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凝
我走进了一个丝织地毯厂,在一个秋色很浓的黄昏。
阳光照进屋子,被一格一格的作业架子分割了。一个百来平方的屋子,被分割成几十道光线。那光线映着亮亮的丝和华丽的带有西方宗教色彩的图案,和那一张张稚嫩的表情谨严的脸。
这是一群姑娘,一百多人上上下下并排在格子里,竟显不出多来。
手牵着目光,极快地把一厘厘丝融进花纹。我很近地凑上前去,看花眼也不会看出门道。于是惊奇这些姑娘们那双秀目和巧手。
一块地毯有了丰富的图案,高高地悬在格子上,显然已近尾声。问那忙得很认真的小姑娘,想不到用去她两年的时光!
这些山村小姑娘,十七八岁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三四,也就是说,在她们最青春的年华,仅能换来几块地毯。那是何等的向往呢?一天天一月月,春夏秋冬往复,风霜雨雪更替,好容易一块地毯织成,一块又重新起边。
屋子里没有空调设备,冬天的风雪会从宽大的门窗缝光顾。好在人多,还有热气。夏天的滋味会更难受一些。
她们似乎很满足,离开山地,每月挣一二百元工资,身上再不沾土泥了,周村不少小姐妹还羡慕得要死呢。
一块地毯可卖一万美元甚至更多。这地毯直接出口了,国际市场十分热销,因为是用上等蚕丝手工织成。样品室里,踩着那些地毯真舒服。西方女人白嫩的小脚踩上这冬暖夏凉的东西,会有一番滋味。当然也有东方的富佬们,那些在歌厅酒楼一掷千金的暴发户,谁能说不会弄一块超档次消费呢?
我辈只能摸摸而已,是的,手感极好,真正的丝织品,无半点脂粉气、奶油味的纯情少女织就的地毯,只让人产生一个很优美的遐想。
院子里,斜阳下那些晾晒的五颜六色的长丝,发出极艳的光彩。可以想象,那是山间多少万条桑蚕的生命。“春蚕到死丝方尽”,光芒中,有些寒冷的意味。
真怕想到蚕。我养过蚕,从小黑蚂蚁一样养起,辛苦和盼望不舍昼夜。终见一条条白白胖胖,终也就看它们一条条耗尽了生命,唯留下团团一许的白丝。人们用去干啥,它们不会知道。
猛然有种联想,这些姑娘们,每日每月缩在这如茧的房子里,牵动着永远织不完的长丝,不亦如蚕?
她们不会想到给自己一块亲手织的地毯,永远不会。她们甚至不会想象这地毯会被何人所用。
她们不会把名字绣上去,绣上去的只是心灵。
因而还不如我者,辛劳一篇文章还能有个名字印在上边,算是一种交待。我者为文苦思冥想,同情节一道喜怒哀乐。喜者,让人物天成地合,不喜者,极尽贬斥。她们不能,她们只能日日月月年年编织一种别人设计好的图案。那图案没有情节,没有喜怒哀乐。
她们是如何在那图案上找出向往和渴望的?是投在那上边的阳光吗?从升起到歪斜的往复的歌唱?
离开那个小厂时,眼前摆着一棵小树,抖擞着嫩嫩的叶子,在原野的风中慢慢长高。
那是一株野桑。
她们不会把名字绣上去,绣上去的只是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