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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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锦瑟》新解

李商隐《锦瑟》诗,当是他晚年(唐宣宗大中十二年罢盐铁推官困居郑州故居期间)回顾其坎坷一生而作。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的"五十",大约暗合了作者当时的年龄,所以即此起兴,引出对往事华年的回忆和兴叹。全诗含蓄蕴藉,盛慨万端。有人说此诗是李商隐的绝笔诗,如果不把"绝笔"二字拘泥成病在弥留之际才写的最后遗诗的话,此说大致成立。所以安徽师大中文系古典组编选的《李商隐诗选》,将《锦瑟》列为编年诗最后一首,是有道理的。

因为李商隐写此诗的本事无可考索,所以此诗旨意向来众说纷纭。清代以来,"自伤身世"和"悼亡"二说较占优势。其实,"自伤"说已笼括"阵亡"说在内;因为作者晚年贫病交加,境况至为凄凉,既在诗中低徊身世,则一生仕宦失意、爱妻死亡、故旧冷淡,晚年贫病等复杂情绪,俱笼括在内,全诗绵绵而无绝期的悲剧气氛也更浓郁。故"自伤"说最为通达,为今天的大部分研究者和读者所接受。

按着自伤身世的主旨,本诗首尾两联不难索解。倘截去中间四句,而把首尾两联缀在一起,则不妨把它视作一首辞意连属、语气不歇的七言绝句来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自伤的情绪表达得一线明白。这首诗自伤的主旨终于能粗定下来而为大部分人所认可,我以为很得力于这含蕴丰富而造语浅显、全不使典的四句诗。

余下的问题,是在中间两联迭用的四处典故的理解上:"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四处典故指什么?于自伤主旨的表达起什么作用?实在不容易得出的解。清人冯浩为李商隐诗作注,自道其中的甘苦和体会说:"文有一定之解,诗多博通之趣。"(《玉溪生诗集笺注·发凡》)"诗多博通之趣"就是说一首诗不妨作多种解释而各备一说,但各备一说的基础又必须建立在"通"上。自宋至今,千余年来,很多学者对这四处典故的运用作了探索和研究,尽力想除去这四处典故在理解全诗时造成的壅塞,以求和全诗自伤的主旨相畅通。这些探索和研究不为无益,然而也免不了弊端,有一个倾向就是太胶着于典故深微的含义,深文周纳,引出的结论虽面貌各异,然而并不尽"通"。近年来,对《锦瑟》诗的研究,走着比清代学者更广阔的路,但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弊病并未能予以克服,于四句典故的解释,亦未能尽惬人意。聊举一例。如"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有同志根据《蜀王本纪》等古籍所载的蜀王望帝曾与其大臣的妻子私通,追悔不已,委国而去,化为杜鹃的传说,遂说:"望帝固然是个退位皇帝的形象,同时还是个自觉做错了事、感到非常悔恨的形象,而李商隐则正是这么一个人";这句诗的含义就是李商隐表示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当时激烈的政治派别斗争中,倒了一辈子的楣,因而在垂老之年极为悔恨的心情。"引文见《南京大学学报》一九七九年第一期之《李商隐<锦瑟>诗张<笺>补正》。由于太胶着于典故本身深微的含义,得出结论的不合情理是显而易见的。不合情理主要不在于退位皇帝与李商隐身份悬殊这一点。说"望帝自觉做错了事",不如直截说他"做了错(坏)事",因为与臣妻相通,一萌此念即是错(坏)。而李商隐则是什么错事、坏事都没有做,他的陷入当时政治派别斗争中、最终成了党派斗争的牺牲品,原因是他与李党的王茂元女儿结婚,开罪于牛党令狐掏。说望帝悔恨可以,说李商隐悔恨则和他与妻王氏伉俪谐好、妻亡后终生怀念并不复再娶的本事全不符。痛恨宁或有之,那就是对专事报复、心胸狭隘的牛党巨子的痛恨。

我一直认为自清代先贤以至现代学者们未能探得《锦瑟》底蕴的原因之一,是主观上都对《锦瑟》诗悬鹄太高。"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语),"一篇锦瑟解人难"(王士禛《论诗绝句》)古来皆是如此,所以今人也就竞相向着难的高处去攀登,向着幽的深处去探微了。何以见得呢?试看原诗颈联"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七个字都出自戴叔伦论诗的一句话中,李商隐无非是对戴叔伦成语的套用罢了。这一点,新旧注家都注意到了,可是大家似乎都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种成语套用;"蓝田"一句的含义,自然应从戴叔伦原话中去探求,也偏偏水曲蚁封地绕了很大弯子,远离开了戴叔伦原话。这岂不失之交臂!

顷来读书,继有发现,窃以为《锦瑟》两联偶句,大部分系套用前人成句,的解只在目前,正不必悬鹄甚高。试一一述之如次: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生梦蝶"是《庄子》中为人习见的典故,"望帝化鹃"也是广为传诵的神话故事。历代诗人作品中使用此两典并非偶见。李商隐将此两典同时用在一联里,不算最早,在他之前,至少有两位诗人已将此两典写入一联诗里,其一是李白。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十录李白一联断句是:

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

王琦注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法藏碎金》云:"予记太白有诗云:"野禽啼杜字,山蝶舞庄周。"后又见潘佑有《感怀诗》:"幽禽唤杜宇,宿蝶梦庄周……"予谓才思暗合,古今无殊,不可怪也。""(王琦引文见《渔隐丛话》后集卷第四)潘佑为北宋初人。他的《感怀诗》首联略同于李白诗,并不是"才思暗合",也是成语套用。

其二是张祜。《全唐诗》卷五百十一,有张祜五排《华清宫和杜舍人》一首,其中一联云:

杜鹃魂厌蜀,蝴蝶梦悲庄。

张祜生卒年不可考,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二说他元和年间已因作宫体小诗而"合噪得誉",《唐才子传》卷第六:"张祐"(祐为祜之误)条也说他"元和、长庆间深为令狐相公器许"。李商隐生于元和八年,张祜年长商隐至少在二十岁以上。按张祜《华清宫和杜舍人》诗又见于温庭筠诗集中(《温飞卿诗集笺注》卷第九,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〇年版)。温李同时,但《锦瑟》诗作于李晚年而杜牧(杜舍人)年长于李,所以,即使此诗为温庭筠作,也一定早于李商隐。

李商隐之前,同时将"梦蝶""化鹃"两典同时写入一联诗句里,以陋见所及,有以上两家。我以为,《锦瑟》诗中名噪千古的两句原是李商隐套用了李白、张祜(或温庭筠)的成句。这是不是一种暗合呢?不会。虽然李白、张祜(或温庭筠)诗为五言,李商隐诗为七言,但承袭、套用的痕迹灼然可见,不过前者疏简,后者繁富罢了。

李商隐之后,继续有人把此两典写入一联诗里。略举数例。《全唐诗》卷六百七十九,崔涂《春夕》(题一作《春夕旅怀》)一联为:"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崔涂,唐僖宗光启年间进士,其时距李商隐死又二十余年。《全唐诗》卷七百五十,李中《暮春吟怀寄姚端先辈》一联为:"庄梦断时灯欲尽,蜀魂啼处酒初醒。"李中,南唐末尝第进士,距崔涂又六十余年。宋、金、元间诗人,类似的诗句还有,不一一列举。从崔涂起,显然又是在袭用李商隐的成句了,不过仍以李商隐的两句写得最好。

"沧海月明珠有泪。"

古有"鲛人泣珠"和海珠与月亮相感应的神话传说,古代诗人使用此典也很多,但尚不能确指李商隐此句是否系袭用前人成句。

"蓝田日暖玉生烟。"

前文已说过,此句七字,皆见于戴叔伦论诗境的一句话。戴叔伦,中唐前期诗人,早于李商隐七、八十年。他曾说过:"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戴叔伦论诗的话当时肯定已广为流布,成了成语,故戴的话不见载于史籍而先被李商隐化入自己的诗句,稍后又为司空图在《与极浦论诗》一文中所援引。

我们说,《锦瑟》诗中四句,至少有三句是李商隐袭用、改造了前人的成句,怕不算很过份吧!明白了这个,则四处典故的含义,于自伤主旨的表达所起的作用,就一一洗然了。我以为四处典故,皆是表述了一种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亦不可追及的虚幻感情;在全诗中,其作用唯在烘托气氛,烘托一种哀怨伤感、痛苦欲绝、迷离惝恍的气氛。从感情上说,四句大致相近,无非是万端哀愁一时涌起,一之不足而再,再之不足而三、而四。其中自然也有递进的作用;感情上既回环往复,又层层加深。略加串说如下:

先说颈联两句。《庄子》:"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而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迷离惝恍的气氛浓郁极了。梦境恍如现实,现实又恍如梦境,这正是李商隐身世的绝好写照。李商隐早年,政治进取心极强,"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楼》),正是他企图建功立业的有力说明,而仕途和婚姻都恰有一个美满的开端。但美满的开端即是恶运的开始,他立即无端地陷入朋党倾轧的漩涡,仕途从此一蹶不振,妻子也中路撒手,过早地死去了。曾经有过的幸福美满如在梦境,晚年的凄凉不幸何尝不是在梦境?"庄生"一句正烘托了这样一种气氛。"望帝"一句大略同上。望帝化鹃,春来啼血,血尽而死,这是一个痛苦的、令人同情的形象。李商隐回首往事,遂把自己和传说中的杜鹃融在一起了,情绪上的绾和是很紧密的。春心,伤春之心、伤时感事之心也。李商隐其他诗中用到这一典故的地方很多:"湘波无限泪,蜀魂有余冤"(《哀筝》),"蜀魂寂寞有伴末?几夜樟花开木棉"(《燕台诗》),"蜀王有遗魄,今在林中啼"(《井泥》)……请注意"冤"、"寂寞"、"啼"等字样,都是在制造、烘托哀怨、痛苦的气氛。历代诗人用此典故也极多,有以此点缀表示蜀地的,大部分还是用来烘托气氛,例如白居易《琵琶行》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就是人人皆知的名句。

再说颔联两句。"沧海"一句向来被看作《锦瑟》诗难中之难的一句。说难也不难,只要把握住烘托气氛这一点,则难点刃迎而缕解。鲛人在哭泣,泪水化为珠玉,月光朦胧,背景美丽而又凄迷,气氛哀怨而又感伤。珠,不妨理解成作者旷代的才华和精美的诗篇,而珠玉般的诗篇是和着泪水写出来的。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有句云:"僧宝人人沧海珠。"珠代表了人才(岳麓山寺的高僧们)的华美,其意和商隐此句约略相同。"沧海"是珠的修饰语,因为珠产于"沧海"(南海),别无深意。有人曾说"沧海"一句是李商隐"写他在敬宗大中初不得己去桂州,依桂管观察使郑亚的事"引文见《南开大学学报》一九七八年四、五期合刊之《读古典诗歌札记》。,就是把"沧海"二字看得太死了。按:李商隐大中初年曾依桂管观察使郑亚,而郑亚不久即贬到靠近南海(沧海)的循州。事实上,桂管观察使治所在桂州,距离南海辽远得很,郑亚虽被贬至南海附近的循州,但李商隐在郑亚被贬后随即辞去幕职北返长安,与循州毫无关系。杜甫诗句,也恰巧"沧海珠"连用。岳麓山在湘西一带,可见把"沧海"和南海以及靠近南海的循州拉扯在一起是不通的。"蓝田"一句,可能是对往日美好生活的追忆。"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是诗家的美境,也是人间的美境。诗境之美不好实说,故用"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烘托之;人间的美境也不好实道,故用"蓝田日暖玉生烟"烘托之。不过,李商隐此句的落脚,可能在戴叔伦语的后半--"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与王氏新婚前后那一段生活,应是李商隐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进士初第,新婚燕尔,令狐虽然嫉恨,但他正居父丧,且官不过补阙,朋党之祸尚未降临到李商隐头上。可是,美好往事留下的记忆竟然非常遥远、难以捕捉,恍兮惚兮,"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锦瑟》诗的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就是这样水到渠成地被逗出来的。

冯浩在指出李商隐"蓝田"句出自戴叔伦语之后,说:"义山句本此。按:非取此意也。"(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是的。我们说李商隐《锦瑟》两联偶句,大部分系套用前人成语,不是说李商隐只在简单地模仿和照搬而无创造。李商隐的诗句,含蕴要比他的前人丰富得多,也远远超过了后人对他的再模仿。至于手法的高妙,自不待说。但是,丰富的含蕴,不一定要从难处幽深处去探求,前人对《锦瑟》诗的研究,正可以作我们的殷鉴。唯险是攀,唯幽是探,也能造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后果呢。

至于《锦瑟》诗四处用典的烘托气氛说,也不是我首为臆造。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第十六有曰;"古今听琴阮琵琶筝瑟诸诗,皆欲写其音声节奏,类以景物故实状之。"胡仔引用了韩愈、刘禹锡、欧阳修、苏轼等十余首描写音乐的诗来作证明,也引用了李商隐《锦瑟》诗颈颔两联,并说:"此亦是以景物故实状之。"初读此,觉得胡仔将《锦瑟》诗误解为听瑟诗,驴唇不对马嘴,实在荒谬得很;继又觉得他在帮助理解《锦瑟》诗上,有了不起的突破:他看出了此两联在全诗中的烘托作用。李商隐欲抒写自己身世的伤感,无从凑手,于是,"以景物故实状之"。"庄生""望帝"为故实,"沧海""蓝田"是景物兼故实。钱钟书《宋诗选注》也曾说到李商隐的诗,"用的典故词藻,也常常只是为了制造些气氛,牵引些情调,仿佛餐厅里吃饭时的音乐"(该书111页)。钱先生此处不一定专指《锦瑟》诗而言,但这话于我们理解《锦瑟》诗,指津的作用仍是不小的。

(原刊于《西北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