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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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中文系忆旧(2)

初进西大中文系,张宣老师代我们的写作课(当时叫写作实习课)。消息灵通者随即从各种渠道知道了,这位张老师是三十年代的老革命,因为犯了"错误"才降格在中文系教书的(后来知道张老师解放初在兰州民院任党委书记时因所谓的"反组织"行为被开除党籍);57年张老师又被定为右派,可是他起初却是反右派的先锋;又据说张老师是西北地区最权威的马列主义理论家……等等。于是大家无端地对张老师有一种敬畏之情。

那时的我们,还是一派高中生心态,对写作课(写作课不就是中学的作文嘛)很重视,关心每一次的作文题目,关心老师的批语和分数。可是大家很快发现张老师的写作课与中学作文完全不一样。张老师写作课的几个环节:作文批改、作文讲评、范文选讲以及课堂讲授,都是围绕着"字、词、句、理"在进行。那几年军队里流行一种训练方法叫"郭兴福教学法",也讲四个字:摸、爬、滚、打,张老师就是领着我们在字词句理中摸爬滚打。字词句理的摸爬滚打差不多又贯彻一个"扭"字。怎么说呢?爱好文学、对中文系抱着无限憧憬的高中生们,曾经胡乱读过许多文学著作,就像从尘埃沙土中走出来的旅行者一样,沾染了种种习气,有"洋味"的,有"土味"的,有花哨的,也有好空话、大话的。即以我来说,生吞活剥地读了许多鲁迅的书,作文有时文字清通流利,有时则不免拿捏,刁钻怪气。张老师对这些都痛下"杀"手,一律导之使正。他印发了许多供阅读的范文,多数并非出自名家,有些甚至是初学者所为,其文风皆以质朴实在为主,要而言之,是老实作文,老实说话,不虚饰,不造作。我曾写过一篇讨论服装、发式的议论文,有几分模拟鲁迅杂文,张老师虽然给了满分,但批语很长,告诫鲁迅杂文不好学亦不宜学等。张老师还制作了一种叫做"作文档案"的东西,就是将每人每次作文情况摘录备案,包括错别字、病句、文理、文风等,如同医生为患者所作的病历,某字前次若错,下次便不能再犯。"作文档案"的工作量很大,恐怕世间只有毛泽东所说的那种"极讲认真者"才肯为。大学毕业后,我班有少数人作了中学教师,有一个同学就是按张老师的作法去做,事迹优异,成了国家级的优秀教师。

张老师的写作教学,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他对《秋色赋》的讲评。《秋色赋》作者是当时颇享盛名的一位小说家,其小说以讲述战争故事为主,也算是本色当行,因为字词句理的细部被战争的残酷紧张的情节掩盖了。不知何故,六十年代初,他忽然操刀写起散文来了,于是文法粗糙的毛病暴露了出来;又因为要着意地渲染饥荒困难时期农村的丰收富裕,不免矫揉造作。居然名声大噪。张老师遂拿他的代表作《秋色赋》开刀,作了一次讲评。发下的《秋色赋》讲义我记得满满的,后来被收缴成了张老师"攻击"三面红旗的罪证,但是下面一段概括的话,我班同学几乎人人可以成诵,他说:"灿烂灿烂又灿烂,绚丽绚丽又绚丽,灿烂绚丽好几回,绚丽灿烂好几回,本文词汇贫乏,句式单调,按同学们的水平只能得3分(满分为5分)。"

《秋色赋》的讲评,对我、对全班同学的震撼是空前的,张老师以他几十年文字生涯的经验,对华而不实的文风痛下针砭,是他对我们字词句理摸爬滚打训练的"曲终奏雅"。这两节课,我相信我班同学是受用无穷的。也可能有人诧异于张老师的蔑视名家,但对于三十年代末就作了共产党地下成都市委书记的张宣老师来说,评判一个小说家差劲儿的散文又算得了什么呢?

《秋色赋》的讲评,还是惹了祸,张老师好不容易获得的教学的机会,也因为这次讲评宣告终结了。

今年暑假,张宣老师打电话叫我到他家,把他回忆录最后一部分《两顶帽子和文化大革命》送我。"两顶帽子"之一指57年的"右派",另一顶就是在我班讲课挨批判后重新戴上的"右派"帽子。

对《秋色赋》,张老师并非有意寻衅挑刺,原来教研室决定要将《秋色赋》作为正面的范文,而张老师以为此文文法粗疏,不足示范,不同意。教研室执意要作范文,张老师遂作了以上的讲评。事出有因,张老师原非要和小说家过不去。于是张老师的"非组织"行为受了批评。适逢张老师布置的一次作文要交,于是系上命令一律重写,发动了对张老师写作课的批判。一周后的那次写作课,气氛一开始就有些紧张,有几个系上的青年教师在听课。我记得张老师那天着装格外整齐,神色肃穆,宣布原先的逻辑学暂停讲授,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写作课的大辩论"。变故虽在意料之中,多数同学仍觉愕然。

"写作课大辩论"讲了半个小时,课堂上开始有骚动。突然有同学站起来,直指张老师,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有同学指挥唱起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窗外有他系学生在高喊口号。教室里乱作一团,张老师的"大辩论"其势已不能讲下去了。一位大有力的同学冲上讲堂要推张老师下去,而张老师不肯,双方对峙,张老师终于不支,仰面朝天轰然倒在讲堂之下。教室里突然静可听针,全班同学惊呆了,一切似乎皆已凝固。我感觉双腿发软,牙齿捉对儿打颤,发生了什么?怎么可以这样?这时候,教室的门轻轻推开,系里的两位领导进来了。显然他们在门外已静待多时。

事后我知道,张老师在开讲"写作课大辩论"前给系里留了便条,要求派人听课。在阶级斗争喊破了天的年月里,这无异是一纸战书。课堂里发生的一切都是预先设置的,谁站起来质问,谁指挥唱歌,唯将张老师推倒在地是横生枝节,不在"安排"以内。我其时是写作课课代表,因为作文多了几个5分,或被目为张老师所"钟爱"的学生之一,自然对这一切了无所知。其后是一个多月的全系大批判。那是1964年的初冬,班里同学人际关系比天气还要寒冷,同学们没有了往日的嬉戏融洽,一个个乌鸡眼儿似的恨不得吃了你。

大批判结束后,张老师被重新戴上了"右派"帽子。57年的右派,后来再戴上帽子的全国不知有几位?张老师的写作课自然也宣告终结。从他的回忆录里知道,他后来在豆腐房、防空洞工地等地方劳动。"文革"前,我班下乡参加农村"四清",返校时学校的"文革"已如火如荼了。打人的事是常常发生的,而张老师因为性格倔强,不肯低头,挨打就格外多些、重些。有一日我亲见几十人围着打他,叫戴牌子,不戴;叫下跪,不跪;叫承认是"托派",亦不承认。当晚,我班七八人去张老师家里看望他,只见他脸上有伤,头上裹着绷带。墙上是张老师新写的一张条幅,墨迹未干,是《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段唱词:"筋骨断体肤裂意志更坚……"张老师正在写他的翻案材料,包括64年对他写作课的批判。我们带回来他的材料传看。消息走漏,校园里很快就有大字报贴出,说是要警惕有人为"大右派张宣"翻案。以当时的大背景,张老师的案我们是不敢翻、也翻不了的。直到1978年,张老师才旧案全翻,他终于恢复他老革命、老党员的身份了。

张老师当年讲课时,讲过一段故事,说斯大林在流放地,曾在雪地里爬行一昼夜,坚持回到驻地,身上的结核病菌都冻死了而人无伤。这个故事生理上或病理上的科学性姑置不论,故事的意义却无疑是张老师精神的象征。张老师的课和张老师的精神对我们班影响是巨大的。97年西大校庆,我班在学校举行同学会,有一位来自岐州的同学,一到学校就打听张老师的住处,去了张老师家。同学会的宴会一直到下午四点,彼此的酒都喝多了。因为他路远,我送他出了校门,嘱他赶快去搭车。晚上我回到家里,张老师老伴打电话给我,说岐州的同学还在她家里。原来岐州同学未去搭车,信步由缰地又到了张老师家。我借这个事要告诉张老师,我班同学尽管闹了你的课堂,也无理地批判了你,但是我班同学对你的尊敬一如既往,提起往事,只有抱愧二字。我在这里也要告诉我的同学们,张老师在他的回忆录里,对学生,仅用"懵懂"一语概括之,略无责备之意。

我因为读过张老师几乎所有的回忆录,所以对他的经历比较了解。平反以后,他又在兰州故地做了一任院长,然后离休回到西大。我曾经向他这样发问:张老师,你年轻时追求革命,不到三十岁就是成都市地下党委书记,后来到延安,抗战,内战,建设新中国,仍旧向往革命,追求理想,从不退缩,为什么处处挨整,时时遭批?张老师没有料到我这样的发问,沉吟有时,说:一、党内对知识分子一直有防"异端"的倾向;二、工农干部总是觉得知识分子瞧不起他们,有自卑感,而自卑感很容易转化为对抗甚至敌对情绪;三、自己性格也有缺陷,好认死理,不会转弯。我是晚辈,对张老师的结论不能作评判,但是我觉得是值得深长思之的。

再一次祝福张老师健康长寿。

四、吴天惠先生

当写下"吴天惠"先生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情格外的沉重。

七九年初,我们研究生已读到二年级时,从宁夏转来一位方向为语言学的同年,就是如今在外语学院执教的张崇先生。当时西大中文系尚无语言学硕士点,后来才知道张崇君是和他的导师--吴天惠先生一起转过来的。其后在校园里,就常常能见到吴先生,圆圆胖胖的脸,总是笑眯眯的。研究生毕业留校,与吴先生同处一系,渐渐就熟起来,最初让我惊讶、且感到似曾相识的,是吴先生纯正而学者型的普通话。六十年代初,系里曾邀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陆宗达先生作过学术报告,其开口讲话,即如吴先生那样,慢慢的、字正腔圆的标准音。有时与吴先生道路相逢,不免也要搭讪几句,说完了分手要走,吴先生总要补充说,刚才你的某字读音有误,某字发音不准,应当这样才对等等,一付执拗的语言学家的习惯。后来我知道,吴先生是北大中文系语言学研究生出身,王、陆还有周祖谟先生,就是吴先生的导师,他的纯正的普通话是经严格训练而成的,乡音(吴先生是江苏人)是在近乎严酷的训练中一丝一丝去掉的。"科班"出身的吴先生来到西大,就中文系语言学科而言,真是花红柳绿,别开一境界。这是我的感觉。

吴先生后来就很忙,除了上课、带研究生,常常奔走于电台、电视台等单位。我们耳熟的播音员、眼熟的主持人,无论你是语言学院毕业的,还是播音专业毕业的,都得经吴先生耳朵"一听"、首肯才行。吴先生的学生后来告诉我,吴先生是北大四年制"副博士"学位的研究生(吴先生的档案记载确是如此,不过"副博士"并未实授,因为59年吴先生毕业之际,国内反所谓"资产阶级法权",所有职称、学位一律取消),他的专业行当之一,叫"音位学",简明一点说,就是"辨音"的学问,西北地区独一份的权威。我于语言学很陌生,但我知道"辨音"的学问很深奥,我国魏晋之际,受佛教传入和佛经转译刺激,音韵学一时极为发达,音韵学著作也一时纷纷而出,其主要的学问支柱,就是"辨音"之学。

吴先生初到西大时,职称是副教授。八十年代中期,他开始参评正教授,他著作有,论文有,专业水平更没得说,不知何故,一直到90年,仍然是副教授一个。我风闻他似乎与"上头"的几个评委不谐,学校评了,到了上头,就抹下来了。如此这般,数次反复,牵延得吴先生竟然入了老境。他心脏不好,加上心情抑郁,从90年起,就常在医院。其时我的研究生同窗李云逸君与吴先生同住一院,我去看望云逸君时,也到病房顺便看吴先生。渐渐我也略知他与"上头"评委不谐的原因。吴先生大约是太率直了一点,有时近于天真,有些"老小孩"气。活到这份年纪,仍然不晓得人与人之间常需要圆滑一些,甚至也不妨"虚伪"一些。看着吴先生圆圆胖胖的脸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寄大希望于下一次评职而不知人家可能又在联手"治"他,我就有一种"老女嫁不售"的感觉,不禁为他一叹。

同窗云逸君不久病逝于这个医院。因为同在一个教研室,又出同门,所以系领导要我为他写了讣闻。这篇讣闻,我有意避开常式,多倾注真情,旁观的人唏嘘有声者有之。吴先生也看了,对我说:我死了,你也来替我写讣闻。我笑说,哪有此事?假如天行有常,先生先我而去,我一定为先生写。说说也就过去,并不当一回事儿。

一年之后,吴先生去世。他是含恨而去的,所以系上的公议就有些忿忿,费秉勋君为吴先生撰挽联,有"职称杀人"四字,人心可知。当天,我正在家里,楼下有人喊,一看,是系上一位管后勤总务的领导和语言组负责人。他们夹了一沓从人事处取来的吴先生的档案,要我为吴先生写讣闻。我说不妥,万万不能。他们说是吴先生临终的遗愿,家属也坚持。我大悲怆,"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遂不推辞。有吴先生的研究生开来吴先生的简单履历,其实据此也就可以写了,但是我还是翻看了吴先生的档案。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除了人事干部谁也看不到的人事档案。吴先生出身不大好,解放初在江南本县一个文化部门工作,不安心,要考大学。北大录取他后,发函本县了解学生表现,这个部门一句好话也没给他写,不安心呀,虚荣心呀,讲究吃穿呀,等等,至于工作好坏,一句不提。一副挖空心思嫉妒人的坏心肠。吴先生进北大后,每年有思想总结,发黄粗糙的纸张上是他密密麻麻芝麻大的钢笔小楷,大意总是改造不彻底,参加劳动,即使是浑身汗水泥土,思想上仍旧是资产阶级的。我感觉到那一代非工农出身大学生做人的艰难,而吴先生分明是在拿牛粪往自己身上糊。可悲啊!

此篇讣闻我敛尽一切情绪,只是据实写上吴先生学历、学位以及学术造诣。讣闻贴出去后,旁观者多有人说:啊,这样的人,竟然还是个副教授!又有旁观者说:这是春秋笔法!我承认,后一个旁观者是极有眼光者,所谓春秋笔法就是将事实和盘托出,将事实以外的虚文饰词一切除去,并不是一定要寓褒贬于"弦外之音",如此而已。

原中华书局总编傅璇琮、已故中央民院著名教授裴斐先生与吴先生是北大同学,听到吴先生去世消息,都叹息再三。裴先生说:吴天惠是难得的好人;又说:天惠胆小不惹事,五七年我当了右派,挨批斗,胃病发作住进医院,天惠每于晚间带一饭盒饭,或是饺子,或是面条,悄悄送进来,再悄悄地走。谁能想到这么胆小的人,会得罪人呢!

五、蒙万夫先生

昨天(11月18日),下了今年(2002年)的第一场雪,不由得叫人想起蒙万夫先生。万夫先生自幼失恃(丧母),终年劳碌的农民父亲并不记得儿子的生日,只记得是当年下第一场雪时生的他,所以万夫先生后来过生日,也就含混地选在每年的这一段日子。若无雪,往往茫无所从。万夫先生死于88年11月3日,其时未下雪,他的实足年龄应该不到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