴实的无邪思的追求者《荀子·大略》:"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陈奂《诗毛氏传疏》:"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者,《荀子·大略》所云,即其事也。"按:妪,坐于怀也;不逮门之女,谓无宿处之女也。此即柳下惠女坐于怀而不乱的故事。又《世说新语·任诞》:"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他们是商隐心目中的榜样,商隐实在是既多情而又不滥于情的。
商隐中进士后,有《和友人戏赠二首》诗和《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诗。张采田曰:"三首艳情,不待言矣。"(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卷一)其第三首中间两联是:
峡中寻觅常逢雨,月里依稀更有人。
虚为错刀留远客,枉缘书札损文鳞。
细玩此两联,大有意思。"峡中寻觅常逢雨"用宋玉《高唐赋》楚王梦神女事,言任秀才情场顺风,"云雨"常逢。"月里依稀更有人"义同上,"月里人"指月中姮娥,当是任秀才的另一个情人,"更"字表示任秀才朝秦楼而暮楚馆,广有所欢。此一联说任秀才。诗题曰"戏赠",含有嘲谑、调侃的意味。但却不是艳羡。下一联说自己。"虚为错刀留远客"用张衡《四愁诗》"美人遗我金错刀"句意,远客喻己。留,滞也,迟也。"枉缘书札损文鳞"用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句意。上句着一"虚"字,下句着一"枉"字,表示自己在爱情上的失意,没有归宿。这一联虽也以嘲谑口气出之,但表现了他在爱情上的苦闷和追求无门的怅惘。
唐时长安,盛有妓馆,其中妓女多擅长诗词,当时文人才子,与之公开来往,所以妓馆所在之地,有"风流薮泽"之称。《开元天宝遗事》云:"长安有平康里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但以商隐这样的新第进士,文采风流,为什么在妓馆门前,竞有"虚""枉"之叹呢?因为商隐不愿成为任秀才那样的"尚文好狎"的文士宋张瑞义《贵耳集》卷下谓"晋人尚旷好醉,唐人尚文好狎"。,也不以那种"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式的爱情为念。
商隐娶王氏女已为再娶,在此之先,曾有前妻,但故去了李商隐《祭侄女寄寄文》:"况吾别娶以来,胤绪未立。"又《过招国李家南园》诗句:"新人来坐旧妆楼。"。从前妻故去到再娶王氏,中间隔了多少时候,不得而知。按商隐婚于王氏时已二十六岁冯浩《李义山年谱》定商隐生年为唐宪宗元和八年(八一三),今本多从之。张采田定商隐生年为元和七年(八一二)。今又有人据商隐《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句,断李商隐活了五十岁,他的生年还要再提前数年。那么,商隐婚于王氏的年龄至少为二十六岁。估计,距前妻亡去时间当已不短。(《唐会要》载开元二十二年二月敕云:"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者,听婚嫁。")在这段时间内,商隐虽严于择婚,但在爱情上一定是很苦闷的,看他的诗,免不了还有失恋的时候。开成二年进士及第后,商隐诗中求偶的心情格外强烈起来了。《戏赠任秀才》等三首艳情诗之后,又有《令狐八拾遗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诗,全诗云:
二十中郎未足稀,骊驹先自有光辉。
兰亭宴罢方回去,雪夜诗成道韫归。
汉宛风烟催客梦,云台洞穴接郊扉。
嗟余久抱相如渴,便欲因君问钓矶。
裴十四家(或官)华州,携妻东归,令狐绹设宴送他。朱长孺谓裴十四必令狐婿,大致不错。(朱长孺《李义山诗集》)
首句"二十中郎"指晋苟羡。羡年二十七尚寻阳公主,后除中郎将。次句"骊驹"用乐府《陌上桑》"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句意。二联上句"兰亭宴"谓东晋王羲之。羲之为郗鉴婿。郗择婚于王氏诸子,羲之坦腹东床,郗曰:"此正吾佳婿也!"(见《世说新语》)下句道韫指东晋谢道韫,谢安侄女,绝有才华,后为王羲之子王凝之妻此联翁媳并提,用典不庄。冯浩曰;"道韫乃羲之子妇,合为一联,似涉嫌疑。"甚是。后人每谈到商隐用典,必夸其精严,并因此望典生义,穿凿诗意。其实商隐用典,未必皆精核严考,取其梗概而已,此即一例。。两联四句,皆典含"婿"字,既切题(裴为令狐婿),又有寓义,都在暗示自己无妻、尚未为人之婿。三联送裴归华州。华州有汉宫苑,华岳东北峰下有云台洞。尾联上句以汉司马相如拟己。司马相如亡妻,后娶蜀成都卓王孙女卓文君。"久抱临邛渴"意谓自已丧妻已久。下句"钓矶"用姜太公钓于渭水相遇文王事。"钓矶"即钓鱼时所站立的石头。"因君问钓矶"好象是让裴十四归华州代己吊古,其实不对。太公钓矶遗迹在今陕西宝鸡岐山一带渭水之滨,与华州无涉;且吊古与上句"嗟余久抱"毫无关联。我以为商隐用此典是托裴十四荐举自已。荐举什么?不好解作谋官,商隐初及第,仕宦之路正在春风得意之际。联系全诗,解作让裴十四代为求偶甚通。你看他全诗中,几乎句句包含着"婿""妻"二字,表面上说裴夫妇,其实也是在诉说自已丧偶未娶的凄惶,所以末了才有央裴代己作伐的请求。写此诗时,商隐爱情上的要求虽然强烈,但"作伐"的具体对象可能还是朦胧的,肯定不是王茂元的女儿。以裴为令狐之婿观之,裴当时与王茂元也不会有什么瓜葛。
商隐这种爱情上的苦闷和急于求婚的心情,因了同年进士韩瞻的婚于王氏而大大加剧了。
王茂元太和九年(八三五)十月由广州节度使调泾原节度使(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县以北)。王罢广州,入莅京职再赴泾原,当在本年末或次年(开成元年)初,韩瞻为京兆万年人,议婚王氏或在此时。又一年,韩进士及第。韩瞻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自然是很得意的。王茂元虽系武职,却素有文名,商隐与韩瞻为同年进士,双方过从甚密,茂元之女绝有才华,商隐必有所闻。韩瞻初婚时,商隐有《寄恼韩同年二首》诗,中有云:"我为伤春心已醉,不劳君劝石榴花!"意谓我因为爱情上的苦闷,已经如醉如痴了,不劳你再劝我进酒(石榴花)了。对韩美满婚姻艳妒之情溢于言表。不久,王茂元在京师为韩瞻构新居,新居成,韩瞻将西赴泾原迎家室(王氏婚后归宁泾原),商隐有《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诗,全诗云: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詠《四愁》。
首联两句言王茂元为韩瞻在京师构新居。二联谓甲第之试我枉居你之上,但得娶佳偶,你却在我之先了,"千骑君翻"句用《陌上桑》"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句意。三联"云路彩凤"、"天河牵牛"分指王氏和韩瞻。二、三两联,商隐将羡他人已得美妻、自己室家尚空的心事,和盘托出,毫无保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无题》诗句),枉费精神的单相思有什么用处呢?为了得到纯洁的爱情,有时需要的倒是大胆的表白。尾联上句"南朝禁脔无人近",就是这种直切的、公开的表白--他要娶得王氏次女,《晋书·谢混传》;"孝武帝为晋陵公主求婚,王珣以谢混对。未几,(孝武)帝崩,袁崧欲以(己)女妻之(谢混)。珣曰;卿莫近禁脔。……混竟尚公主。"同传释"禁脔"曰:初,(晋)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穷乏),每得一肫(豚),以为珍膳,顶上一脔(块肉)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尝敢食。于时呼为禁脔。"王茂元次女绝有才华,商隐情有独钟,大有此女舍我谁属的意思。下句用张衡《四愁诗》比喻自已单相思已害得够了(衡《四愁诗》每章皆以"我所思兮"起句),以多愁多病之身,婚事揭晓,还要待到哪一日呢?
揣其诗意,韩瞻婚前与商隐有娶王氏次女的私议。瞻婚时,商隐或有机缘一睹次女,但不过是"车走雷声语未通"(《无题二首》句),遥想佳人而已。瞻将西行,商隐议婚王氏之念已决,所以用"禁脔"一典。这年夏初,韩瞻西行迎家室,以贵婿身份,必与王茂元谈及以小姨嫁商隐事。商隐才名,茂元早闻,况新第进士,前程无量,允之无疑,并有表署商隐为泾原节度使幕僚的奏议。韩西行,商隐亦东归济原(在今河南省)省母,告知母亲将婚于王氏事。本年冬十一月,令狐楚病危于兴元任所,商隐奉召赴兴元代楚拟遗表,旋奉楚丧回长安。此时韩瞻已返长安,告商隐婚事已谐的消息。所以,安排完楚的丧事之后(已至开成三年春),商隐就西赴泾原幕,不久就与茂元次女结婚了。商隐开成三年作于泾原幕的《漫成三章》之三云:"雾夕咏芙蓉,何郎得意初;此时谁最赏,沈范两尚书。"此年商隐应博学宏词科考试,为考官周墀、李回所取,诗中以南朝沈约、范云奖掖何逊喻周李简拔自己;"雾夕"两句套用何逊《看伏郎新婚》诗句"雾夕莲出水,霞期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句意。看来,商隐此时初婚王氏,加之吏试初选告捷,得意之况,颇似当年韩瞻。商隐多年因为执着渴求纯洁爱情的焦枯心田,算是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和慰借了。
"平生自许非匆匆。"(《偶成转韵七十二句》句)商隐往依王氏,诚如岑仲勉先生所说,"情也,亦势也。"受感情上的大势所趋迫,使严于情而又多于情的诗人非赴泾原不可,并非因牛党无所托而转托于李党。有些旧注家也欲为李商隐往依王茂元开脱,说什么是"择主而事,择木而栖",都没有说到肯綮之处。
中晚唐的牛李两党,此荣彼损,闹了许多乏味的蜗角之争。最热衷于这种争夺的是两党巨子,党争的热度,随两党中官阶的高低,愈下而愈减。李商隐自已行事,亦可证此点。杨虞卿、萧浣皆为牛党中坚,杨、萧死,商隐皆有哭诗;白居易、杜牧为牛党,商隐为前者写墓铭,与后者常有诗赠答;刘长期居牛党幕,被视为牛党,商隐以师友目之,死,商隐哭之诗一之不足,而再之,而三之。那么,商隐以进士及第而尚未释褐为官的白身,为什么因往依泾原、择婚王氏就遭到如此大的嫉恨呢?其中作怪的是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
商隐依令狐楚近十年(从十七岁至二十六岁),楚抚爱之如子侄辈。这期间,楚子与商隐因年龄相仿佛,成了耳鬓厮磨的好朋友。令狐是个心胸狭窄,妒心嫉肠的斗筲小人,偏偏又是个极其热衷党争的牛党人物。宣宗大中年间,绹官位渐显,至于宰相。商隐因情之所钟,娶王氏女,依王茂元,绹全无通达胸怀,视商隐此举为"背恩"。少小时形影不离的朋友,一旦反目,极易成为最大的仇敌;封建社会这样的例子很多。所以必欲置商隐于窘迫之地。正在商隐吟着"何郎得意初"的时候,他应博宏科初取的名字遭复审,被某一位"中书长者"抹去了。从此商隐在党争的漩涡中苦苦挣扎,忧患终生。事也太凑巧了,倘若令狐楚晚死数年(据史载,令狐楚在为人和党争问题上与其子绹的作风大有异趣),以楚忠厚长者的胸怀,商隐一生的境遇,恐怕要好得多吧?
(原刊于《西北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