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流亡女星情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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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齐邦媛:沙坪坝有条“大飞路”

《流亡明星情感录》

作者:长啸

目录

1)齐邦媛:沙坪坝有条“大飞路”

2)赵清阁:情与戏的双重井喷22

3)安娥和她的“第四十一”32

4)张权与莫桂新:“重庆婚床”寻觅记45

5)赵韫如:母女俩的情感坐标密码54

6)舒绣文:远远大于六天的情与爱64

7)绿川与季子:深明大义的东瀛两夫人73

8)水世芳:绮琴之缘81

9)刘仙姿:空军坟的永恒守望者97

10)谭远芬:消失在巴山夜雨中119

11)白杨:《万世师表》的一段备忘录134

12)刘德伟:珍珠蒙尘的魔咒

1)齐邦媛:沙坪坝有条“大飞路”

第一章齐邦媛:沙坪坝有条“大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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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信不信,沙坪坝有条“大飞路”!

30出头的小岚言之凿凿对我说。

我笑了,想,莫不是在我面前故意撒个弥天大谎,逗我一乐的吧。于是我挥挥手:一边去吧!你——!

谁知第二天小岚又来了,凑近我耳根子说:伯伯,我再次警告你,沙坪坝当真有条“大飞路”咧,从前叫“乃昌路”,后来才更名为“大飞路”……

别臭美了!我掉过头去,笑道,是你在做梦吧

她狠狠盯我一眼:不信拉倒!你会后悔的!

——为一个莫须有的地名而后悔?笑话!

第三天,她又来了,不等她开口,我便连忙摆手,表示不要听他的天方夜谭“大飞路”。

你怎么啦?她显然有些恼火:打110报警遇到抢劫?还是打120告诉白衣战士你脑中风了!我就那么坏么?

你这疯丫头,嘴里怎么就没句好话?

她不搭话了,只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本书,朝我面前啪地一撂:屈大叔,小辈这厢有礼了——请多视察多留影多指示。千言万语一句话,看完书你就明白了,小侄何以会认定沙坪坝有条“大飞路”!

扔下这句话茬儿,就刮起一阵风来,将她和女儿一并卷走了!留下“你是风儿我是沙”的余韵。

我心里好笑,真是没大没细的,说话颠三倒四的,这个侄女啊!莫不真是被离婚的事给弄得神魂颠倒、晕头胀脑啦?我漫无边际地想起,暗自祈祷:阿弥托福,屋子这下可得安静了!

这个小岚,装神弄鬼的,搞什么明堂哟!我嘴嗫嚅着,手里却打开了书。挪过书来,戴上老花眼镜,三个字立即跳将出来,抓住我的眼球——

《巨流河》齐邦媛

蓦地,仿佛从洪水撞开了一首堤坝,决口了,那“巨流河”——遥远的那条辽河啊,裹挟着一股瘆人的气息,直撞而下,转瞬之间就淹没了我的身躯,吞噬了我的整个注意力以及五脏六肺……

这,莫非就是侄女梦呓的缘由?她梦境中出现“大飞路”的缘故?

1

我数了数,齐邦媛在《巨流河》,写到张大飞的重点有三个章节:

11、张大非,家破人亡的故事

12、来自云端的信

13、张大飞殉国

这与全书篇幅的相比并不算多,可是不知为什么,读者竟众口一词地认定,全书是以张大飞为贯穿线索的,而张大飞是作者的初恋。听说,还有电影厂买下了版权,准备将张大飞与作者本人的“恋情”摄制成影片。有的记者便趁采访作者之机,追着询问齐邦媛:张大飞是你的初恋吗?

她予以否认:张大飞是回忆,不是初恋。

但是,看完了全书,我要说,张大飞就是初恋,不只是回忆。

很简单:哪有如此深情的回忆一个青年男人,并受托保留他的遗物这种事情的道理啊?

再说了,书里面有一段张大飞去云南服役了,一次调换机型,临时飞到了重庆白市驿机场,虽然只有半天时间,他还趁机专门搭车来到南开中学,看望离别一年多的齐邦媛。当时,飞虎队的驻扎地白市驿机场到沙坪坝,不像今天只需要通过一座三千米长的遂道就行了,那时得翻越整个歌乐山,还得通过一个叫凉风垭口的山脊,需绕道几十里,是很耗时的。可是张大飞还是忙中偷闲地来专门来看望了齐邦缓一次。这次会面,是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最后见面。我想,换一种写法,本身就是很幽美很感人的一种电影画面:

春日的傍晚,南开中学校园内。食堂的晚饭钟声在春雨中回响,同学们三三两两朝食堂走去。

齐邦媛伸手朝窗台去拿碗,忽然看见几个女同学朝她挥手,手做喇叭状呼喊她:

齐邦媛!操场边有人找你!齐邦媛,操场……

于是,她一边拿着碗筷,一边匆忙朝外跟去。

操场边,张大飞正从小树林走出来,他身披一件很大的部队用的雨衣,焦急地来回望着。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操场的另一头——

那是跑过来的齐邦媛,头上淋着春雨。

大飞径直大步流星朝他走去,到他面前,仔细打量她: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齐邦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局促地用筷子敲打着碗,轻声说:大飞,你……?

张大飞这才回过神来,说道:邦媛妹妹,我们部队调防,来重庆换机,我七点半以前还得赶回白市驿机场,可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哩。

齐邦媛:哦,是这样。

说罢,便随大飞并肩朝校门口外走去。张大飞极力朝她那边靠,想用雨衣给她遮雨;可齐邦媛却躲闪开来。

刚走出操场,雨点突然间大了,张大飞立即拉着她往旁边的教学楼跑,在楼边停下来,张大飞一把掀开雨衣,将她拽进全身戎装胸膛前,齐邦媛顿时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想拿着的碗筷去碰着他腰间的皮带,在她听来有鼓点在响。这时候,张大飞将她护得更紧了。

只有食堂的钟声还在慢悠悠地响着,和着春雨的沥沥声。

校门外,传来同伴摁喇叭的声音,张大飞这才想起什么,松开手来:人必须走了,队友等不及了,还有几十里山路呢。

他转身朝校门口停着吉普车大步走去,突然又回头朝躲雨的地方看了一眼,冲着齐邦媛挥挥手:快回去吧。

他跟进雨中,跑到了校门口,径直上了车,疾驰而去。

只剩下齐邦媛独自一人,还伫立在春雨中,任凭雨点打在她的身上……那檐下的雨滴声,每一滴都仿佛在轻声地然而有节奏地呼唤着——

大——飞!大——飞!

霎时,我也似乎开窍了,总算理解的小岚那句疯话:

沙坪坝为何不可以有条“大飞路”呢?不是吗,张大飞们的鲜血洒在了蓝天上,它的名字应当长留在人们心中,尤其应当长留在令他魂牵梦萦的沙坪坝这块土地上,留在的历史中记忆里——如是,为什么不可以因此而称呼南开中学的那条街道为“大飞路”呢?

而且,一个说不出的理由是,这条臆想中的“大飞路”,其实就在我家的对面,南开中学的后门正对着我的家门,抬腿可到达我心目中的“大飞路”。

2

一天,侄女小岚突然对我讲述起她的一桩奇遇来:

那天下班后,我慢悠悠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低着头,一点也没精神。我的那个他劈腿了,扔下我,像受伤的一只狐狸,舔噬着自己的伤口……不知不觉地又想到正走着的这条沙北街,是否应当叫作“大飞路”的问题了。

突然之间,冷不防与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我倒没什么,他倒张口结舌起来:

没……没……碰着吧?

听那话,说的太生硬了,看样子是个香蕉人吧。我冲他扮了个鬼脸,算是饶恕了他,掉头又走自己的路。

谁知刚刚碰着的那人脱口而出:小姐,请问,重庆的四德里怎么个走法?

我抬头一打量,那真是个洋里洋气的黄种人哩。看样子约摸30多不到40,口音里夹杂着粤语音的味道。我迅速搜索了一遍脑瓜子——四德里,多么陌生的一个名字啊。记忆里,似乎重庆绝少有叫什么里的地名。于是好奇地反问他:你这好像是个旧地名呢?

那人眨着眼说:嗯……不……可能吧。

我笑了一下,随即又问道:你去哪儿——四德里干吗呢?

我……找一个人……具体地说吧,是取他所写的一些东西。

反正我没事,跟你一块儿寻找他吧,你一个外地人……

太好了,谢谢小姐!

侄女是地道的重庆人,她依稀记得,四德里在哪篇文章或影视业出现过,似乎是在上清寺某一地段。

于是,她陪他打了的士前往上清寺。

后来……侄女突然收口了。

后来怎样了,找到了么?我问。

侄女摇摇头。

我嘴唇开始嗫嚅起来:

四德里——大飞路,大飞路——四德里……你这是搞的那门子鬼啊?

不是鬼,伯伯,我好像是在书里——说不定是梦里,还瞧见过那个叫四德里的路牌子呢。

我加大马力开动脑子,也想起来了——对了,就在齐邦媛的书!迅速地翻开《巨流河》,呼呼地翻开书页来,发现在书中她这样写道:

我父亲在重庆四德里祖屋,恢复东北协会(负责训练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由政府资助,一九四六年东北光复后解散),但落脚不久,房子即被炸毁。父亲托人在沙坪坝镇外找到两所平房,一所住家,一所作协会办公用,后来《时与潮》编辑部亦设于此。

四德里是东北人的祖屋?这么巧?小岚问道。

嗯,有可能,当年下江人溯江而上的时候,东北人也一并夹杂其中,这种可能性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一定有……

所以,重庆这个四德里,其实来源于沈阳的?

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去过那儿么,是个什么地方?

小岚摇摇头:一般般,看不出两样来。

我猜测,即使有,恐怕昔日的四德里早拆啦,只留下一个空地名吧。

而沈阳的四德里哩,恐怕东北无人不知吧。它在沈阳东站附近,是个解放前就存在的地名,沈阳电视台的《珍藏沈阳》还特别做过一期节目,专门介绍了那片没有改造完毕的棚户区哩。论它的起源,得追溯到民国初期,大财主董世德率先在那里盖了一间四合院,开办一间妓院,那个以早期主人的名字命名“世德”的里弄,因此而声名狼藉;后来日本人投降了,改为了民居,又由于沈阳话四和世不分,故而称之为“四德里”。现今虽然不知道当年的四合院是不是还在,但是这段历史却随着229路的车站更名为“沈阳东站北”,而彻底地从沈阳公交地图上消失了。看来,四德里是个因人名而误会得来的地名。

小岚问:沈阳的地名,怎么突然跑到重庆来了?

大约是因为组建了‘恢复东北协会’,需要有一个稳固的所在,像同乡会之类的场所吧,那些沈阳人才在陪都重庆沿袭了世居地的一个名称。我实在没有把握,便胡谄了一气。

侄女却晃悟:有道理,我原先还以为来自四书五经哩。

望着小岚飞身出去的背影,我想,还是低过看路要紧。我打电脑中,四处搜寻,终于查到了一个重庆四德里的精彩故事:

那是1939年,张蔚林调到了重庆军统电讯处任科员,同年,他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0年春,因叛徒告密,他在重庆被捕。1945年张蔚林被关在军统看守所里。令他着急的是,他十分担心特务知道了他的住所去抄他的家——那是位于七星岗的四德里村租住的房子。,后被遭到日机的轰炸而毁坏了。于是,地下党只好在沙坪坝另选址重建……

瞧,这个四德里居然跑到七星岗去了!真没想到,违绕一个地名四德里,从上清寺到七星岗,演绎出了多么精彩的一段斗争故事,拍成一部惊险片,也决不输给任何同类片子哩。

3

我得赶快看完侄女小岚借给我的《巨流河》,乍一看,以为“巨流”是形容词,后来才明白过来,它就是名词,就是辽河的别名。一开头我就留意到了作者齐邦媛在重庆所留下的行程,她说:

在离开南京整整一年间,我们奔跑了半个中国的土地之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爸爸带着我坐车由重庆上清寺出发,送我去上学。

我们沿着嘉陵江往上走,车行大约二十公里,过了小龙坎不久,在一片黄土坝子上,远远地出现一群红褐色大楼,在稀疏的树木中相当壮观——那就是沙坪坝的南开中学。在这里六年,我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心智开展,奠立了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

要是现在的眼光来看,今日之南开中学,根本不是位于“一片黄土坝子上”,只是位置稍高于其他建筑罢了。至于他们东北人在沙坪坝搞的什么《时与潮》编辑部、同乡会之类玩意儿,自然,今天是丝毫不存了。我想,小岚遇到了那个东北壮汉,不可能在沙坪坝找到有关祖迹的什么遗留物的,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么!

齐邦媛也是东北人,也是沈阳人,当年她和她家人,落脚于陪都这块创伤之地,流寓之城时,恐怕也未必会想到,这块土地上,也一样会搬演出一出出动人心魄的活剧吧,比如像张大飞那样激动人心的壮烈活剧。

不管会不会是《记忆之书》的误记,我相信,张大飞与四德里,与南开中学,与《时与潮》,与东北同乡会,作为一种精神的符号和记忆,会永远伴随着《巨流河》的诞生而长存下去。因为,当一个词变成了另一个词,一样的东西也变成了另一样东西,那么,历史的记忆,便会以这种方式来运作。这是身体里不用想象就存在的一座巨大的巴别塔,有了一段文本,它就刻意要自己翻译成无数种语言;当你思考的时候,那些句子便从脑子里涌出,每个词来自一种不同的语言,无数语言同时碰撞着搭配着排斥着,在人心里大声呼喊,喧闹也回荡在迷宫似的房间里、走廊上、楼梯间和任何一个拐角处。那里有无数个故事在那里堆积着发酵着膨胀着。在这记忆的空间里,所有事物既是他自己又是其他的事物。一个人试图在《记忆之书》里记录的所有东西,所有他迄今写下的东西,不过是他生活中一两个时刻的翻译——2012年的某个时段,在这汉渝路119号我的房间里,一个可疑的东北人伴和着那凝固了的记忆,随同历史有意识的纪录——四德里与张大飞,一起在老南开的一隅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重逢时刻。这就是我的记忆之书的内容之一。

在我心中,《巨流河》无疑就是一本这样的《记忆之书》,而大飞路,就是随着它的存在而存在的。我知道,类似“大飞路”一样的记忆符号到处都有,并不稀罕。一个美国诺拉镇的朋友告诉过我,记忆之书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的:

距离华盛顿有90分钟车程的布恩斯伯勒,镇长将小镇称为“诺拉镇”——这是由诺拉?罗伯茨所创造的“帝国”,扎根于此。在主要街道上,有布恩斯伯勒旅馆,这是罗伯茨改建的一家古色古香的旅馆(始于18世纪90年代),也是她“布恩斯伯勒旅馆”三部曲中首部曲《下一个永远》(第二、三部分别为《最后一任男友》和《完美的希望》)中的“明星”;马路对面,是一家书店,由她的丈夫经营。罗伯茨去年还开办了健身馆,她的儿子也在小镇上经营披萨店和饭店等。据统计,罗伯茨一家在小镇上拥有8处资产,估计市值超过3200万美元。小镇人口仅约3400人,而罗伯茨的家族生意就雇佣了约百人。此外,其家族生意还带动了其他行业的发展,比如书店催生了礼品店,旅馆还引来了水疗馆。

就是语言,上说的语言的魅力,那结个在摆放了诺拉?罗伯茨蜡像的房间里,排排坐着的游客们,全是诺拉小镇的供奉者,同时,他们自身也身体力行地体验着诺拉?罗伯茨小说里的情境。

大约地说,这就是一种被称为公共记忆的东西。只不过,历史交出来的记忆,有时候却是张大飞式的带着血痕,或者像四德里那样带有创伤罢了,于是专家们才另行对这样的共同记忆起了名字,叫做“创伤记忆”。

耶鲁大学的亚历山大教授解释说,这是一种“文化的创伤”,当某个集体的成员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未来的认同,文化创伤就发生了。显然,作为永久记忆的文化创伤是不容易被遗忘的,但是无论作为社会群体还是伦理化的个人一般都会拒绝这种文化创伤的存在,否认他人的苦难的现实,他们不仅推卸了自身对他人苦难的责任,还经常将自己的苦难投射到他人身上;而这种心理暗示的状态,不但使他们面对公共的苦难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更重要的是这种麻痹的态度很容易招致更大的苦难。

我突然想到,在阿伦特对极权主义纳粹的观念中,他提出的一个新奇概念——“平庸的恶”。这是个何等了不起的创见啊!它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仅仅适合于对纳粹战犯的分析,而是深入到了人的本性之中,甚至适合于现时代生活中的看似幸福稳妥的人们。对于阿伦特而言,并非恶人才能作恶,普通的人和善良的人同样会作恶,会助纣为虐。这种“恶”已经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界限,是一种制度化的灾难,权威化的灾难。比如士兵以无条件服从命令为天职,现时代的人会以服从老板,服从利益,服从制度,服从团体等等为借口来作恶。也就是说,面对公共灾难,公共选择了遗忘和抗拒,这其实就是一种“平庸的恶”;或者借用伯林的一个概念:这是一种“消极的恶”。而与这种“平庸的恶”相对应的,就是人们提出的“枪口抬高一寸”的理论,这样的理论让人们有了一种聊以自慰的说法,毕竟,作恶不作恶是自身的头脑的产物。

——可是,我却有些怀疑这个“抬高一寸”的理念。当作恶的大潮汹涌之际,究竟有几个能做到“抢口抬高一寸”呢?

4

我再三提醒自己,下次侄女小岚再来,一定问清楚她陪同的那个东北小伙子的下落,我怀疑他的身份,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

哈哈,真有趣,他居然会不是人?!侄女小岚笑得前仰后合,人家叫张少华,有名有姓的,有爹有娘的,是马来西亚的一个华侨。你不相信?

看她那不容置疑的样子,我屈服了——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你了解清楚了啊,我还是将信将疑地问,我听他的口音,既不像东北的,也不是本地的,他的家究竟在哪儿呢?

的确是马来西亚,我见过他的护照,小岚振振有词地说,我问清楚了,他老家原本在广西,而现时则在马来西亚跟她奶奶住在一起,可奶奶都90岁了,整天神经兮兮地唠叨着,要他上重庆城来,找四德里的东北同乡会旧址,寻找一个铁匣子,说是里面还装有他祖父生前的恋人的回信,以及他的日记之类,另外还听说他祖父跟他的恋人一起,共同写的小说《四德里》也在那铁匣子里面。奶奶要他取得回来,同她的尸骨一并安葬在一块儿……

啊,那么,张少华的祖母叫什么名字?

庞丽,她好像是广西人吧,跟他东北的祖父婚张乃昌结婚后不久,就牺牲了……

我不由吃了一惊,这个张少华,莫非真是张大飞的孙子哪?

那只铁匣子?真有那么多的秘密么?我自言自语地说。

听张少华讲,他祖父生前和他原来的恋人,多有情书往来,他也记有日记之类,全盛在那只铁匣子里,寄存的地方就是四德里……可是,上哪儿去寻找四德里呢,这个地址非常可疑,我问过许多人,都不知道,或者不清楚。

那就叫他别再盲目地寻找了,回广西去吧。

是回到马来西亚去,伯伯。小岚纠正我,但是,他不。他说,找不到四德里,能找到沙坪坝的大飞路也好啊,后来的同乡会就在那儿哩。我一听给吓住了:他怎么也知道沙坪坝有一条大飞路呢?一问,原来那是张少华在梦中所见着的……”

天,有这等奇事么?

我对侄女说:你方便不,那天叫他一同上我家来,讲讲他祖父,也顺便讲讲南开中学之类……小岚说:好吧,可不知他愿意来不?

我突然有种预感:小岚,你莫不是对他有好感了吧?

伯伯,你可别开玩笑,人家张少华是有妻子、儿女的人,再说,人家都三十六七罗……侄女忙分辨道,我只是觉得有义务帮助人家,再说,我们都跟那条大飞路有缘分儿!

在我的记忆里,张大飞先前并不是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张乃昌,这一点,在齐邦媛的那本书中写得很明确: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窗外,妈妈种的几棵小树在风雪中摇晃,弯得近于折断。自此,我深深地记住他的名字——逃到营口后,他把原来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张乃昌”改为“张大非”。

他随身携带之物,最重要的是一本《圣经》,它有全新的皮面,页侧烫金。他转交给她,她带着它,从此在所有的车船颠锾中都带在身边,至今,六十多年了仍然清晰可读。因为,这本《圣经》的扉页上,写着他的鉴别赠言——

邦媛妹妹:

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阿门!

主内四哥张大飞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后来,张大飞来信,特意向齐邦媛说明了从军的理由::“我已经十九岁了,毕业时超过二十岁,到时不一定考得上公立大学。日本人把我们逼成这样,我也没有心情念书或等待一个没把握的末来。我家有三个哥哥和弟弟,我如今如愿考进了空军官较,可以真正报效国家,为我父亲复仇。”

我想,反正小岚要带他上家里来,到时候,一切都自然会明白的。

5

过了一天,侄女又跑来,伸手向我要书:书读完了吧?

她指的显然是那本《巨流河》。

读完了,我说,可你请的那位张少华呢?

哦,对不起,我还真忘记了呢。

你不把他带来,我也不还你的书。我故意逗她。

拉倒呗。她不高兴了。

我便说:可我还想读一遍。哪个张大飞的故事太感人了,害得我几天没睡好。

啊,是这样的……?

害得我梦见南开中学开了个纪念会,我唠叨起来,人们在校园里开庆祝会,敲锣打鼓地庆贺沙北路改名换牌子,改名为“大飞路”!

侄女跳了起来,差点儿抱住我:伯伯,你怎么也做这样的梦,跟我一模一样哩!

什么,有这等怪事?我答道,不信任地瞅一眼他,又瞅瞅自己,只怕是你的梦跟我的一样吧!彼此!彼此!——伯伯,哪个马来西亚来的华侨你觉得怎样?

怎么突然问题这个?我诧异地问道,眼睛却直盯着她,心想,这鬼丫头,莫不是鬼迷心窍,对人家有意思了吧?

咦,你带人家找四德里和‘恢复东北协会’旧址的事,有点眉目没有哇?

她两手一摊,又摇头。

那手稿——铁匣子也没了?

暂时没有消息,不过,有人打算帮助我们过问一下。

他还会住多久,在重庆?

快了,也许下周就走吧。

说罢,她一溜烟跑开了。

既然请他来靠不住,我就得自个查阅材料证实那个“四德里”了。

我想,张大飞参军以后,到云南某地参加飞虎队的集训,就在那段时间,同一个17岁的广西姑娘庞丽结识,两人开始秘密同居,继而结婚。这些都是齐邦媛书里有明文记载的。但张大飞似乎断不了初恋,老喜欢给庞姑娘讲在重庆的事——奇怪的是,要是在别的姑娘听来,这尤其犯忌,可庞丽不这样想,她仿佛是那个南开中学生齐邦媛的化身一样,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从他父亲如何在满洲国成立时,担任沈阳县警察局长,后来因为协助抗日,被日本人公开浇油漆烧死;再讲到十三四岁的张乃昌只身逃入关内,进入中山中学;再后来与齐家人相识;再进到七七事变后他加入空军,直到在云南驻扎的经历。

后来张大飞在一次空战中壮烈牺牲,庞丽生下了他的遗腹子,并一同遵循遗嘱回到重庆四德里东北同乡会,她与张乃昌合作写下的一摞手稿《四德里》也随之带回重庆,寄存在一位同乡那里。此后,在****撤退时,庞丽也随一军官到了国外居住。如今,她的孙子看到了《巨流河》,引发想像,凭空来到重庆,寻找四德里,凭吊其祖父张乃昌——张大飞,竟然硬是相信了传说中的“大飞路”!

——听说沙坪坝有条张大飞路,他果然就来了?我拨弄着侄女的电话号码心里颇不平静地想。

电话没有回应,盲音一片。

这一经历过于曲折,疑点太多。在兵荒马乱的年头,一个寡妇又带个早产婴儿,如何生存?还得辗转于云南、重庆直到马来西亚之间,大抵也太荒唐太富于想像力了吧。再说了,在那个似乎美丽的故事中,那位庞丽的奶奶,真的就是张乃昌张大飞的前妻么?她真的是小学老师出身,识文断字,还同丈夫一起写成小说《四德里》么?再说,将手稿寄存在重庆四德里也颇有问题,即使有其事,为什么这多年不来找寻,非要等到现在——那本《巨流河》问世之后不可?

可是我又无法推翻这个美丽的故事。它毕竟在一个老妇人心中埋藏了六十多年啊。六十多年来,庞丽奶奶谨守着那个幽灵似的爱人的遗嘱,扶养出他的儿子他的骨肉,接着又有了孙子和曾孙,如今,她她半截入土了,可那只四德里的铁匣子的夙愿却没能归葬于张乃昌的墓地,她这才要求孙儿前来重庆寻觅的,确,也未偿不能理解。

我突然相起大飞与齐邦媛的通信中有句话:

我从乐山想转学到昆明西南联大去找他时,他急着来信阻止,其中有句说:“你对我的实际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对我“光荣”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初读时,我看不懂,以为他“变”了。多年后才全然了解,善良如他,幡然觉醒,要退回去扮演当年保护者兄长角色虽迟了一些,却阻挡了我陷入困境,实际上仍是保护了我。

一个动人的故事,牵动着两个素昧平生的女性的心,成为他呵护他所热爱的女性的最深刻的默契,当他宿命式地迎向死亡,他也为生者留下永远的遗憾。

这就是真相——一个青春期的男性的必然归宿,也是走向死亡的空中战士的必然的行为逻辑:

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

如此,那位找到张大飞结婚的女人,就开始显山露水了,她就是广西姑娘庞丽。

我将这个凄美的故事再推衍了一遍。越来越觉得悬疑味儿重,同时也越不越觉得有咀嚼的余地与味道了:

四德里的老人都搬走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后来的故事:张大飞牺牲以后,庞丽来过四德里,一摞手稿也随之带了回来;接着,那个女人分娩了张大飞的遗腹子;再后来,母子又到了国外居住,复又结婚,现在已是孙儿辈。远方的孙儿,看到了《巨流河》,引发想像,凭空来到重庆,要寻找四德里,要凭吊张大飞——不清楚他是怎么听说的,相信了“沙坪坝有条张大飞路”这个美丽的童话,就独自来了,于是遇上了侄女小岚,而且是刚刚离婚的小岚……

6

第三次,出得门来,不期然在门卫处碰见侄女,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不觉吃了一惊。

什么事啊,看你那毛手毛脚的样子?我不满她的咋咋呼呼,问道。

伯伯,我……不,我们……撞鬼了!

什么?我瞪大眼,怔了会儿,干脆拉住她,在小区外面的街头花园坐下来,慢些说吧,什么鬼不鬼的。

——原来,那精悍的马来西亚华侨男子,找不到四德里,提议去沙坪坝看看南开中学,看看闻名的“大飞路”,就把侄女吓得什么似的。

怎么会呢,他也梦见沙坪坝有条大飞路,还仔细描述了一番,侄女说:他描述说,那个南开中学临街而建,一进校门就是一溜运动场所。张伯苓的塑像立在学校办公室的前面,那办公室仍旧保持原样,是平房。它对面有一排展览橱窗,张贴的全是高考状元。再顺着一幢叫科学馆的实验大楼走出校园,便到家属园区,那儿的门牌号是清一色的平房,但没找着张伯苓住处;只找着柏树村的地方……

怪哉,张伯苓旧居不就在后本校门的津南村么?他怎么跑到柏树村去啦?我诧异地问。

不知道,小岚摇摇头,然后一伸舌头道,大概撞见道路鬼了吧!

说罢,自成自地哈哈大笑。我催促她要么快讲,要么闭嘴。

她才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张少华称,他梦见自己进入南开中学,还遇到一位任教齐邦媛地理科的老师吴振芝,他说:吴老师,我来读书的!吴振芝老师问:那我得考考你才行——你还知道中国的台湾省有三座名城吗?张少华不假思索回答道:“鸡蛋糕”(基隆、淡水、高雄)哦!”吴老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跟我来吧,去找校长!然后,他就跟着吴老师走进校园里的津南村。

那里的眷属村由一排排低矮的砖瓦平房组成,一路上不碰到许多教师:国文科孟志荪老师,冷艳数学老师张亚丽,还有校务主任喻传鉴的两位女儿,“大喻”教英文,“小喻”教理科。吴老师指着门牌号上写着“津南村1号”那栋房子,说:“张校长就住那儿,你去吧。”张少华点点头,就跨进小院子里,他呼唤着“张校长!”可是没人答应,只好退了出来,正在此时,隐隐传来呜咽的哭泣之声,一看,一群学生正挤在校长室内,一个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张少华眼尖,见齐邦媛也在学生堆里,便一把拽住她,问:你们哭个啥事囝?齐回答:你没听说么,吳老師的未婚夫乘的小汽輪,在嘉陵江上翻船了!华少华问:吴老师肯定还不知道这事,刚才我还碰见她的。齐邦媛问:是么,那我们去安慰她吧!张少华却拦住同学们,说:唉,你们不能都拥去哭啊,还是写个信安慰她吧。齐邦媛一想:对啊。她连忙招呼正哭泣的同学,一起写了封慰问信,拿去塞进吳老師宿舍的門下缝隙里,信上寫着:“亲爱的老師,我們也和您一同哭……”由此,她懂得了一种安慰别人的方式:尽可能地不要加重现场的悲剧氛围!

正想着,一群少女倏忽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张少华大惊,失魂落魄地从南开中学出来以后,老远见不远处的沙南街一块空地前——重庆人称作广场的地方,敲锣打鼓。彩旗飘飘,人山人海,挂着的大横幅上写着“热烈庆祝沙南街更名为大飞路”之类。

小岚说,我刚好也在那儿观看热闹,而且看得热泪盈眶,忽然间,主持者说:瞧,大飞同志的孙子张少华来到了现场,大家欢迎!于是,只见人们簇拥着少华,推他上去讲话。他第一句就说:我奶奶思念爷爷的那一摞稿子不见了,是在四德里恢复东北同乡会里遗失的,谁能帮我找回来哦?一听说这事儿,大家面面相觑。那个主持人本能地起了疑心,虎着脸问他:你——是不是冒牌货?

这怎么可能呢?那男子气急败坏的样子,着急地说。

你用什么来证明呢?嗯?主持人继续盘诘他。

这……他猛然想起,抬起臂膀就指着我说,小岚姑娘可以证明,我就是张少华,烈士张乃昌张大飞的嫡孙子!

哈哈哈……

台下众人轰然在笑,纷纷朝她看去。

小岚一下慌了神,她哭了起来;那张少华上前去扶住他,她紧紧地抓住张少华的手。倏忽间,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抓得好紧好紧,松开不——而且,那只手,她抓住的手的那只手,顿时让她感觉得毛茸茸的,有如猿人的手一般,她顿时给吓得六神无主,抬眼一看,果然——她猛然跌倒在床头,神智不清,等到她醒时,吓得一身冷汗。

我忙安慰她,心想大约是离婚以后,她的心绪不佳,人也便恍惚起来了吧。这样,就产生了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距离了,于是眼前便一派模糊、迷蒙了。

看来,我得自己去破这个四德里之谜了。我查找了一下重庆地方史,找来一大堆跟地方史有关的书,从那里翻到了一些有关军统特务机关的一些资料——

军统局会客室的登记薄上记着:张露萍,寓重庆张家花园四十号。在中二路四德里,****南方局的秘密联络机关,有她的身影出没。从一九三九年冬到一九四○年春,在军统局罗家湾本部,在军统局电讯处所在地的枣子岚垭,在马鞍山和张家花园一带,人们经常看到一位头戴法兰西绒帽,身穿浅咖啡色薄呢连衣裙,脚登半高跟皮鞋,健美而秀丽的年轻妇女。她不时出入于军统局电讯处,有事找她的“哥哥”、四处的报务员张蔚林。

张露萍直接领导的秘密党员、军统重庆电讯总台报务主任冯传庆,常常根据她的安排,利用电台值班的空隙,巧妙地向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发出密电。军统内部的我党秘密党员,都知道上级为他们派来了一位由延安“抗大”毕业的特别支部领导人,因此感到欣慰。通过她和战友们艰苦卓绝的工作,多次获得军统重庆电讯总台的密码、呼号、波长、图表、电台分布情况和绝密情报。

以后,随着张蔚林的被捕,这个秘密电台暴露了,敌人摧毁了四德里,只剩下一片焦土废墟。以后,在这周围出现一些各地企业的营业部,其中有:

四川各钢铁厂保管处抗战结束后,四川各钢铁厂相继停工,因设保管处以管理之。现任主任郑葆成,副主任赵际昌,地址在重庆中一路四德里八号;

钢厂沈阳分厂之营业处:重庆中一路四德里一号;

……

就此,传统意义上的四德里以后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空虚的地名,一个不无纪念意义的地名,给后世一个永不磨灭的念想……

历史的尘烟也终于消失在一片迷茫之中,我看不清哪能是真,哪能是幻。幸而,有这本《巨流河》纪录着往昔的点滴,还可供人凭吊,如是,我还书时嘱咐侄女;

这是本值得你辈珍藏的书籍,里面它带给你的,除了那条“大飞路”’与“四德里”之外,一切皆是真实的,因而也是值得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