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流亡女星情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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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舒绣文:远远大于六天的情与爱

第六章

舒绣文:远远大于六天的情与爱

80年代末的最后一年,那时我在一家综合性周刊作记者,一次,受领导指派,去到南郊医院采访一个南丁格尔式的白衣战士剧本,她叫甄信玉,是个护士长,她那时已经快退休了,因主动从首都调到偏僻的西部,多次去到乡村卫生院培养年轻护士,因而收获荣誉无数。

——听说,在69年那会儿,你在北京某医院看护过一位叫苏畅的演员?我问。

——是呵,怎么啦?她答。

——你能讲讲她的事情么?我说,苏畅可是当年在重庆称雄一方的明星啊。

那位甄信玉护士爽快地答应了,称只是现在挺忙,约我周日去她家作客再细述。

几天后,我如约去到甄信玉护士长那儿。她对我介绍了那位女明星苏畅的情况,既不忘记表彰自己的功劳,更不忘记夸赞苏畅。我想,在1969年那样的乱世情势下,苏畅能遇到一个如此尽职守责的护士长,可是她的一种福份啊,如此,她怎能不心情愉快地疗养呢。

公园葡萄藤下,别一个场合,别一场采访也在进行,只是时态为现在进行时。

像很多人那样,我母亲也是从武汉沿长江一路向西,在1938年的时候,随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电影股,内迁到山城重庆的。

——年愈花甲的舒兆元,面对前来采访他——准确地说是采访她母亲的小黄记者,语速徐缓地回忆说,重庆时期可说是舒绣文艺术上日臻成熟的时期。

不知为什么,在小黄记者听来,儿子口中直接称母亲的名字,多少有点不自然,可人家舒兆元解释了:这是照顾你们记者啊——难道你们写进文章里去,也口口声声地“我母亲”长“我母亲”短的不成?

一个善解人意的舒兆元!小黄记者不好意思地直点头,顿时感觉到顺耳多了。

在陪都重庆的八年多光景里,她一直是电影和话剧两栖演员,拍摄了《好大夫》《塞上风云》《血溅樱花》等影片,又在中华剧艺社参加了《棠棣之花》《虎符》《天国春秋》几十出话剧演出,每每都演主角,塑造了不同的人物形象,这多亏她见多识广,戏路宽广,大凡中外古今的正反面角色,悲剧、喜剧人物,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感到真实、可信。

反差这么悬殊的角色,难度不小啊。黄记者感慨起来。

舒兆元望了她一眼,含蓄地笑了。

其实,对有些演员,角色形象、个性越是反差大,越是好演,因为容易吃得准角色的特点,还能不驾轻就熟么?对舒绣文而言,她创造的角色,尤其以《蜕变》中的丁大夫和《天国春秋》中的洪宣娇最为人称道,可以说,在当时享誉山城的话剧四大名旦中,演技也堪称首屈一指。、

是啊,她什么角色也敢演同,而且演一个像一个!小黄记者头发一抿,一仰头,带着无比羡慕的神色说,我印象中,她最出名的一部电影好像是《塞上风云》吧?

对,舒兆元侃侃而谈,那是一部关于蒙古族人民的抗日电影,你看过?

看过视频。记者说,《塞上风云》好像是1942年的拍摄的影片,阳翰笙编剧,应云卫导演,演员除你母亲之外,还有黎莉莉、陈天国等人,是吧?

嗯,影片采用了实景拍摄,展现出蒙古沙漠和草原的真实风光,是部有一定的气势和浓郁的地方特色的影片,有的介绍说是带有一定开创性的……你该记得影片的故事情节吧?

黄记者点头:我记得,好像故事发生在七?七事变后,日本特务长在内蒙古地区进行破坏,挑拨汉蒙两族人民的关系,以便达到统治内蒙古的目的。巧的是,汉族青年丁世雄流亡到了草原,和蒙族青年浪桑成为好伙伴好朋友,他俩暗中联络牧民,密议抗日。这时候,浪桑那天真浪漫的妹妹金花,看上了丁世雄,这引起她原先的未婚夫迪鲁瓦的嫉妒。话说日本特务长借收购军需马匹之机,暗中挑拨迪鲁瓦与丁家的关系,他们逮捕了浪桑和金花,逼迫这对年轻情侣屈服于自己的淫威。有意思的是,虽然迪鲁瓦比较坏心眼,一心为自己,可是她的妹妹罗安姬娜却完全相反,她反而能以蒙汉团结大局为重,争取到王爷府保安队的起义,还促使了哥哥迪鲁瓦看清了真相,最后,大家一起去营救浪桑和金花,攻进王府,击毙了特务。这儿不知为什么,导演安排让金花中弹死去……舒绣文饰演服役于王爷府的迪鲁瓦的妹妹诺尔吉娜,她以蒙汉团结抗日的大义争取了王爷府保安队。最后击毙了日本特务长,取得了胜利。

嗯,除了这部《塞上风云》,我母亲还拍摄过《保卫我们的土地》,这部影片由史东山编导。舒绣文演的是农民刘山(魏鹤龄饰)的妻子。

这一次,舒兆元突然从口里冒出个“我母亲”,黄记者给愣了一下,旋即又会意地笑了——这才叫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情啊!

不过,到重庆后,舒绣文虽然少于涉足电影,但还是留下了《好丈夫》这样的影片。在《好丈夫》中,舒绣文扮演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大嫂。

该片我记得讲的是:抗战爆发后,四川某县青年农民王镖(玉珏饰)和刘四(刘犁饰)应征参加壮丁训练。乡绅潘老爷因儿子亦在应召名下,乃贿赂保长缓役。事为刘四的妻子(沈若男饰)所悉,转告王镖的妻子王二嫂(舒绣文饰)。二人乃联合质问保长。保长自知理亏,却反诬她俩侮辱地方官,威胁要报县上治罪。王二嫂气愤之下,到茶馆里请测字先生代笔致函丈夫,要他立即离营回家。先生劝阻她不成,便欺王二嫂目不识丁,反而在信上写了些勉励王镖努力在军营训练、抗敌报国的话。翌日,县长下乡来慰问出征军人家属,王二嫂误以为县长前来治罪,恐惧不敢出见,不料县长临行之时,以一块“抗战勇士之家”匾额赠给了二嫂。王二嫂想起昨天写信之事,心甚羞愧,急忙来找测字先生立刻去信更正。谁知先生正醉眠不醒,王二嫂只得另外请人代笔,告诉丈夫县长赠匾慰问之事,叮嘱王镖好好在军营训练,报效国家……此片拍摄时,一度在磁器口、童家桥一带拍摄外景戏,主题又是宣传男儿上前线,保家卫国,无比光荣,所以,影片放演后,被中国电影界认为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不仅在艺术上取得了成功,而且反映了当时中华儿女为了国家民族命运踊跃当兵上前线的热烈场面……

记者解说剧情的声音,在舒兆元听来,比自己还熟悉,他渐渐陷入深思之中。

可惜的是,那部影片我并没看过,记者说道,可舒绣文毕竟是话剧演员啊,舞台才是她的主战场!

舒兆元笑了,点点头,对,要了解她的演技,还得多看她演的话剧。

可话剧无法下来,我觉得要据估计她的演技,不当之处是靠影片。

他俩都给怔了一下,然后面面相觑地笑了,互相指着对方,朗声大笑起来。

其实是英雄所见略同!

我记得她有重庆时,演出过《前夜》《中国万岁》《古城的怒吼》《夜光杯》等抗战话剧……你有你母亲那时的影像资料没有?

经过文革,许多已经散失,不过,待我找找吧。舒兆元说。

甄信玉漂亮的客厅里。

护士长削了只苹果,我注意,她削皮可以一次性不掉皮地削完整只苹果,仅凭此,就可断定她是个尽心尽责的好护士。

见我夸赞她,她得意地一扬头,说:给病人服务么,就容不得磨磨蹭蹭的。

从哪儿讲起呢?她又问。

我啃了一口苹果,说:那个明星——苏畅是患什么病?

她顿了一会,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风湿性心脏病吧。

我有些失望:你不是作过她特护病房的护士长么?连什么病也弄不清楚了?

她说:你不知道,六十年代的医疗水平和设施有多落后;再说,我们值班室总是杂乱事太多,太忙……忙……忙……

我吃了一惊,本来说话挺顺畅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口吃了起来?

风湿性……会不会跟她在重庆生活的那段时间有关?我改口问道,谁都知道,重庆的气候特点就是湿度大温度高。

好像跟气候关系不是特别大,听说是遗传性的,她父亲就有这病。甄信玉搓搓手,恢复了流利的口才,重新和我聊了起来。

那时候,虽然全国都很乱,我们医院可还是保持了正常秩序。至于我们这号护士,你想想,要是不在岗的话,会给病人造成多大的损失——革命也好,造反也罢,总归医院不能乱套了吧。可以说,那段时间,别人都可以抓革命,我们却只有促生产的份儿,对不对?

这么说,你们医院坚持工作第一,恐怕得到病员的赞扬也不少吧?

那还用说!甄信玉一扬头,锦旗早就挂满了大小办公室,最后硬是把半个会议室也用来做了荣誉室。虽说换了无数的领导人——造反派啊,革委会,工宣队军宣队什么的,有哪个首长不称赞我们医院的工作人员哪……当然,这样的成绩也跟病员的配合分不开,那像现在的医患关系那样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你能举个例子吗?如果评比最佳表现病员……

你不是要我讲讲苏畅进我们医院的事么?她来了,对我们医院来说,真是蓬荜生辉啊,人家可是那种明星病号吧,我们真是倾心护理啊,好的跟一家子一样。

我有些怀疑她夸大其词:我听信说,当时文化部被批成才子佳人部,卫生部也被批为老爷部,说是专门给干部的特殊病房都得砸个稀巴烂……

别的医院么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可我们不一样嘛,是模范医院啊!甄信玉瞥我一眼,接着侃侃而谈:人都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再说苏畅这样的大明星,不仅非常配合医务人员,还生怕拉铃打搅了我们,从不事拿小鞋给咱穿……真是模范病人咧。不过,我们待他也真错,从不为难他什么的。

在那样的时刻,你不害怕别人说你跟资产阶级穿一条裤子么?

啊,别人那样看是别人的事,我们医院不能那样,人家名演员的三名三高是应当的么!摆他们的臭架子也是应当的么!我们才不那样势利呢,墙倒众人推咋地,我们不,我们医院是实施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地方。所以,那时的医患关系,说实在的,好得跟夫妻关系似的,他们没一刻忽略过我们,我们也难得忽略他们;当然,除偶尔一忙……忙……一忙吧,也可能有忽略的地方。

我打量着滔滔不绝地拿出演说架势的甄信玉护士长,都退休的人了,怎么越看那表情越不正常,无论谈吐什么的,都多少给人神经兮兮的样子。还有,脸上那浓浓的脂粉,头上焗的发油,鬓角透露出的染发,手上抹着护肤霜……这些东西太多了,给人一种装饰感很强的感觉,不那么真实可信。

更可疑的是她的口才出奇的好,出奇的流利,但又干吗总在mang这个语言音节上突然口吃了哩?我有些疑惑地问自己。

公园葡萄藤下,采访继续着。

记者小黄问道:舒绣文刚到重庆时,也是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的吧?

嗯,舒兆元慢慢地回忆,缓缓地说,顶伤脑筋的是语言——跟重庆人沟通,得说四川话啊,对一个北方人来说,还得从头来哩。

黄记者点点头,说:尽管如此,舒绣文还是很快进入了角色了。据我所知,她为了与大后方的观众见面,一开始便担任了哑剧《为自由和平而战》的解说员,这个剧在国泰大剧院上演。那时,她在影剧演出上已经有了比较厚实的功底,所以,随后又在《民族魂》《武则天》《新旧上海》等一系列影剧中演主角……

舒兆元点头继续说:当时舒绣文认为,她初到重庆,第一剧必须打响,才能赢得观众。为此,她做了充分准备,反复操练。在哑剧解说中,她那标准的国语,朗朗上口,时而清脆、时而甜美的嗓音,珠圆玉润、掷地有声,给观众一种余韵缭绕、回味无穷的感觉,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从此,舒绣文给重庆观众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别人夸赞她的嗓音可谓金声玉振……

可不可以这样说,你母亲在陪都立得住脚跟,不在于形象,而在于声音造型上,对吧?

总之吧,她的重庆时期,明显地是以话剧为主,这期间,她先后在中华剧艺社和中国万岁剧团。舒兆元又开始数落起舒绣文塑的角色和剧目来,他一边扳着指头,一边数:《战斗的女性》、《中国万岁》、《棠棣之花》、《虎符》、《清宫外史》、《雾重庆》、《蜕变》、《雷雨》、《日出》、《家》、《天国春秋》……

黄记者问道:据说,舒绣文最有影响的戏,还得她与张瑞芳合作的《棠棣之花》,是这样吧?

对,舒兆元说,那是皖南事变发生后,以纪念郭沫若创作25周年的名义,戏剧界在重庆抗建堂演出的一了名剧。由舒绣文、张瑞芳担纲主演。她俩分别扮演聂政的姐姐和酒家女春姑娘。聂政的姐姐是一个叛逆的女性,舒绣文演来恰到好处,非常成功。特别是她在第五幕抚弟(聂政)尸身痛哭一场里,演得既悲痛而又自持,善于克制情感,与扮演酒家女春姑娘的张瑞芳倾注悲伤近于晕厥的情感,形成鲜明对比。《新华日报》为此出版了演出特刊。周恩来同志为特刊亲笔题字。不少同志称道当年《棠棣之花》的演出,是在山城重庆最黑暗的日子里燃起的第一支火把。另一出中国万岁剧团公演《清宫外史》,影响了不小。当时演出是在在抗建堂……

小黄记者问:听说就是现在的红旗剧场?

舒兆元:对。当时舒绣文主演慈禧太后。在谈到演出的感受时,舒绣文说:“《清宫外史》二部是我喜欢的一个戏,尤其是派我演慈禧这个角色……慈禧是一个骄纵、顽固、阴狠,变态的女人,表面上是机灵而又威严的太后,不能演得小家子气,也不能演得太过火,就是演得不错,也不能叫观众同意这样一个人。

小黄不由慨叹道:真是对人物理解得深刻,才能够表演得准确到位啊。

舒兆元笑道:舒绣文的戏路宽得真是无话可说了!她还在《战斗的女性》中扮演曾经是绿林好汉的艳山红,在《虎符》中扮演窃符救赵的如姬,在《天国春秋》中扮演刚毅英武的大将军洪宣娇,在性格表演上有了很大发展。导演石凌鹤曾就赞颂舒绣文说……

黄记者兴致大增地说:石导那首诗我还记得,战斗女性艳山红,慷慨风尘尚大公;演到横眉怒目处,无亏乱世闯英雄。窃符救赵美如姬,机智温柔志不移。天国宣娇忠烈帅,挥刀醮血写新诗!

舒兆元笑起来:呵哈,你的预备功夫简直给做到家了,比我还熟悉舒家的事哦!旋即,他收敛起笑意,说道,谁知道呢,就在这个时候,舒绣文遇到婚姻危机……

黄记者说道:此时的她似乎已同电影摄影师王士珍结婚了解吧,可偏偏冷不丁遇到另一位青年演员的求爱表示……

舒兆元:咬,这事还真不太清楚……

黄记者带着抒情的口吻说:据我所知,江村是一个俊美年轻演员,长着一头浓密而卷曲的长发,一副金丝边眼镜,超逸脱俗,潇洒文雅。他早年在家乡的女友因为战乱而天各一方,双方失去联系后,他独自在重庆舞台上打拼,在他身边自然不乏可人的异性,但似乎都不能如愿吧。这时候,他意外地同与同台演戏的舒绣文擦出了情感的火花。于是,江村首先向舒绣文展开了攻势,他接连向她交出一封封情书,在排演英国诗剧《闺怨》时,二人分饰男女主角,适宜的剧情遇到不时宜的处境,两人再也无法装作什么也发生,干脆同剧中的恋爱一样,双双坠入情网。舒绣文几乎每天总能收到江村那秀丽字迹的情书,那动人的诗句使她心跳,但却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舒兆元插话道:女人就这样,招架不住男人的持续攻势。

小黄记者:冷静地想想也是,舒绣文觉得自己的年龄比他大好多岁,又曾先后和几个男性同居过,青春容貌更说不上,像江村这样才华横溢的优秀演员,应当去寻找更适合他的“高枝”攀摘啊。想到这些,她委婉地表示了对双方关系的悲观看法。谁知道,一天深夜,演完剧后走出剧场,二人相约来到静悄悄的嘉陵江边,互吐真情。舒绣文表示,像江村这样的男子,恐怕只是一时的冲动,不可能真正长久地相爱;但江村明确地告诉她,他不在乎她的年龄、容貌、婚史,只愿真心相爱,在共同的戏剧事业上切磋砥励,携手共进。听着这翻诚挚的表白,舒绣文一时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动情地说:“你太好了.你是我最难寻找的人。我向你发誓,我决不再爱其他任何异性,决不失去你,你也永远不会失去我。”江村也动情地说:“不用发誓,我们真心相爱,就是最好的誓言.”这样,舒绣文毅然与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电影摄影师王士珍提出离婚。“真的无法挽回了么?”王士珍不安地说,他已经意识到,妻子眼里情有他钟。“我,真的无法像以前那样待你……”舒绣文地说。王士珍知道,一向办事风风火火的她,怕强力地阻拦只会起反作用。所以,决定用沉默来拖延。本来彼此就并无恶感,只是为了得到江村,她才坚决地与王离婚了。自然,这种冷战持续了好久,直到新年之后,她和江村又一起参加了《大雷雨》的演出为止,终于她与王士珍的关系画上了句号……

甄信玉漂亮的客厅里。

我到底鼓足的勇气,问起甄信玉来:你干吗会口吃呢,而且……

甄信玉爽朗地答道:哎,矫正不过来的。想当年,求那些名师也没能纠偏过来,比如京城下放来的说唱演员苏畅,就跟我矫正过一些句词字的发音,那可真是嘴对着嘴地练啊,到头来还是有的字词过不了关。

就算了吧!反正护士这一行主要不靠口才取胜,而且我是在某个特定的字音上才口吃的……

我对甄信玉说,我知道在什么字上——mang忙,对不对?

甄信玉更正说:是这个音,可不一定是这个字。有mang音的词儿可多啦:忙活,瞎忙,针尖地麦芒,盲人瞎马,夜盲症,盲肠炎,盲打……

哈哈,我笑起来,什么盲打哟?莫不是说用键盘打字吧?

甄信玉:我也不晓得,只是听说——哎,那时候好多东西都是听说而已,未必见识过。

我说:举例说明之……

甄信玉看了一眼苹果,忽然说:比如今天随处可见的芒……芒……芒果,那是就以为不知是何方圣物……

我笑了:区区热带水果么,有多稀罕呢?

你没经过1966年吧?甄信玉突然问道。

那倒是,我才30出头,哪儿见过。不过,我从书倒是见过,也看过不少回忆文章,大概知道一些……

这就好,你知道不知道1968年导致红卫兵解散的一个事件——清华芒果事件?

我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甄信玉想了一下,打开柜子冲前一叠剪报来,从最上面取出一页来,递给我,说:

这是我在译言网看到一篇译文,我觉得它反应了真相,就翻印出来,以后写自传时也许能用上……

写自传?她也要写自传?我嘴上却说,你的自传,若写的话,真是丰富得很,多少届的劳模,什么样的荣誉称号啊,真没得说的哩。

甄信玉用手做了个阻止我说下去的动作,我只好打住话话茬儿,好奇地看起来那篇打印文章来。

神奇的芒果(资料)

日前,瑞士苏黎世的Reitberg博物馆展出了曾辉煌一时的芒果时代的物品。这次博览会将持续到2013年6月16日,展出60多件毛时代的与芒果相关的物品——从刻着芒果的毛主席像章到印着芒果图像的纺织品(由学者、作家AlfredaMurck捐赠给博物馆,alfreda还编辑了这次博览会的产品目录。)

两千年以来,桃子是中国极具象征性的水果,代表着健康长寿。但自1968年8月大约至次年秋季,芒果成为中国最神圣的物品,而其意义正是由伟大领袖在不经意间赋予的。

尽管同是忠诚于领袖的红小将,但运动的第三个看着——1968年,却形成了兵戈相向兵戎相见的景象。1968年春,红小将之间的矛盾在清华大学达到顶峰,政见相左的两派——“井冈山兵团”(团派)和“四派”之间互为对手,参与了后来被称为的“百日大武斗”的争斗,双方互相扔石头、刺矛枪,争抢着向领袖表忠心。无穷无尽的小规模斗争弄得秩序一片混乱,7月底,连领袖本人也难以忍受这种混乱。1968年7月27日,领袖派遣三万北京工人——首都工人思想宣传队,前往调停井冈山和四人帮之间的斗争,以维护安定。这期间大约有6名工人死亡,700余人受伤,领袖不得不在第二天立即解散他曾喜爱的红卫兵团。

这就回到了小小芒果上来。刚解散了红卫兵后一周,即8月4日,巴基斯坦的外交部长MianArshadHussain携同妻子与毛会面。虽然这只是一次礼节性访问,但同样是外国政要向相邻的大国表忠心的时候。鉴于中国社会有馈赠礼品的习惯,Hussain部长带了一箱芒果,还有长江南京大桥画面的纺织品——这两件礼物并列,因为大桥开通之时恰是芒果成熟之季。

第二天,领袖向驻扎在清华大学的工人们发出信号,称他们为国家教育体系“永远的主人”,同时也转送了那篮子巴基斯坦外长的礼物芒果。接下来几天,人们纷纷猜测其中的意味。本来“毛不吃水果”是个现成的理由,但人们站在领袖的立场上猜测,认为“主席拒绝吃水果”是“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做出“牺牲”。

作家Murck不以为然,他说,事实要简单得多。“很显然,”Murck在北京家中对Skype说,“领袖不喜欢水果。芒果流汁,吃起来很麻烦,他可能需要有人削皮切块。自然而然,他会把芒果再送给他人。”

据报道,领袖本人也十分惊讶送去清华的芒果引起了越来越火的“芒果热”,甚至觉得可笑。但是人们都人为它是“来自外国友人的珍贵礼物”,而不是一个为表忠心的邻国带来的随手礼物,围绕芒果的各种猜测被******利用了。

芒果扶摇直上的神圣地位似乎愈发稳固了:每个去清华的工人都分到了蜡制的或塑料的芒果,或者是一种长方形的纪念品。北京第一工具厂的工人王晓萍就分到了其中一个芒果和纪念品,这次展会上,她把这些物品拿出来和大家一同分享。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晓萍每天要在C620车床上工作8个小时。“什么是‘芒果’?”她还记得当时想了好久。“没人知道,甚至都没人听过这个词,更别说见到一个了。文化人说这是极罕见的水果,就像灵芝一样。估计芒果肯定特好吃。”

公园葡萄藤下,舒兆元无意之中瞥了一眼葡萄架,春日的阳光正花花点点地透过藤萝映射下来,给对话双方平添了一种愉悦而活泼的感觉。

那时候,小黄记者却可劲儿描述着,……同居以后,舒绣文与江村两个人感情生活简直如鱼得水如胶似膝,舒绣文有一种再度蜜月的感觉。她非常怜爱江村,看见他颀长而瘦弱的身材,没日没夜地为事业打拼,不住地咳嗽,她心疼极了。不时为他买些药物或者营养品,希望他能恢复健康,和自己长相厮守。

舒兆元有点不以为然:他俩毕竟是在一个剧团,相处能不尴尬么!

黄记者一愣:可能吧,早不看见晚看见的,所以,舒绣文和王士珍难免偶尔遇见。要单独碰了面,舒绣文内心就会升起一种负疚感来,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为着不再伤害他,使他难堪,也害怕王士珍同、身边的朋友不理性,万一做出替他打抱不平之类的事儿来,会伤害到江村;于是,一天她亲口对江村打招呼:要求他在单位剧团里或者在公共场合之中,能主动避嫌;特别是在有王士珍或他朋友在场的时候,更要留心,隐忍着不要故意表现出二人的亲昵来,以免刺激他。江村觉得舒绣文的这类担心是多此一举,不予理睬。江村的一个朋友知道后,奉劝他暂时离开剧团,去找一个待遇较丰的工作;不仅可以避开这些人,还能够多挣钱来治病;朋友说出这一见解之后,也得到了舒绣文的大力支持。

舒兆元问道:依我看,那江村就是个死缠烂打之徒。

小黄一笑置之,继续他的“八卦”猜测说:他确实是坚决拒绝了舒绣文的这种好意,他怒冲冲地对她说:就是穷死也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坚持在艺术舞台上!至于顾忌王士珍的问题,江村更是不解不屑,他迁怒于舒绣文,直问她:你这不是要我做你的一个见不得人的情夫和懦夫吗?你不是说我们是出于真诚相爱才结合的吗?那就应该是光明正大的,无所畏惧的,怕什么?舒绣文说:不是怕,是要顾及别人的感受。不要去刺激人家,挑起事端……江村悻悻地说:顾及别人的感受?那谁来顾及我的感受!当初你那么地和他分手,现在为什么反而害怕起来了?江村越说起越激动,舒绣文还是沉住气耐心解释:我有什么可怕的?我是真心爱你的啊!可我们是生活在社会上的,不是什么光标司令……江村愤然道:男子汉就该光明磊落!要我做缩头缩尾的情夫吗?笑话!我宁可像普希金那样跟卑鄙的情敌决斗,倒在枪口也心甘情愿!舒绣文愣住了,想不到心爱的人如此不理解自己的苦心,她伤心地说:你如此讲理,让我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舒兆元意味深长地说:无论如何,舒绣文总是随时替人家想着的,这样好意的提醒何错之有?

我说了是这个理儿,小黄记者说,可当事人双方仍旧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陷入对抗之中,男的斥责女的装模作样、虚情假意,不忠于爱情,女的责备男的脾气古怪,固执已见,不通人情。就在这时候,剧团内外风传有人要教训江村,给他好果子吃,言下之意是明白的。舒绣文可急了,再度劝告他,继续给他买药和营养品,却遭到江村的拒绝。舒绣文为江村如此不理解自己深感失望,她一度陷入痛苦之中,独自饮泣,甚至伤心欲绝到试图自杀……

唉,女人呵,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舒兆元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下,说:总是这样藕断丝连的……

才不是哩,小黄记者急速地说,人家舒绣文还是敢作敢为的,她是在她的尽力啊,她想要挽救与江村的感情啊。谁知好心换来的不是热讽冷嘲,小吵大闹,就是不理不睬,冷眼相对。终于,她翻然憬了悟,她怀念起前夫王士珍的好来,后悔之余,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江村免遭伤害,她最终决定与他一刀两断。她只能如此,必须如此……

而且早该如此!舒兆元附和说。

这下可该轮到江某人后悔了!黄记者释然道,当他亲眼看到舒绣文当真搬出去之后,猛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一种巨大的打击!那是一个严酷坞无情的冬夜,他离开宿舍之后音信杳然,他的同乡好友们四处打听,终于在南通老乡处打到他,他痛哭流涕地痛诉了和舒绣文恋爱至感情破裂的全部经过,讲了一个通宵,神情痛苦不堪。次日,在同乡好友的劝慰之下,他踱回原来的住所,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他终于接受了同乡的意见,承认自己错误.一切重头开始,同时写了一封沉痛自责的信给舒绣文,署名处他还咬破指头,用鲜血和痛感来表示了痛改前非、挽救爰情的决心。然而之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他所做任何事情都不足以让伤心透顶的舒绣文回心转意了,而且连以前江村用“啡啡”这个爱称写给她的12封情书,也遭到一并退回的结果。

舒绣文这样做是正确的,舒兆元评论道,当断不断,其祸自害,古人早就有教训么!

小黄记者说:前后约一年左右的爱与情,至此已全部消逝。像海潮一样退去了,他们这段感情来得猛烈,退得也彻底干净,沙滩上不留丝毫的痕迹。只有时间是疗治伤痕的最好愈合剂,尽管有些无奈,俩人还是冷静地接受了。在同一个剧团,以后两人也仍常见面,却只剩下了同事的关系。即使还有一起演戏的机会——例如一起排练郭沫若的历史名剧《虎符》,但那心灵的距离感是无法克服和弥补的,因为,它带给双方的伤害实在太大,救无可救补无可补。

甄信玉漂亮的客厅里。

我看罢那纸编译稿,不觉大笑,对护士长说:这不是天方夜谭式的神话么?

甄信玉瞪我一眼:你没经过,自然不会相信。那时我们医院也行动起来,人们在三道口集合,瞻仰领袖对工人阶级表示支持的神圣水果。其实,那用卡车供在车头的所谓奇异果,不过是个蜡做的芒果模型而已。据说就连边疆山寨,也都兴师动众地让人们聚集起来瞻仰那玩意儿……哈哈哈,好一出闹剧!你知道不,那时候,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根本没见过什么芒…芒…芒果啊,它就那么稀罕那么神圣那么神秘!

一说到芒果,那个可疑的mang的音节,甄信玉又突然口吃起来。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问:

甄阿姨,你说曾经矫治过口吃,干吗还是给人觉得有那么一点呢。

她的脸色顿时主得通红,少顷,嘟哝道:都怪那矫治的老师是个冒牌货,还说是什么替几大明星矫正过……

谁?谁替你矫正的呢?演员苏畅么?

差不多吧。甄信玉说。

这样的回答真让人啼笑皆非!是就是么,不是就不是么,有啥好遮遮掩掩的呢?

她这才嚅嚅地道:

一只芒……芒果,不知何方来的神圣之物,叫人家她去瞻仰的么……哎哟哟……哎哟哟……

说着说着,甄信玉突然骤变,一张脸憋得顿时涨肿起来,根根青筋像蚯蚓一般暴露在额头上,嘴唇夸张地颤抖着,好像永远合不拢……那是深受刺激的人或者遭受打击的人,才可能有的一种表情啊!

我有些慌了,赶紧端起一杯开水,递给她;她那本来在里屋的丈夫,听到动静,也赶快冲了出来,忙不迭地给她吃药,又轻轻为她揉搓着手心。

看他忙和了好一会儿,我知道这次采访泡汤了,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她丈夫却跟着送我出来了,陪着小心地说道:

你有所不知,她受过刺激,你不要在她前提到mang这个音,还有好几个语音,比如gou之类。

我问为什么。他说,有些人,只在几个固定的音节上口吃,无论怎样矫正,也改不过来,而他的妻子甄信玉不幸就属于此种情形。

那么,她到底遭受了怎样的刺激或打击呢?我伫立在他家不远处,对她丈夫问道。

她丈夫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向我讲了那场人为的“事故”来——

那年,人民艺术剧院的苏畅老师,热情地替她矫正语音。苏畅教她发音:芒果,芒mang——光芒的芒,流氓的氓,繁忙的忙,对,对,就这样开合之间,好的……

她一听,皱起眉头来了。表面上没说什么,可是,第二天,苏畅突然遭到全院的批斗,说她污蔑领袖,恶毒地攻击领袖是流氓。工宣队带头批判,明知她患有高血压,却强行要她跪在长凳子上……结果,当天下午就高血压病发作了……最后……没……

没救了?

他点头。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原来,那位甄护士长特别夸赞的明星,同时也是给她矫治口吃的人,没想到竟被甄信玉护士长告了密:诬蔑、恶攻……人心啊,真的难于逆料哪!

我一路走着,头脑整个儿变得浑浑噩噩,总有个声音在耳边嗡嗡地鸣叫,似乎有个声音在诅咒什么:

臭明星,臭三高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啦,别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儿!戳穿你那臭架子,不就一副空皮囊!你对我少耍什么流mang……mang啊!摆什么自架子,你敢污蔑领袖,好大的狗……狗胆,我了一样要砸烂你的狗……狗头……

天哪,那是甄信玉护士长么?她怎会是这样的人么?我疑惑地望着面前的人,老人们一个个面色如土,那么面色那么呆滞,眼神那么迷惘,一时间我也一句话说不出来了。他们都是口吃者么?

关于口吃病患者的历史文化审视(资料)

口吃病所导致的人类焦虑情绪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早在公元前几世纪,我们就能从米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模板中读到,一位祈祷者向上帝乞求解除自己的口吃痛苦。有记录以来的第一个接受口吃治疗的人,是希腊神话中的巴蒂王子。公元前七世纪,他乞求特尔裴的圣人能治愈他的口吃缺陷,圣人给他的“治疗方案”代价高昂而且还令人沮丧:巴蒂王子必须召集军队,驱逐怀有敌意的异邦族人,而且永远不能返回故乡。虽然他服从了圣人的安排,但是起初,他对自己终生流落外乡的前途很是有些迷茫,之后他羸得了战争胜利,并成为地中海地区和其他君王一样的具有雄辩口才的君主,最后他还统治了古西腊殖民地古利奈(即今天的黎巴嫩)。

大多数患有口吃的成年人发现,他们在讲话时最大的障碍不是冠词、介词、代词或连词,也不是较长的单词,更不是句子开头的那个词,事实上,名词、动词、形容词才是他们的最大敌人。在以前,人们认为语言障碍是一种生理缺陷。据说亚里士多德说也是结巴,他相信口吃者的舌头异常,不是太厚就是太硬,所以“太笨拙跟不上头脑的思维。”二世纪时,古希腊名医伽林认为,口吃者的舌头又湿又冷,所以弗朗西斯?培根建议喝热酒,用来“消融冰冻的舌头,因为冰冷的舌头易打结”。十九世纪德国医生约翰?迪芬巴赫甚至成为先驱,为口吃症患者做手术,割下他们舌头上的一块肌肉。后来在欧洲大陆、英国和美国争相模仿这种治疗方法,在做手术时连麻药都没有。不仅这种治疗方法没有用处,而且非常痛苦,对有些病人来说还有性命之忧。

几十年后,语言理论学家的发现逐渐找到了接近了现代科学的研究结论。从这时起,人们开始认为口吃不是由于畸形或冰冷的舌头等身体缺陷造成,发音时错误的换气、发音器官使用的不充分都是造成口吃的原因。亚历山大?梅尔维尔是一位聋哑人老师,也是电话发明者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AlexanderGrahamBell)的父亲,他的和儿子和他一样都嘲讽当时很流行的说法,认为口吃是由于生理缺陷造成的。电影《窈窕淑女》中的主角享利?亲吉斯教授就是部分模仿老贝尔的观点。贝尔父子坚持认为口吃是个坏习惯,只要是习惯就可通过发音器官训练矫正错误,例如训练口吃者讲话时舌头的正确位置……

公园葡萄藤下,两个身影定在了那里。

不要问我从哪儿来,我故乡在远方。——这支歌你挺熟悉吧。小黄记者故意问。

母亲那时可没有《橄榄树》这首歌,也没有三毛。舒兆元一笑置之。

总有三毛流浪记吧——你到底几时知道自己从别处到舒家来的?记者说,那是秘密?对你……

那时算是得上是个惊天大秘密,虽然今天看来算不得什么。舒兆元挥挥手说。

事情还得从早先说起,舒兆元回忆,先前,舒绣文嫁给豪门公子吴绍仲,那是富豪人家,可是公婆看不起她,按当时的说法,不就一是个戏子么?二来呢,结婚三年未有生育,身体又差,所以才逼迫她的婚姻出现危机,几年以后终于闹到离婚。

真的就离了么?记者急切地问。

哪能呢,他们闹,这个主要是舒绣文不能生育而已,她丈夫本人还算开通的,心想总能从医学或别的方面想到办法解决吧。当时,舒绣文的好友庄应倩,结婚后与丈夫一起,竟接二连三地生了好几个儿女,让舒吴二人看着羡慕极了。他们两对夫妻经常就这个话题聊天,一方抱怨生个不停,一方抱怨一个也不生。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可能最初也只是开开玩笑:你能不能代替舒绣文生一个呀——没想到,当时庄应倩就表了态:你舒绣文除非能保证,无论为你生的是儿是女,都得正式登报声明是你的才行。就这样,一个玩笑就当真了,双方都信守谎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是抗战胜利前后的事情,以后呢?记者问。

以后从重庆回到上海后,庄应倩果然生下了了儿子,就是鄙人舒兆元——不过,当时舒绣文与吴绍仲还没有离异,就由公婆作主取发名,随吴姓,这叫是我大名的来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事儿?

很早,舒兆元说,小时候孩子们一争吵,别人就骂我不是舒绣文生的,说我是捡来的什么的。我就回家问舒绣文,逼她说清楚我到底是从哪来的……每每这时候舒绣文就一口咬定是她亲生。我只能似信非信。一直到死,她都没有承认过不是她亲生的……此后,舒、吴离异了,我便改名舒兆元。由于问母亲问不了一个所以然,再和邻居、同伴吵嘴时,人家说我好没生我,我就越来越在意了,因此心中也老有个结。文革中,舒绣文挨批斗,给截上美蒋特务之类的帽子,我连红卫兵也当不成了,被打成狗崽子,正放到五七干校,当时不懂事,总拿母亲出气,这样,一气离开了家,临走时,还向母亲吐唾沫,不吃母亲煮的蛋……终于,舒绣文被关进年棚,后来由于周恩来的干预而释放了,工宣队找她:你被解放了,好好干吧。

真是一本苦经呐……小黄记者叹息了一声,又问:难道你的出生就成了永远揭不开的秘密了么?

当时在我的追问逼迫之下,母亲舒绣文干脆就大声说了来:你不过在人家那儿活了6天,就抱到咱们家来,莫非这几万个日子还抵不了那6天的感情吗?!——这等于说,她间接承认了我不是她生的,也等于再度肯定了我是舒氏家庭成员这个老问题……唉!

舒兆元深深叹了口气,小黄觉得,那口里似乎潜藏着很深很深的一股子气:怨气,悔气,无可奈何之气……令他感觉到窒息。他干咳了一声,便继续问道:

听说,她的弥留之际,不住声地呼唤你的名字?

好久好久,舒兆元才点了一下头。慢慢地回忆起那些个令他揪心的日子来。

1969年除夕前的一天下午,人艺的领导们在军代表的带领下,喜笑颜开地来到医院探望舒绣文。军代表郑重其事地向舒绣文宣布说:“舒大姐,我代表北京人艺全体同志向您祝贺,您解放了。”

“解放了!”听到这话,体弱得无法站立的舒绣文激动得一下站起身来。她瞪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天下午,舒绣文忽然发现自己脚底下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许多水。仔细一看,发现是腿上流下来的。原来严重的腹水已将她的腿皮撑破,黄水一股一股地从伤口淌下来。医生看到这一情况后,轻轻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对曲青云(我的女友)悄声说:“没法治了,你们准备后事吧!”曲青云马上给还在农村的舒兆元打了电报,催促他快点回来。然而,正被监视劳动改造的舒兆元却不能回来。

(病友的回忆:那天,舒绣文让一位年轻护士给温一下药,那护士当场斥责她摆资产阶级臭架子,并向工宣队长反映情况,说她三名三高,摆资产阶级自架子什么的,队长一生气,便组织了全院开现场批斗,最终导致舒病情加重而身亡。)

3月16日晚,舒绣文好似中了魔症。她一直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紧盯着门外。中午,护理员送来了饭菜,她看都不看。病友们劝她吃饭,她也不理不睬。一会儿,舒绣文一声不响地换上自己平时最喜欢穿的一件黄色毛衣,还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病友们看着舒绣文这些反常的动作,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不吉祥的事情。

到了晚上,舒绣文更是坐立不安,她一直不停地念叨:“怎么青云还不来看我”最后,她终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已经进入梦乡。大家见她安静下来,便都各自去睡觉。突然,舒绣文猛地翻身坐起,大声呼喊着:“兆元,兆元!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啊?!难道这一生的付出还抵不了在人家那里的六天吗?”

病友们被她惊醒了,纷纷坐起来。这时,舒绣文又瞪大眼睛,一会儿喊兆元,一会儿又喊曲青云,大家顿时不知所措,连护理员也被吓呆了。被疾病和临终前的思念、焦虑和痛苦折腾了一整天的舒绣文,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此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在离开尘世之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

但是,儿子没来得及赶上与母亲见最后面——等他到达医院时,舒绣文的遗体早已经给塞进冷冻库的冰柜之中,而且还是光着脚丫!

舒兆元含着眼泪给她穿衣,穿鞋,她死后身体很快变僵硬了,他给她穿衣,费了好大的劲,一边穿一边想默默地流泪。泪水模糊中,母亲生前拍摄过的影片中,在他面前掠过,哪那一部的形象她拍得最为动情呢?他想呀想,总算想起来了,是那部影片,在山城重庆拍摄的那部影片《血溅樱花》——

抗战前夕,爱国青年高云航(白云饰)与表妹杨立群(黎莉莉饰)留学日本。高云航通过杨立群的日籍同学春子(舒绣文饰)结识了她未婚夫、空军少尉山田桃太郎(陈天国饰),四人常相往来,一起参加“樱花舞会”,友谊很深。后来七七事变突发,高云航毅然归国投入航校,准备为国而战。杨立群也参加了救护队,穿梭于枪林弹雨之中。山田桃太郎与舒绣文扮演的春子婚后不久,便被派来中国作战。四年后,山田桃太郎升任为日空军中佐;远在日本的春子,却带着未见过父面的小女儿,生活在困窘之中。

后来,山田奉命率机队轰炸,遭到中国空军奋勇还击。山田的飞机正好被高云航的飞机击落,山田负伤被擒。立群与云航得知山田被俘,二人前往探视,谈及春子及日本国内状况。山田悲愤之余,深悟侵华之罪。于是请求高云航,如果他的飞机去远征日本,就将自己的家书空投下去,因为日俘的家书日本政府是不允许抵达亲人手中的。高云航见到他写的信是规劝日本人民反对侵略战争的,便答应了山田的请求。不久,高云航果然奉命远征日本,完成投弹任务后,将印成传单的山田家书空投在日本的居民地;日本民众不顾警察拦阻,争相拾取传阅。春子也读到了家书,深为感动,她遵照山田信中所嘱,疾呼受蒙蔽的日本人民奋起反战,结果遭到警察追捕。匆忙之中,春子逃至富士山,不幸失足坠河而死。云航和中国空军凯旋而归,立群正在孤儿院中教儿童唱歌,天上的飞机声与地下的儿童歌声融成了一片……

他听舒绣文讲过,何非光编导在影片《血溅樱花》可谓尽心竭力了。拍摄中,当时的“航委会”就派出60余架飞机协助表演空战的镜头,为当时的国产影片所罕见。片中有日本“樱花舞会”场面,极其宏大,共有200多名歌舞演员参加,其中的日本歌舞由两位日本女俘渡边贞子和清水兼子所教。她们二人在日本时,都是有名的歌舞演员,清水兼子尤负盛名,在日本很受观众欢迎。这部影片还创造了当时耗资达6000万元的记录。但是,遗憾的是,此片由于歌颂了当时的全中国的抗日领袖,结果长期以来被打入冷宫,不得面世。自然,这对所有观众一说,都是一个遗憾,对摄制组来是更是一个遗憾,对主要演员的舒绣文来说,尤其遗憾——她已经完全看不到影片中的自己了……

人世多少总会有遗憾,人似乎就是为这许多遗憾而来到世间的,但是,无论如何,辞别人世时,总不应当留下这许多遗憾吧?然而,有的遗憾是无以弥补的,有的遗憾却可以——譬如,那远远大于6天光阴与恩惠的养育之情……

后来,一个偶尔的机会,我遇见了小黄记者。无意中,他对我提起对舒绣文的儿子舒兆元的采访,他兴奋地炫耀着自己“超强的采访和提问能力”,我颇为反感,不禁打断他:

你只采访了受屈辱的人,可那作恶的人呢?

看得出来,小黄记者大为惊愕,好一会才说:可是,我为什么要采访那作恶的人,须知,当时全体国人都被裹挟进去了……

但是,具体到每一件事却是不一样的,我说,你知道柏林墙倒塌时,那个枪口抬高一寸的故事么?

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摇头。

为了不忘记昨天,我说:咱们一起努力吧——别忘记个人的责任:把枪口抬高一寸。

小黄默然地低下头来。少顷,他又抬起头问道:

那么,你是怎么采访的那个作恶者呢?

我微笑着不置可否,可我知道,我的采访也未必得上算成功,那个甄信玉护士长,她的口供可不是自然流泄出来的,要不是那个mang音节,我也可能是两眼一抹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