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流亡女星情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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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赵清阁:情与戏的双重井喷

第二章

赵清阁:情与戏的双重井喷

1

钟表叔故世后,留下不少书籍,表婶特意差人带信:你一向爱读书,要什么书,就尽管挑吧。我一气挑了好几十册,特意顾了辆三轮车才驮了回来。

某日翻看,接着,便是多日浸淫在其中,大有乐不思蜀的味道。一次,不意拿起老版本的《咆哮山庄》(即《呼啸山庄》),无意之中掉出一张夹着的字条儿,轻飘飘地如雪片缓缓落地。

看样子,是一纸道歉的便条,大概给一位“道赓”或“道庵”先生的:

本剧系大作《秋四娘》改编,书局漏注,良以为歉!专此声明,并乞教正!謹赠道×(?)兄(以)[先生]存念!清雪(?)三三、十、十七、潮(?)州。”

我打有括号的,是自己认为可能有错讹的地方,或者原本读不通之处,因是那种毛笔写的流利的草行,我看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将末尾那个日期加地名的“潮州”认确切了:时间当是1944年,地点应当是“渝州”——原因很简单,这本寻常的小说,不可能来自遥远的广东潮州。

翻到版权页上,果然,时间民国32年,1944年,推算对了;出版者,重庆正中书局,这样,地点是“渝州”也就落实了。

心中一阵喜悦,不料接下来却接二连三遇到坎儿。首先两个关键人名——接收者与道歉者,究竟是道“道赓”或“道庵”,那署名的“清雪”又是谁?简直是一片迷茫。

既然人名难以落实,那么,书名号里的《秋四娘》,又是一部什么作品呢——小说?剧本?还是别的什么?

上网查询一下吧。

一查,还真有“秋四娘”这个名字,正欲高兴,仔细一看提示,却是一部今人的网络小说《第九张卡片》中的一章:《秋四娘的悲哀》——唉,现在终于轮到我“悲哀”!继续往下看,《秋姑娘的信》,竟是语文课本的一段文章;再往下,《秋》,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越往后,哪些提示标题越惨不忍睹:秋声赋,秋海棠,秋老虎……络绎涌来,不一而足。

那个“清雪”字迹确实有些龙飞凤舞,我一筹莫展,只好暂时扔在一旁。过了十多天吧,我都快忘记了那纸道歉字条事儿了,忽地,读到一篇回忆老舍的文章,说他有首五言诗,全由人名组成:

清阁赵家璧,白薇黄药眠。江村陈瘦竹,高天臧云远。

然后作者评述说,“赵清阁说:‘人名诗难作,作得自然,不露痕迹,尤其难!我佩服老舍的才华。’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仿佛脑子被一道灵光照亮,顿时闪过一个念头:那作者评价的“赵清阁”何许人氏,会不会是那个“清雪”呢?我立即从电脑上搜索了一番,原来,赵清阁是个三四十年代成名的女作家!和老舍在重庆颇有些故事。

顿时,我兴趣大增,看来,那个出据者“清雪”,是我误认了,或许正是“清阁”之误。于是,即兴搜寻起有关“赵清阁”的细节来。

2

众多的网文显示:赵清阁一直独身,她和女佣吴嫂相依为命,常有文章见报,但拒绝为自己写传。她的一生却也不孤寂,因为她有幸结识了诸多的师友,并得到他们的友谊和关爱……

怎么,一个单身的才女?看罢有关于赵清阁的介绍,我忽然生出一丝可怜来:她这样富于才气的女人,会独身一世?

说它有才气才情,最主要的,是说她是抗战时期中国少有的剧作家,而且绝不因是女性,接触面和交际面便显得狭窄一些,相反,她可说在文艺界纵横驰骋、左右逢源。后来,我在《一个美国女孩在中国》的自传中,也见传主韩秀女士称赞她良多,似乎跟她外祖母挺热络。如此一个知识女性,怎么可能单身呢?

不管怎样,这个赵清阁,在抗战期间的重庆,这样一个被誉为话剧演出的中心城市,算是为她的才情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出口——作为主要的宣传抗日救亡的形式,形势的需要,观众的欢迎程度以及对剧本的大量需求,同时成就了赵清阁这样的剧作家。

我查阅了一下,赵清阁在抗战时期创作的剧目繁多,如《血债》、《汪精卫卖国求荣》、《生死恋》、《清风明月》、《关羽》、《花木兰》等,有的是独幕剧,也有多幕剧,并且也都出版过。还有似乎是根据外国作品改编的《活》吧,该剧刻画了著名外科医生高维克和夫人贾曼玲在“八?一三”抗战发生后,把私有医院贡献国家的事迹,高医生身患不治之症,忍痛支撑,亲自为受伤将士治疗,贾曼玲的表弟舍生忘死,奋勇抗战。戏中他们发生了一些误会,但在崇高的目标下,在生离死别之中,又互相谅解了。赵清阁为《活》写的自序里,毫不隐晦自己的好恶:

在自己的几个剧本里,我是比较喜欢《活》……我喜欢《活》,并不敢说《活》好。《活》是一个偏于心理描画,丈艺性稍重的“温”戏。她既没有热闹的场面,又缺乏所谓“噱头”,我老老实实地表现了激发爱国思想与抗战情绪的主旨,而未在“生意经”上有过分的着眼。这一点,假如你不用戏院老板的眼光看她,或许你同我一样,也很喜欢她。

她和时代结合的比较紧的,算是五幕话剧《女杰》,原本取材于一篇新闻报道,反映了太湖抗日游击斗争的事迹。剧中一个叫金花的女侠,抗战中自任领袖,组织义勇游击队,她的爱国热情,坚强忠勇的性格,使她在游击队里颇有威望。队中许多忠贞报国、武艺高强的英雄好汉,都有鲜明的性格。此外,剧中还塑造了一个叫杨祥生的地痞流氓,“青皮帮”头子,这个十足的汉奸,犯下了累累罪行,最后受到人民的惩罚。还有一出四幕话剧《潇湘淑女》也是如此,描写了北方某城被日寇侵占前后,爱国绅士彭相如、养女淑青等人忠心报国,反对投降,打击汉奸走狗的故事。

我还了解到,赵清阁女士不只是一味地写话剧,她也比较重视演出实践,例如在三幕话剧剧本《反攻胜利》中,她就对演出作出了较多的说明:

本剧演出约共二小时左右。虽系三幕,每幕有独立的剧旨,每幕是独立的标题。第一二幕,布景简单,可以在乡村街头演出;第三幕费时稍长,须在舞台上布景,是舞台独幕剧姿态。若是整个的演出,与全故事也并不失去联系,剧情完整,有系统而曲折,也是三个小巧精彩的故事所组成的。这样的写法,是为了既可运用都市公演,又可实用于农村或马路宣传……

在多姿多彩的创作中,我注意到,人们提的最多的,要数她和老舍先生合作的四幕话剧《桃李春风》了。日本的老舍传记作家杉本达夫就说:

剧本在老舍的作品中,是一部分不可小觑的作品中。仅于1939年到1942年,他就出笼了7篇话剧剧本。此他曾慨叹:“剧本是多么难写的东西啊!动作少,失之呆滞;动作多,失之芜乱。文字好,话剧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顾舞台,失之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又曾宣布,“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但是,此后他却一再突破自己的诺言,与他人合作了若干个剧本——

1四幕剧《王老虎》(别题《虎啸》)与萧亦五、赵清阁合写,1943

2四幕剧《桃李春风》(发表时题为《金声玉振》)与赵清阁合写,1943

我想,既然难写,偏偏又写了,那么,这应当算是一种怎样的合作呢?或者说。他俩是怎样合作创作的呢?不用说,对于老舍而言,是有些恋恋难舍的吧。

这样说有些捕风捉影吧?实际上,我说的比人家做的还少哩。据赵清阁写的该剧《桃李春风?序》中说,先提出合写剧本的是老舍。事实上,在《桃李春风》之前创作《虎啸》时,二人已经有过一次合作;只是,到了《桃李春风》时的合作,剧本更有特色,影响更大,因此更为人重视罢了。此外,还有一点不容忽视,赵清阁的戏剧创作要先于老舍,并在剧本创作技巧及操作方面,都曾在最初阶段影响过老舍,这一点也正是他们合作成功的基础。

具体地说吧,大致程序是这样的:主题、情节和人物等确定下来后,老舍首先提出,他善于写对话,赵清阁比较懂得“戏”的表现,然后各取所长,可心合作成一个完整的剧本。可是赵清阁担心这样会失败,在具体写作时,赵清阁这样建议:“故事由我们两个人共同商定后,他执笔一二幕”。写作《桃李春风》期间,赵清阁正犯盲肠炎在北碚住医院。老舍遵嘱写罢前二幕原稿,来到医院看望赵清阁,赵便躺在床上接着草拟了第三四幕,老舍再加上文字上的整理;最后,赵清阁在全剧对话上加注动作,就算完成剧本了。以后经由发表、上演、反馈等,再由赵清阁修改定稿,这时候,老舍也刚好作了盲肠手术在北碚休养。

四幕话剧《桃李春风》(又名《金声玉震》)的内容好像与抗战的关系不那么直接,它刻画了一位热诚、刚直、慈祥和富于正义感的教师辛永年,从事教育事业十余年,两袖清风,只落得白发苍苍。对于穷学生,他慷慨解囊相助,对其子,却劝他从军报国,辛老师“志在造就众人子女,而不能只顾己子也。”抗战中,他努力办平民教育,唤醒民众,带领学生摆脱敌占区,沿路受到他过去的学生的爱戴。这样的剧本有何意义呢?赵清阁认为,这个剧本“旨在表扬教育者的气节操守,牺牲的精神,并提倡尊师重道,多给教育者一点安慰和鼓励。”在这本书的序中,赵清阁说:

本剧是一个比较严肃沉闷的正面戏…所以如果你完全用娱乐的眼光去看它的话,那就一定会使你失望。

不过,导演也可以把严肃变成轻松,像“中电”的演出,吴永刚先生的处理,就一点不叫人觉得沉闷。况且老舍的对话很幽默,如第一二幕情节虽嫌平静,对话却调和了空气,演出时博得不少喝彩声。可见,合作是老舍引导的,其动机在于帮助经济困难的朋友谋求收入,并不是老舍怀有作为一个作家压不住冲动的题材。他自己也穷苦,需谋收入,可是老舍不把自己的绝技独占,要与朋友共有,以便找一条发挥力量的路途。跟赵清阁提起合写《桃李春风》,动机可以推想,也是希望支援赵清阁的穷境。

《桃李春风》公演后,剧评也有20篇左右。跟同一年发表的《王老虎》比较起来,《桃李春风》获得很好的评价,正如它的剧名所显示的那样正面:阳光、春风、褒奖、好评……一切都顺理成章,甚至超过了某些抗日题材的回报:一是它为纪念1943年度的教师节献了厚礼,二来获得了当时教育部和文化团体的若干奖励。

两位作家的合作,彼此取长补短,对他们各自的创作都是有影响的。《桃李春风》出版后,1943年在重庆演出。近二十年过去,在赵清阁1961年生日的时候,老舍先生题句“清流笛微韵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来祝贺她。如今又四十多年过去,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早已故去了,但他的手迹仍然挂在赵清阁的案头,这是对朋友的纪念。

3

可惜的是,上述事实中,依然没有那歉条上有关的被道歉人和《秋四娘》的影子,甚至在赵清阁的戏剧创作较详细的一种清单中,也没有它们的踪迹。我开始犹豫起来:此处的“清雪”不一定就是赵清阁,或许是另有其人也未可知呢。

忽然想起,钟表叔有记日记的习惯,何不借来一阅,兴许能查出个端倪来。

妻子在一旁不屑地一撇嘴:真是学历史出身的,有考证癖!

我不吱声,只顾给钟表婶打电话。她只叮嘱了一句注意保护你钟叔的隐私,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第二天,我连忙赶去她家里,借回了三大本钟表叔的日记。

我查找到半夜,总算在1992年8月的一天“记事珠”——他的日记分为“记事珠”和“感事珠”两种——找到了有关《咆哮山庄》的那篇日记:

去龙王庙旧货市场淘得居世界前列版小说一册,书名《咆哮山庄》,系今日《呼啸山庄》是也。今日读之,发现收中还夹有一纸致歉字条,不知何干?该字条上的墨迹笔法流畅,言简意赅,左右揣测,该书似乎为一名叫“清阁”的人,因改编了受赠者的原作而表示歉,并寄去他的改编之作,名字叫《秋(?)四娘》。那时人们就懂得尊重版权了,可见今日反而有所不足。

至于那位受道歉人,似是“道藩”,居世界前列时期居于重庆的重要人物,“道藩”者只有一人,乃国民政府部门的一要员张道藩是也。

哦!原来那句“謹赠道×兄(以)存念”的道×,应为“张道藩兄存念”之意!这样一个人,一个名,对我说来似乎既陌生又熟悉。打开百度一瞧,里面介绍他在重庆时的职务中有:1938年于武汉发起成立中结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后兼任重庆教育部教科书编辑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电影企业公司董事长等等。

原来,当时重庆的教育部教科书编委会就设在北碚,竟然跟赵清阁住的一个地方!这太遇巧的吧?

顺势查询下来,终于弄明白表叔也没太弄明白的事:这位国民政府要员张道藩,其实也是个剧作家;是他,写作了《狄四娘》这出戏,而非我猜想的什么《秋四娘》!也难怪,在90年代初,张道藩头上还戴有“伪”帽子,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时中国人还不会使用网络!

至于那个剧本《狄四娘》的由来,在《文坛先进张道藩》一文的123-124页,引有作者自己的话:

(1936年)我将法国文豪雨果原作《项日乐》(Angelo)名剧,改编为《狄四娘》。这个剧本最早由曾孟朴先生译成中文,取名为《银瓶怨》;我是根据曾先生的译本改译的。为了集中戏剧效果,在情节方面,略作必要的修改。原剧为五幕,我删除了第四幕;并将十五世纪意大利的历史背景,改为民国初年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的历史背景;主旨在强调狄四娘舍命报恩的侠义精神,颇能符合中国文化传统。

这就清楚了,是张道藩先生,改编了雨果的剧本《项日乐》——这个名剧较早传入中国,而且有不同的版本。张道藩改译的四幕剧本《狄四娘》,将其作了大量的中国化处理,背景也放在北洋政府时代,地点则在天津的一军阀公馆里。剧情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幕:写督军府内花园,受督军项吉隆宠爱的狄四娘向项吉隆倾吐自己悲苦的身世,狄四娘向督军表示,要找寻救她母女性命的一女子,并深厚报答。却被北洋政府的暗探听了个够。

第二幕:让狄德罗救过命的北洋政府暗探设计:让狄四娘深爱的狄德罗去找他的爱人督军夫人白妲丽,而又让狄四娘出现在白妲丽的卧室,白妲丽卧室演成了杀场。

第三幕:写狄四娘在白妲丽卧室发现惊人的一幕:自己深爱的男人狄德罗却在爱着督军夫人白妲丽,而督军夫人白妲丽既是自己的情敌又是自己母亲的救命恩人。项吉隆悉知内情,要处死白妲丽,报恩心切的狄四娘用迷魂药当毒药替项吉隆“除掉”白妲丽。

第四幕:写逃走了的狄德罗找到狄四娘住处替白妲丽复仇,枪杀狄四娘,惊醒白妲丽,悲剧酿成。

《狄四娘》的改编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当时国内舞台上演的,几乎都是张氏的改编本,可见其影响之一斑。

下面引述《狄四娘》的第三幕中,项吉隆偶然发现:竟然有人给他的太太写情书,非常生气,找狄四娘来商量办法的一段原文:

狄:你把信给我看一看。

项:(以信给四娘)你看罢。

狄:(四娘打开一看,即背项自语)

哎呀!这明明是德甫的笔迹,一点不会错的。

项:你认得笔迹吗?

狄:等一等,让我细细的看看。(四娘读信)“亲爱的妲丽,昨夜之事,幸托上天保佑,没有中你丈夫和那个恶妇之计”。(四娘读至此,色变,低语说)哼!那个恶妇!(又续读)“亲爱的妲丽,我很安全。请你放心”。

项:你认得出是谁的笔迹吗?

狄:(以书还项)大人(想想)我认不出。

狄四娘看到信,知道自己钟爱的人狄德罗竟然爱的是督军夫人,内心是非常震惊的,思想斗争激烈可知,但最后出于爱心保护了狄德罗,这里已埋下了狄四娘命运悲剧的伏线。狄氏看到狄德罗笔迹的惊异“嗳呀!”一词足现之,又得知德罗的负心,愤恨之极,“哼,那个恶妇!”这句低语加以色变的情态可证明。可那个督军,可悲之极,自己的夫人和情人同时背叛了自己,他却仅知一半。

不过,尽管广受褒扬,也不无白碧微瑕,例如第一幕中,当狄四娘向督军项吉隆诉说她要报恩的缘由时,改译者竟然一口气写了一段长达768字的台词!有人不无讥刺地说:看来,选演员时,第一个标准是要天才的记忆家了!在同一幕中,暗探伍木铎给狄德罗讲的一番话,更是达到创纪录的833字!一唏话,舞台上的演员都成了典型的话包子了。——就这点而言,暂且不论原文怎样,张道藩在翻译改译上出现这种硬伤是不应该的。

4

那一条道歉的字条,就这样破译出了一半,但是,到底那个“清雪”或是“清阁”还是不能断定,而且与《狄四娘》完全挂不起钩。

我也无心去考证,随着日子的流逝,更有意思的事情等待着我,无意中也就放下了这事。

谁知有一天,去到朋友家玩,见他桌上放着一本《安琪罗》,便觉得好奇,捧到手中,方知原文为Angelo,原来是“天使”守护神,上帝的使者,也有译作安吉罗的;再看译者的介绍,雨果的这部作品确实曾被译成多种名字,其中就有张道藩的《狄四娘》。

我即刻趁便翻阅了一下那个剧本。的确,就剧本的故事情节来说,与张道藩的差别不大,只是张进行了一番中国式的转化罢了。看了原作,我更加相信,这种转化有成功也有失败,例如有时也略显生硬,对比起来看,人名的转化就挺失败的;有的在适应话剧形式上也很勉强。

正巧,一次我回到母校去,遇到一位同行,他专攻地方史,他的所谓的“地方史”,就是大至重庆,小至北碚。我便趁势问起赵清阁和老舍来,他说:在校时你没去参观过老舍旧居?我笑道:你忘了,我们是82年毕业的,那时那里开放过这种地方的?

“啊,”他恍悟,“你不知,他俩可真意思了!”

之后朋友说,老舍的夫人胡絜青来重庆后,也不到北碚来,在城里等了丈夫十几多天,直到那个赵清阁离开北碚;人家前脚一走,她后脚便踏进来了。

“这么说来,你是指赵清阁和老舍有暧昧关系?”

“岂止是暧昧?那暧字不就多了偏旁而已……”

他笑了,我也笑了。

为这不明不白的笑,回到家我又查起网络来。网上那些关于赵舒二人的文章,有的的确值得一阅读——

比如刘以鬯《记赵清阁》一文说:“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的名字常与老舍联在一起。”一个是年轻的单身女性,一个是妻儿不在身边,自然要让人想入非非了。而“难以容忍的,恐怕是将两人的邻居关系,传为同居关系”。

《林斤澜说》一文中说得更直白:“他们一段时间是同居关系。”

《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一文中也说:“她在重庆时期和老舍在北碚公开同居,一起从事创作,共同署名。”

不过,林斤澜也好,牛汉也好,都是道听途说,并非亲眼所见。

而梁实秋《关于老舍》中说得比较确切:“后来老舍搬离了那个地方(按:林语堂的私家别墅),搬到马路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我记得那排平房中赵清阁住过其中的另一间,李辰冬夫妇也住过另一间。”只有梁实秋的话最明白:老舍与赵清阁是左右邻居,各居一室。说他们过于亲密,或者互有爱意,都不为过;说他们“公开同居”,显然,同居只是推测,而公开则没有依据,但是,说有“同居的愿望”还是颇有道理的,这在一些回忆北碚时期的老舍文章中不时提到——

陈子善《团圆》一文中说:“据赵清阁和老舍共同的好友赵家璧先生生前见告,老舍和曹禺1946年初应美国国务院美中文化合作计划之请联袂访美,因《骆驼祥子》英译本的成功,老舍留在了美国,设想今后专事英文著述,并把赵清阁也接到美国。”

《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中也说:“我和方殷到上海见到赵清阁,问她能不能写点回忆录?赵清阁向我展示老舍1948年从美国写给她的一封信(原件):我在马尼拉买好房子,为了重逢,我们到那儿定居吧。赵清阁一辈子没有结婚,她写的回忆录给‘史料’(按:牛汉时为《新文学史料》主编)发过。这封信没有发。”

——显然,这些话,都暗示了一种可能的同居关系。还有一点可以肯定,老舍希望赵清阁能到国外来,如《落叶无限愁》里邵环所言:“让我们想法子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多么美好的共同生活的憧憬!但后来的事情却大跌眼镜:老舍终于没有决心和勇气跨出那一步:与留在国内的胡絜青女士正式离婚。这对于心高气傲的赵清阁来说,无疑是一种失败。她一定想到了:究竟是自己的魅力不够大?还是老舍内心的传统力量足够强,使他们无法逾越那道看不见的鸿沟呢?

无论如何,赵清阁和老舍的友谊是超过她与其它人的,也许这就是爱情,从广义上来说;然而,却是一曲让人扼腕常叹的悲剧。

正值老舍犹豫之际,他的夫人胡絜青携带三个孩子,千里迢迢从北平赶来,在重庆市中心待了些日子,突然一脚跨进北碚的家中。2003年1月23日的《北京娱乐信报》上,有一篇题为《老舍与胡絜青的生死婚恋》的文章。文中记载,1943年秋天,在老向的帮助下,胡絜青从北平到了重庆。老向事先没有跟老舍商量,到了重庆后,找人到北碚去问老舍,要不要跟妻子儿女马上团聚。当时,老舍正在吃馄饨,听到这一消息,手中正夹着馄饨的筷子微微抖颤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静,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过来吧。”真是说者无心,读者有意,这么一段细节,你道有何依据没有呢?老向为什么“事先没有跟老舍商量”?老舍得知家人前来团聚,为什么不是那种爽快的欢迎态度?夫妻间还有什么条件可言不成?

胡絜青到重庆的确切时间,是10月28日。11月17日,也就是整整二十天后,才携子女到北碚与老舍团聚。而正是这段时间内,赵清阁由北碚迁居重庆城内。这二十天里发生了些什么,未见亲历者的文字记录。林斤澜说:“1942年10月,胡絜青携子女三个辗转抵渝,他们一家在北碚住下,赵清阁只得退让。”牛汉也说:“胡絜青得到消息,万里迢迢,辗转三个月到重庆冲散鸳鸯。”这些说法,虽然在时间上或许稍有出入,大致情节却应该不错。

赵清阁对自己与老舍的亲密交往,原本很坦然;而此时不得不离开北碚,无疑给此前的谣言提供了口实。她的处境十分尴尬,内心非常郁闷。于是,她接受了冰心的建议,把心思转移到改编《红楼梦》上。《红楼梦话剧集》序里说:“1943年秋,我从北碚迁居重庆。当时身体、心情都很坏,是逃避现实又像是在迷雾里找精神出路;总之,我是在百无聊赖中开始了《红楼梦》的研究和改编。”——原以为,《红楼梦》是可以惹来情思的,没曾想到竟可以回避情思!当我看到冰心的这一劝告时,不觉开怀大笑,因此这思路实在怪异得可以!

话说赵清阁的话剧《红楼梦》,它由四个独立的分册构成;在重庆,赵清阁完成了前两册的初稿,即《贾宝玉和林黛玉》(又名《诗魂冷月》)和《晴雯赞》(又名《鬼蜮花殃》)。鉴于她当时的心境,对原著人物的解读,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和好恶。例如,她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历程,理解为“从友谊发展为爱情”。她对薛宝钗的定位是:“她羡嫉林黛玉的才智及其获得宝玉的专宠;她追求贾宝玉的贵族身份及其家庭地位。”她为晴雯辩护,特别强调:“她和贾宝玉亲密相处不分尊卑,但她心地坦荡无私,行动光明磊落。她可以抱病彻夜为贾宝玉补缀孔雀裘,绝不肯做那些替贾宝玉洗澡、换衣的下作事!她更不会干袭人那种鬼鬼祟祟勾当。”联系到赵清阁自己的感情遭遇,不难看出,这些都是有感而发。

不知为什么,在老舍处理胡絜青突然入渝之间样的突发事件,人们却对老舍多有同情。有是说,那不怪他,乃性格使然而已;老舍本不擅长结交异性,与赵清阁的来往已属例外。刘以鬯就说:“赵清阁刚强豪爽,也许是这种略带阳刚的性格,使‘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的老舍有勇气跟她合写《桃李春风》。老舍一向‘怕女人’,与女作家合写剧本,需要极大的勇气。”老舍当年与胡絜青来往,也是被动的,是胡絜青的母亲相中他,并一手促成了这桩婚事。1937年11月,老舍将胡絜青和三个孩子丢在济南,只身赶赴武汉。分居六年之后,胡絜青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赶来,老舍又被动地接受了既成的事实。梁实秋《忆老舍》中说:“那时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赶来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闷。”这显然是话中有话。总之,如香港的董桥在《文人书信》中所言:“赵清阁和老舍的情缘,我从他们各自的亲友口中听了零星故事,大家向来怜惜赵先生够委屈,怜惜老舍够凄楚,都不忍心多说多写。”

难怪,赵清阁在一段自序里这样写道:“三十二年(1943年)的冬天,第二度迁居到城市来,记得在一个黑漆漆,又冷的晚上,偶然和冰心女士谈起《红楼梦》的故事,她当时兴高采烈地鼓励我改编为戏剧。老舍向来贫血,苦于眩晕和头疼,这时候又加上了疟疾。这些病,只要有滋养和药就可以治好。可是老舍的钱袋总不能解决这种简单的事。祸不单行,1943年10月,老舍在北碚患盲肠炎,住了半月医院,出院以后也需要休养。”正在休养的时候,重庆上演了《桃李春风》,老舍不能去看。也是这个时候,分居6年的家属,胡絜青夫人和一男二女,从沦陷的北平远远来到了,可是老舍不能去重庆迎接。

实际上,赵清阁搬离北碚以后,老舍一家搬到附近的乡下居住;但二人的来往却并未中断。1944年,老舍为赵清阁写扇面,落款是:“录白香山秋居应清阁作家之嘱,甲申夏,老舍。”1945年,在傅抱石赠赵清阁画上题词:“国画以善运笔为主,笔坚墨晕,体韵双妙得为上品,今代画师独抱石公能之,证于此作。乙酉夏初,读抱石《清阁著书图》,敬志数言,老舍。”

抗战胜利后,赵清阁为了筹备出川路费,摆地摊处理家产。却巧遇老舍和郭沫若出现在地摊前。赵清阁回忆:

忽然有人从顾客手里拿过口琴说了一句:让我看看。接着又说:两元,我买了!我被这熟稔的四川口音怔了怔,举目一看,原来地摊前面站的是作家郭沫若和老舍。他们从天官府郭老家出来,经过这里发现了我。

当时,郭沫若住在市区的天官府,离赵清阁搬去的神仙洞街不很远。老舍呢,则是先到郭宅,然后与郭一起过来的——这是二人有意来看赵清阁呢,还是无意中看到她的地摊?想来该是前者吧。看到赵清阁当街摆摊,老舍还幽默地说:“依我,干脆把地摊摆到那些外国使馆门前去,我给你写块招牌,就叫作家地摊,也让洋大人们见识见识咱们中国作家的体面!”

后来,1945年10月22日,赵清阁得到方令孺的资助,凑齐了路费。23日,老舍与傅抱石到赵清阁家送行。傅抱石赠《红枫扁舟》册页一帧,老舍在上面题写五绝一首,算是分别赠言:

风雨八年晦,霜江万叶明,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

5

那么,赵清阁是否改编了张道藩先生的《狄四娘》呢,如果改编了,又是什么剧本?为什么不曾见到?

这些问题依然困绕着我,仿佛陷于一种痴迷的状况之中,简直欲罢不能。

还是回到赵清阁吧。种种迹象表明,在赵清阁离开四川的前夕,两人有过感情的交流,两人的关系出现了新的转机。赵清阁到了上海,主编《神州日报》副刊《原野》,新的一期于1946年1月1日推出,显著位置上刊载的七绝《新年吟》,是老舍写于北碚时期的旧作。1月15日,副刊上又发表老舍《旧诗与贫血》一文。1月19日,副刊“文化新闻”中发布老舍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将赴美国参观讲学的消息。这一回,与当年编《弹花》的情况不同,关于两人的传闻,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似乎赵清阁也放弃的含蓄,一点也不避嫌地借杂志刊物,公然地弄出些眉目传情来,似乎双方私下已有默契,亦供打破文坛之寂寞吧?。

1946年5月1日,《文潮月刊》创刊,赵清阁任编委。该刊主编张契渠是赵清阁表姐杨郁文的丈夫。《文潮》创刊号开始连载《桃李春风》一剧,编辑后记写道:“老舍先生在出国前,曾允为本刊撰稿。不过因为旅程无定,恐怕赶不上,所以先将《金声玉振》一剧交本刊发表。该剧一名《桃李春风》,系和赵清阁先生合作,曾在陪都上演月余,经教育部评选为三十二年度最优良剧本之一。”老舍与张契渠素无来往,想必是应赵清阁之约吧。后来,该刊“文坛一月讯”栏目里,也常有老舍在美动态,而且非常及时;消息的主要来源,据称也是“老舍致函其国内友人”,这自然是通过赵清阁的渠道。

以后,老舍赴美讲学期间,也给赵清阁写了许多信,可惜后来全被销毁了。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张照片背面的文字。照片是老舍和一位美国女孩的合影,背面写道:“华盛顿大本营(美国独立战争之时)的外边。小女孩只有十岁,却能大大方方的领导外方的朋友参观一切,讲说一切。天晚了,她还给我雇了车来。可惜我忘了她的姓名。克,一九四七年初。”——署名“克”,其实也与赵有关。在北碚时,赵清阁根据梁实秋翻译小说《咆哮山庄》改编成话剧,男女主角译名是安克夫和安苡珊;这样,老舍与赵清阁通信时,遂相互以克和珊相称——赵先用“珊”自称,老舍后附和用“克”自称;今天则通译作男主角希拉克利夫,女主角凯瑟琳。

这又使我想起了那本《咆哮山庄》,记得钟表叔健在的时候,好几次提到过这本旧译作。他认为,旧译作只看到希拉克利夫(安克夫)的复仇,还不能说完全理解了这部作品的精髓;希氏是要求配得上她的,所以就对自己提出了符合文明的要求,这一点是原来复仇的剧目中所没有的。至于凯瑟琳(安苡珊),也是不能用阶段分析的方法去看待她的,这跟雨果式的善恶态度是有区别的,她不适宜作道德和善恶来评判,她既不相信社会道德和法律,也不相信博爱和宽恕,所以这个人物形象才是独特的。总之,这部作品的不一般化,在正在于它提出一种力量促使我们去思考,去生活。

我很想看一下赵清阁改编的《呼啸山庄》,打开电脑,才知道她改编后换了一种叫法,叫做《此恨绵绵》,还有先前提到的《活》《潇湘淑女》,实际上也另有名字,叫做《雨打梨花》《忠义千秋》。我开始警觉起来:看来,赵清阁改编或创作剧本,总喜欢用多个剧名,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个四幕剧《王老虎》,就标明了“别题《虎啸》”,而那出名剧四幕剧《桃李春风》,更标明了“发表时题为《金声玉振》”。

我眼前霎时像一颗流星划过一般,赵清阁如果改编过张道藩的《狄四娘》么,会不会也另有剧名呢?而且,在为起了别的剧名,所以者才会知者寥寥无几?

于是,我打网络,仔细输入赵、张的名字,仔细地查阅每一条信息,工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一起不起眼的链接中,查出了赵清阁对张道藩剧本的改编!与平常改编不同的只是,这一次她改编而成的是电影剧本,更主要的是,那名字已然叫做《花影泪》!

啊,《花影泪》!原来是你——《狄四娘》哪!

好一个赵清阁!我竟然忽略了她,除了写话剧之餐,早就编写过电影剧本之一点!

原来,早在1935年,在赵清阁即将毕业的时候,美专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西画课堂上,一位生病的女模特儿发着高烧,一动不动地摆着姿势由学生画她,由于时间太长,她颤抖了起来。这时一个贵族娇小姐不耐烦地叫嚷起来,有的纨绔子弟便用擦炭笔的馒头块砸她的乳房和臀部。模特儿无法忍受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侮辱,请假离开了课堂。她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只把自己的儿女留给了这个黑暗的世界。后来,毕业作品展览会上,贵族小姐画的“女模特儿”经别人的帮助修改,得到展出。赵清阁看着这幅画,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这位小姐的画和文凭是一条生命换来的!赵清阁平日目睹许多人间惨剧,这次又遭到使她的心灵最受刺激的事件,她的不平之气,终于爆发,愤笔疾书,写下了她文学生涯的第一部电影文学剧本《模特儿》

那么,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正是赵清阁,改编了张道藩先生的话剧剧本《狄四娘》,而且另行起了个名字。叫做《花影泪》。

说到那一纸道歉字条儿,所谓尊重,也只是打声招呼之小事一桩罢了。既然是将自己作品赠于原作者并道歉的,相必那本《狄四娘》的书会在读者中发生很大的反响吧。由此,我便想到了居于前列的才子张道潘——那受赠人的名字。只是无缘一见原作《秋四娘》,以便一窥其有所妙处。

表叔到底比我强多了,看罢他的这则日记及查询以后,我大部分的疑团也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所谓秋四娘,狄四娘之误;所谓道赓者,系张道藩之误;所谓致歉者“清雪”,乃赵清阁之误!

通过搜寻源于张道藩和赵清阁的大名,我又有了新发现。第一,前者原竟是居民国时期大才子、戏剧家,自上世纪30年代进入戏剧界,为配合抗战写的《最后关头》、《杀敌报国》都受到过关注,同时引进西方戏剧理论并将之中国化上下了一番功夫的。他翻译了法国剧作家约瑟尔曼的《第一次的云雾》又将其剧情中国化,改名为《蜜月之旅》;又译编雨果的戏剧《项日乐》,将背景从15世纪的意大利改为中国的军阀统治时期,将剧名也改为《狄四娘》,并将西方戏剧的理念化西为中用,使中国观众理解了西方戏剧,也为中国当时剧作者提供了样板。他还利用自己的政治背景,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戏剧学校——国立戏剧学校(后来的国立剧专)乃至于今天的中央戏剧学院的前身……

好家伙!好一个张道藩!原来我印象中的反面角色被这段评价颠覆了。

再看,一条条介绍“赵清阁”的也跳出来,一看,大部分介绍都是将这个名字同老舍连在一起,不由我兴致大增,静下心来,开始屏气凝神读赵清阁的“来历”。粗粗地看了一些介绍后,我吃准了字条上的“清阁”就是抗战时期,同老舍等人在重庆北碚活动的那个女作家。网上级介绍她的作品也不少,单是跟老舍合作的,就有戏剧《桃李春风》《王老五》,还改编了老舍的《离婚》。但是,粗粗一为浏览,全不见提及她所改编什么《狄四娘》为《花影泪》的事儿。我改换一种方式查询,渐渐地有了一些眉目,一梳理下来,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赵清阁与《狄四娘》和张道藩

原来,最初是张道藩写了《狄四娘》的话剧,稍后赵清阁改编成了电影剧本,可能事先没征求人家意见同意,出版时编辑又忘了注名“根据×××的作品×××改编”的字样。书已经出版,怎么办?赵清阁才临时想了个弥补的方法,这就有了我们看见这张字条。

为什么用写字条的方式,赵与张他们当时不都在北碚么?张道藩受国民政委派,此时正巧住在北碚,负责教科书的编著;而赵清阁制高点一直在北碚居住,这样看来,二人是应当有所交集的。

至于赵清阁根据张道藩的剧本《狄四娘》改编的电影剧本《花影泪》,它显然没有被拍摄成电影。而且,它也远远比不上的剧本张道藩有影响力,话剧剧本在当时全国的许多城市都上演过,而电影剧本却默默无闻。我看到的,更多是对张道藩《狄四娘》的内容介绍和评价。尤其让人不可惊讶的是,张道藩的剧本也不是原作,而是根据法国文豪雨果原作《项日乐》(Angelo)名剧改编而来。

其改编的顺序看来如下:

雨果原作《安琪罗》,另一译本称作《安日乐》。

1/1917年由包天笑、徐卓呆合译,书名为《牺牲》,由秋星社刊行。

2/该剧曾朴于1930年译作《项日乐》。

3/张道藩1946年译为《狄四娘》。(1936)

5/赵清阁:同年改编为电影剧本《花影泪》。

4/刘小蕙:1983年译为《安琪罗》。

那么,何以赵清阁会选择电影剧本来改编《狄四娘》呢?这显然与赵清阁跟电影界的缘分分不开,除了前述学生时代写的电影剧本《模特儿》外,此后看来她多次“触电”。先前为给“天一”电影公司写宣传稿,赵清阁经常到摄影棚看拍戏,有时帮助导演做场记。一天夜里,著名剧作家洪深来这里导演戏,他向演员反复讲解剧情,分析角色,这使赵清阁受到启发,明白了电影之所以感人,是剧本的艺术形象经过再创造,使之更深刻、更生动地再现出来,于是产生了强大的感染力。这使她又一次想起《打浦桥》,如果将小说写成电影剧本,拍摄出来,纸上的艺术形象活生生地再现出来,那该多好!她把这个愿望告诉了洪深先生,并表示愿意向他学习写电影剧本,洪深答应了,还鼓励她不但要作一个专业女电影编剧,最好也作导演。这期间,她结识了欧阳予情、应云卫、陈凝秋、袁牧之、陈波儿、安娥、王莹等许多进步电影、戏剧家,从他们那里,思想上受到影响,文艺上学了不少东西。终于,经过长斯的探索与实践,这位才女在写作电影剧本上也显示出自己的实力来。

6

赵清阁女士终其一生,同老舍多有情书往来,相互间的诗词唱和也多,有关重庆的内容也不在少数,其中,有表达两人思念的情绪的,也有借景物状物抒发情怀的。——但是,这些诗文书信,赵清阁竟然在生前多将其付之一炬了呢?

单看赵清阁搬离北碚之后,1944年,老舍为赵清阁写扇面,落款是:“录白香山秋居应清阁作家之嘱,甲申夏,老舍。”赵清阁多次收到傅抱石赠画以后,老舍见到也曾数度题词。其中之一是:“国画以善运笔为主,笔坚墨晕,体韵双妙得为上品,今代画师独抱石公能之,证于此作。乙酉夏初,读抱石《清阁著书图》,敬志数言,老舍。”后来,傅抱石又赠送给赵清阁一幅《红梅扁舟图》画册,老舍看到以后,在册页题诗一首:“风雨八年晦,霜江万叶明,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书画合璧,相得益彰,这真是一件十分难得的送别礼,表达出某种深切的离情别绪!

1949年以后,有不少老舍向赵清阁贺寿的记载,有时候还赠送礼物予以祝贺。赵清阁1960年的56周岁寿日,老舍手书了他1942年前后写于重庆的一首旧体诗赠给赵清阁:“杜鹃峰下杜鹃啼,碧水东流月向西。莫道花残春寂寞,隔宵新笋与檐齐。”赵清阁1961年的57周岁寿日,老舍了题赠对联一副祝贺:“清流笛韵微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老舍这些手迹,赵清阁生前一直悬挂在客厅,可以看出她对老舍的爱戴和情谊。

赵清阁对自己与老舍的亲密交往,原本很坦然。而此时不得不离开北碚,无疑给此前的谣言提供了口实。她的处境十分尴尬,内心非常郁闷。于是,她接受了冰心的建议,把心思转移到改编话剧《红楼梦》上。老舍等人乘船离开上海的时候,赵清阁一直将老舍送到船上。冰心3月16日致赵清阁信中有:“我的侄子那天送他表妹上船,说看见你送老舍。老舍一定高兴得很,去换一换空气。”冰心很清楚两人感情上的瓜葛。赵清阁从北碚搬到重庆城内以后,常去冰心家谈心。冰心的婚恋观很传统,比如对徐志摩的风流韵事就不以为然,但对老舍与赵清阁的交往,始终持同情和认可的态度。

那么,赵清阁没有去找过老舍么?从她的小说《落叶无限愁》中,我们可以略窥她的心迹。这个短篇小说写于1947年,原载她本人主编的现代中国女作家小说专集《无题集》,主要情节是:抗战胜利,滞留大后方的中年教授邵环,满以为能够与相恋的年轻女画家灿终成眷属。不料,灿不愿毁坏邵教授已有的家室,悄然离开。邵教授赶往上海寻到灿,两人又双双漫步街头。可是,得知邵妻明日将追到上海,灿再次毅然消失。邵环倒在泥泞中,落叶寂寞地埋葬了他的灵魂!小说自然是虚构的,但故事中的感情冲突,与作者的亲身经历不能说没有联系,不妨说,那正赵清阁的一种落寞心境的写意啊。

此外,离开重庆后,赵清阁曾计划将老舍的小说改编为电影剧本。她不像后人那样选择《骆驼祥子》或《月牙儿》,而是选择了不太著名的《离婚》——这里,可否隐藏了一种暗示呢?因为,此时在大洋彼岸,继《骆驼祥子》英译本出版之后,老舍又推出了《离婚》的英文版,并将书名改译为TheQuestforLoveofLaoLee”(老李对爱的追求)——两人竟不约而同选择了《离婚》的题目,这是否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灵犀相通的共振?或者是一种契约的表征?

我们知道,1946年1月1日,赵清阁开始主编《原野》的第一天,就曾以《新年吟》为题在显著位置刊载了老舍的一首旧体诗。诗云:“雾里梅花江上烟,小三峡外又新年;病中有酒仍须醉,家在卢沟桥北边!”该诗为1941年1月老舍在北碚养病并与赵清阁等人一起共度夏历除夕期间所作,也即创作《桃李春风》之时,此诗本来曾随《自谴》一文发表过。但当此时,五年之后,天各一方,再重读旧作,不胜感慨!风景秀美的北碚的嘉陵江小三峡,想不到,竟成为两人对昔日悠悠深情的一个永恒寄托!我们依稀看到,小三峡中几多霜叶红了,似乎是赵女士那怀中的一腔情火。她的焚信以火,似乎有林黛玉焚稿的余韵。作为终身未嫁的独身女人,赵清阁竟为一个男人守护了一辈子,直至岁月老去,鬓染霜雪,真叫人忍不住掬一把同情之泪!而那男人,想必也该知足而乐了吧?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一对情侣天各一方呢?显然,各种人情的舆论的社会的环境的传统的压力,都是不可避免的。史承钧教授就这样认为:

赵先生有一个底线,就是一定要老舍和胡絜青离婚,并安排好她和子女的生活和子女的教育,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老舍的确在做这方面的努力。她说她也有半封建思想,她也爱惜羽毛。她要一个名分,不能不明不白地和他在一起。但老舍却很难做到这一点。

1985年邓颖超致赵清阁信可见一斑,其中说道:“最近,你来信提到秦德君,此人,我深知她的底细。你提到她最近在香港发表过去的情况,我认为不仅无聊,而且也很无耻,能够相信她的人可能不会多的。”——这个秦德君,乃写过《我与茅盾的一段情》之人,文章则于1975年4月在香港《广角镜》上刊出。邓颖超对此十分反感,而且话说得很重,想必对赵清阁应该是一种警示吧。此时的赵清阁的心境可想而知,她本来对谈论与老舍的关系心存顾虑,此时定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就难怪,在她晚年出版的五部回忆文集中,没有一篇是回忆老舍的。她甚至把老舍的一封信给牛汉看过,也向别人出示过多封老舍写给她的信,但临终之际,她还是把这些信通通给销毁了,只是在所编《中国作家书信集锦》里,保留了四封没有实质内容的短信,而且排列在并不显著的位置。她几度欲言又止,在社会的他律和心理的自律下,终于没有敞开心扉;直到1999年11月27日,这段如影相随的隐情,被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是该回到这本《咆哮山庄》上来的时候了,回到赵清阁与另一个男人的关系上来的了时候了。

我捉摸,夹有道歉字条的这本《咆哮山庄》,恐怕也来历非常吧?他也许就是张道藩的也未可知。当时,或许他正在看这本小说,不意间收到了赵清阁的剧本和道歉便条,读罢字条,将其夹进了《咆哮山庄》,便拿起来浏览那本电影剧本,翻看了若干页,倦了,累了,或者有什么事了,都有可能撂下剧本去干其他的。后来也就忘了那道歉了字条儿——也许,在他看来,这位女作家还是多此一举哩。后来,夹在《咆哮山庄》的这张字条,便于无形中流传到下一,进而进入社会。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或者说一种可能。不管怎样,它让我们见识了当时文人中的一种风姿,可爱的风姿,不用说别的,单是尊重人,尊重人的创造性,乐于正视自身的疏忽,也乐于正视一种版权……这一切,难道没有对我们后世的一点有益的启示吗?

1949年底,老舍从美国回到刚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在诸多的力邀诚劝当中,赵清阁的信应是十分“给力”并有“诚意”的。

史承钧教授信里说:“我了解老舍其实也有过不回来的打算。我不能不据实写,而写了又怕影响老舍爱国者的形象。近年来有人披露曾见到过老舍1948年的一封信,老舍在信中说已在马尼拉买好房子,让赵清阁去马尼拉团聚,已经触及这个问题了。我没有见到这封信。但赵清阁先生和我谈到过,不过她说的是新加坡。她说遵照阳翰笙的指示写信动员老舍回国,老舍曾写信要她去新加坡共同生活。他说,到了国外,就没有什么名分不名分的问题了。她回信不同意,说你回来再说吧。老舍不久便回来了。”

韩秀在信里说:“外婆那天直呼他(老舍)的名字,并且说,你骗了清阁,让她以为她能够有一个归宿,要不然她早就走了,也不会吃这些苦头。我早就知道,清阁姨是为了舒先生才留在大陆的,否则,就凭她与林语堂等人的友谊,就凭她与国民政府的良好关系,她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留下。舒先生无语,面容哀戚。那是我所看到的舒先生最无助的一个画面。”

这种哀戚实在也是一种无奈,或者说是无奈的哀痛与哀伤。由于老舍和胡絜青婚姻,乃是由他的好友白涤洲和罗常培介绍而成,加上双方老人认可,然后通信恋爱,正式成婚;而且他和胡絜青在济南也有过“爸笑妈随女扯书,一家三口乐安居”的生活,抗战前有三个孩子(后来又添了个女儿);尤其是,胡絜青为了支持他出去抗战,挑起了一家的担子,养育子女,而且是代他奉侍他的老母亲并为她尽孝送终。他欠她的太多,简直无以报偿。这种情形之下,他要提出离婚,别说理直气壮,简直口都难于张开;更遑论取得妻子的谅解了!而且还有一个1949年以后背景,一个接一个的运动,都强调集体利益而轻视个人情感,作为“名人”的形象,也不容许他有任何婚姻方面的纠纷出现。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就决定了老舍的情感悲剧,决定了他们只能面对现实,调整心态,共同适应新的时代。这也算是为适应大时代而付出的个人情感的一点小小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