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过,韩愈是当时少数主战朝臣之一。因为主战,与宰相论事不和,由地位尊崇的中书舍人罢为闲职太子右庶子。裴度擢为宰相,都统淮西大军,起用韩愈为行军司马兼御史中丞,是韩、裴在政治上互为知己的大事件。行军司马是军中文职官员最高长官,以一介书生,亲临平藩前线,令李商隐对韩愈钦佩不已。上引《韩碑》以"行军司马智且勇"一句形容之,与"愬、武、古、通"诸将仅占一句即大有区别,而以下的大段描写,则更是李商隐与韩愈隔代文人心灵相通的体现。其实李商隐对韩愈其人其文,并不是完全钦佩到底,他也有戏谑乃至讥刺的地方,如他曾借齐鲁狂生刘叉之口,谓韩愈的墓志之文是"谀墓"李商隐《刘叉》:"刘叉……闻韩愈善接天下士,步行归之。……后以争语不能下诸公,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李义山文集》卷四),令后世尊韩者辩驳不已。他先习古文,后乃改习骈文,说明他在古、骈文之间,也未能完全尊韩愈为法。然而,平淮西之事及韩愈《平淮西碑》,乃大是大非,李商隐绝不以等闲视之,遂能屏除文人偏见,这也是他的史识。
李商隐对韩文的颂美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颂其文辞之美,再是颂其文义为千古范式。其着重者,在后一方面。诗意甚明,此处不再饶舌。所可注意者有两点。一是一再肯定韩文绝无"不实"之处,先说"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借宪宗之口,肯定裴度功劳第一,而韩愈是秉承帝命撰写碑文,何"不实"之有?再说"谗之天子言其私",明显对李愬妻之谗表示不满,也隐约对李愬表示了谴责。李愬之父为李晟,有大功于德宗朝,拜西平王。晟有十五子,皆仕高位于宪宗朝,当李商隐之时,李氏子弟仍显宦遍天下,《韩碑》如此断然翻前朝旧案,有识有胆。二是他对古、骈文的褒贬态度。段文昌是元和时骈文大家,其新撰《平淮西碑》以骈体写成;李商隐是当代骈文大家,古文朴拙而体壮,骈文纤美而体弱,古、今文体式之别李商隐是知道的。他用《尧典》、《舜典》、《清庙》、《生民》郑重比喻褒美韩文,实际上就是对自己所习的骈文的贬低。屏除门户之见,这当然也是一种识见。附带提一下:段文昌之子段成式,是李商隐的好朋友,李、段和温庭筠,骈文齐名,号为"三十六"体。贬低段文,又贬低骈文,都有碍于朋友脸面。所有这些,皆显示了李商隐的识见。
三、《韩碑》与《石鼓歌》
论及李商隐《韩碑》创作艺术上的特点,先将其与韩愈《石鼓歌》作以比较是很有兴味的。
唐初,有十石鼓在天兴(今陕西宝鸡)出土,石鼓上刻有籀文(大篆),记述国君游猎情况。有人拓其字形示韩愈,韩愈乃为长篇七古《石鼓歌》。韩愈《石鼓歌》仿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李商隐《韩碑》又仿《石鼓歌》,一脉相承,非常明显。而《韩碑》尤其肖似《石鼓歌》。比较《韩碑》与《石鼓》,相同处极多。
从内容上看:
《石鼓》咏石刻,《韩碑》亦咏碑石,一也;
《石鼓》有意将石鼓刻文与时世治乱联系起来,"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说得庄严郑重。《韩碑》亦是,二也。
从艺术上看:
《石鼓》"瑰怪玮丽"中"自然奇伟"(方东树评语),《韩碑》"气质""纯以气行"(李因培评语),风格近似,一也;
《石鼓》章法谨严,《韩碑》亦是,二也;
《石鼓》以文为诗,每有诗句似文句者,如"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等,《韩碑》亦是,如"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等,三也;
《石鼓》每有议论之笔,《韩碑》亦是,四也;
《石鼓》曰"辞严义密读难晓",《韩碑》曰"句奇语重喻者少",《石鼓》曰"呜呼吾意其蹉跎",《韩碑》曰"呜呼圣皇及圣相",句式上每有相似之处,五也;
《石鼓》平韵到底,不换韵亦不出韵(押下平声"歌"韵),《韩碑》亦是(押上平声"支"韵),六也;
《石鼓》为追求古质雄健,极力避免律句,而落韵处常以三平声字,如"挥天戈"、"鸣相磨"、"留山阿"等。《石鼓》共三十二韵,落韵以三平声者二十三处,约占全诗十之七。《韩碑》亦是,如"轩与羲"、"神扶持"、"天王旗"等。《韩碑》共二十六韵,落韵以三平声者十七处,约占全诗十之七,七也;
同样的目的,《石鼓》奇句(不押韵处)常以三仄声字落,如"四海沸"、"告万世"、"野火燎"("燎"读上声)等,共十九处,占全诗近十之六。《韩碑》亦是,如"列圣耻"、"五十载"、"智且勇"等,共十九处,约占全诗十之七,八也;
《石鼓》多以"险字"押韵,如罗、峨、阿、讹、科……等,《韩碑》亦是,如羲、夷、罴、麾、貔、訾等,九也。
还可以列出一些相似之处。我们几乎可以说,《韩碑》与《石鼓歌》是一对孪生的七古,太相似了。当然,也有不同处,不过这不同,也如孪生兄弟一样,仅是微异而已。为省篇幅,不一一列举了。
四、《韩碑》和李商隐的七古
七言古诗起源虽然很早,但真正的发展、成熟和鼎盛却在唐代。沈德潜《唐诗别裁》"凡例"论唐七古发展脉络云:"(七古)唐人出而变态极焉。初唐风调可歌,气格未上。至王(维)、李(颀)、高(适)、岑(参)四家,驰骋有余,安详合度为一体。李供奉(白)鞭挞海岳,驱走风霆,非人力可及,为一体。杜工部(甫)沈雄激壮,奔放险幻,如万宝杂陈,千军竞逐,天地浑奥之气,至此尽泄,为一体。钱(起)刘(长卿)以降,渐趋薄弱。韩文公拔出于贞元、元和间,踔厉风发,一别为一体。七言楷式,称大备云。"其描述大体准确。沈氏《唐诗别裁》编七古共四卷,入选诗多寡,与其叙述合。李、杜七古是两个高峰。而沈氏谓李白七古虽"为一体",但因其才力过人,"非人力可及",事实上承认成就大且影响后世大的乃是杜甫"一体"。韩愈七古学李杜,又以学杜为主;李商隐《韩碑》学韩愈《石鼓》也可以说是取法乎上,并取得了很大成功,由此被冯浩誉为商隐诗的"弁冕"。
七古(包括七言歌行),作为一种诗体,有很多诗人倾全力写作,如盛唐的王、李、高、岑,如李杜,如中唐韩愈、李贺。它的重要性表现在,诗人诗歌的风格往往主要表现为他们七古的风格。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吧。例如李白。李白基本上是众体兼备的,但我们研究李白诗歌风格,首先想到的是《蜀道难》、《行路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等长篇七古,而不是他的五古、五律,甚至不是他的七绝。再以杜甫为例。杜甫不但是众体兼备的,而且是众体兼长的,他的五七古、五七律都达到了同代人的高峰,但是我们要准确把握杜诗沈郁顿挫风格,可以先不顾及其它体裁,却断离不开考察杜甫的七古,如《丽人行》、《哀江头》、《哀王孙》、《丹青引》、《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然而七古一体又可以说并不十分重要,一些大诗人极少去写七古(例如孟郊,今存诗五百余首,七古仅五首),甚至完全不写七古(例如贾岛,今存诗四百余首,七古无一首)。唐代诗人(存诗甚少者除外),其诗体中无五古,无五七律、五七绝,是良足奇怪的,而无七古,则不足为奇。这是为什么呢?
七古起源约于五古同,但发展极缓慢。文献所见,曹丕《燕歌行》是文人第一次尝试之作。其后又寂然,至南朝宋鲍照才开始大量写作,齐梁文人(如萧衍、萧纲、沈约、庾信、徐陵等)的创作也不少,但堪称名家、名篇的不多。七古至唐,才开了新生面。经初唐卢、骆、张(若虚)、刘(希夷),到盛唐王、李、高、岑和李杜,七古作为一种诗体,形成了一些与其它诗体不同的规矩。这些规矩约而言之就是:一、体制要大,即篇幅要长;二、题材要大,感情的表现要有力度;三、在保持抒情主调的基础上,相应要有较强的叙事成分;四、讲究章法安排,有时不避"以文为诗",如散文句式、议论等。刘熙载《艺概·诗概》有云:"长篇以叙事,短篇以写意;七言以浩歌,五言以穆诵。"讲五言与七言、古体与近体的区别甚明。今人萧涤非先生论及七古时尝云:"七古是一种"长句",是一种"大刀阔斧",同时又容许兼用长短句,这就规定了它的本身具有一种便于作者驰骋纵横、发扬蹈厉的优越条件,所以最适宜于表现较大的事物和大喜、大悲、大怒一类奔放豪宕、勃不可遏的感情,因而也就形成了七言古体诗那种汪洋恣肆、波澜壮阔的独特格调。"(《杜甫研究》上卷五章)因为有以上"规矩",所以七古创作有一定难度,它要求作者才学兼长,不但要有充溢的才气,还要有丰厚的学问,有时还须具备卓越的识见。
中唐七古,名家不少,如韩、张(籍)元、白、李(贺)等。但王士桢云:"七言古若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三家,横绝万古。"(《带经堂诗话》卷二九)中唐其所以独标韩愈,就是因为韩愈七古专学李杜,在气势雄壮、奇险豪放方面更接近七古本色。李贺的七古也尝学韩,《高轩过》是他学韩代表作,但生活经历的幽闭,多病多愁的精神状态使李贺的大部分七古"笔走偏锋",走向了不同于李杜、不同于韩愈的另一条路子,那就是:多主观性抒发和想象,有些作品更埋没意绪,隐没时间、地点和事件,才高而理致缺乏(换言之就是才有余而学、识不足),给他的七古带来晦涩、阴暗的艺术效果。
李商隐是才、学、识三者兼长者,《韩碑》一诗足以证明这一点。就个人禀赋而言,他具有写作七古的条件;他又是善于学习前人所长而又能变者。假如李商隐能倾力写作七古,则晚唐七古整体疲弱的面貌将会得到改观。但是他较少写作七古,六百余首诗中,七古仅有十多首。十多首七古中,效韩者有三篇:《韩碑》以外,另有《安平公主》、《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安平公主》冯浩编在大和九年(835)商隐弱冠之时,说明商隐七古学韩在早岁。张采田云:"此诗乃义山少作,赋此时方逾弱冠,故骨骼清整,尚未能老健挥斥,然已度约后人矣。可见才人发轫之始,已自不同流俗。"(《玉溪生年谱会笺·李义山诗辩证》)至于中年时所作《韩碑》及《偶成转韵七十二句》,其老成整练,矫健俊快,自不待说。然而李商隐似乎并未专注学韩,而是学李贺者居多。就内容而言,这些"长吉体"七古,或写恋情、艳情,或写宫中妇女,偶也有讽刺人君求仙虚妄的。最有名的"长吉体"七古,是《燕台四首》。《燕台四首》分春、夏、秋、冬四章,语极哀感顽艳,但寄托深微,读不可晓。朱彝尊云:"以句求之,十得八九,以篇求之,终难了然。"(《李商隐诗歌集解》引,91页)今人刘学锴余恕诚谓"其晦涩程度,殆超过《锦瑟》"(同书《燕台四首》按语,99页)。李商隐《锦瑟》,前人已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叹,况又难于《锦瑟》之《燕台》乎?商隐诗中难解之作,以"无题诗"为代表。这些诗,好之者众,解者纷纭,虽终不得解,但"无题"及《锦瑟》等(《锦瑟》也是一种"无题")却能以绮句丽辞、悠远意境深入人心;而《燕台四首》诸"长吉体"七古,终于在多数读者群眼目中湮没了。
李商隐效李贺的七古,多不成功,而效韩愈的七古,虽然很少,却堪篇篇流传。《韩碑》一篇,冯浩置为压卷,沈德潜《唐诗别裁》与《唐诗三百首》一样,于七古一体,晚唐仅选商隐《韩碑》一篇。《韩碑》之受到选家重视,当然与《韩碑》牵连之史实、商隐卓越的史识有关,但与《韩碑》艺术上的精纯练达不无关系。沈氏评《韩碑》云:"晚唐人古诗,近诗余矣。即义山七古,亦以辞胜。独此篇,意则正正堂堂,辞则鹰扬凤翙,在尔时如景星庆云,偶然一见。"(卷八)将《韩碑》的"辞"(艺术)和"意"(史识)兼长的特点都说得很清楚。《李商隐诗歌集解》《燕台四首》编者按语云:"此类题材(指艳情),中晚唐诗人多敷衍为叙事长歌,而义山则独出蹊径,将其熔铸成纯粹抒情之篇章。抒情时不仅完全略去事件、过程,且极力埋没意绪,跳跃变化,故其晦涩程度,殆超过《锦瑟》。义山诗主观化之倾向,此篇可谓达于极致。"(98-99页)李商隐"长吉体"七古其所以被多数读者漠视,至于湮没,原因或在这里。
宋吴乔评《韩碑》云:"《韩碑》诗亦甚肖韩,得《石鼓歌》气概。"又云:"时有病义山骨弱者,故作《韩碑》诗以解之。"(《围炉诗话》)"四唐"诗,晚唐诗被称为衰退期,格卑力弱,七古这种"大刀阔斧"的诗体甚少是一个原因。李商隐较少七古之作,与晚唐诗风整体更趋于绮丽抒情有关,所谓的"大事件"、"大喜、大悲、大愁"的感情也已成为过去。诗坛风气所向,无可挽回。值得我们深思者,是他十多首七古之作,效韩者成功而效李(贺)者失败的教训。即如《韩碑》,艺术上也只是"肖韩"而已,由前面《石鼓歌》与《韩碑》的比较可知。倘若李商隐的七古写作不是偶一为之,学韩也不是偶一为之,而是一学到底,在"肖韩"之后,求得变化和突破,如同他七律学杜又能变化、突破杜甫一样,则不但李商隐的七古将是另一番面貌,他的全部诗歌也将是另一番面貌了。
(发表于台湾佛光大学"历史与文学"两岸学术讨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