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琉衍
刚才还是自信满满、大局在握的人,如今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舍不得离去。
这场赌局,你输了。
你在赌这两百年的相处,我又何曾不是?结果你输了,原因是你我都产生了感情,然而只有你忘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可以狠下心来毁去自己的感情,我就是这一中人。我已经眼睁睁地看过如亲父般的两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自己只能伪装无事,现在,你不过是第三个而已。
你把我的感情当作控制我和毁掉我的工具,你却忘了感情可以冲破理智的禁锢,可以使人忘了一切,所以你今天输了,所以,你就死了。
你现在还能做些什么?不管你以前是怎样的高高在上,你现在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我去北方的时候,曾经借宿过一家农舍,那家主人热情地款待了我。他们给我做了一顿盛宴,其中有一道菜的做法让我至今难忘:主人将活蹦乱跳的青蛙放到温水中煮,水温在升高,而青蛙却毫无所觉,到死之前都还快乐地游着泳,最后,水开了,青蛙就蹬了双腿,翻了白肚子。
我于你,就是那一盆温水。你带着我长大,看着我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我长大的一切事宜都由你经手。所以,你就算知道祭渊天空背后有同谋,却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今天我将故意泡坏的茶呈到你面前,你怀疑茶有毒,但最后还是轻易地选择了相信我,因为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还任性着的孩子。所以,睿智与愚蠢,你更乐于相信我是愚蠢的。
朝会上,我让你回府思过,你以为这是我的仁慈?你错了,其实,你的府邸比刑部大牢、比大理寺更便于我的出入,也更加疏于人守,这样才便于我与你谈话,与你,最后一次的谈话。给你七天时间不过是个幌子,因为我只给了自己一天时间。我故意把茶泡得很浓,这样才能让你无法察觉到它的异状。我掐碎哥的遗言,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你的好名声于我还有用处。我不在朝时,你与祭渊、与天空的斗争已经白热化,我的回朝只是给了你们一个弱势的缓冲,于是,你笃定了我不敢在这么紧张的情势下暗杀你,可是不行,我的时间不多了。两百年前你让北赤判了我死刑,所以你才这么耐心地等了两百年,而我只能在北赤规定的期限内,杀了你。你的笃定在北赤定的期限底时成了不稳的脚根。
很久以前,我和祭渊有过一个探讨,我看厌了官场的争名夺利,我对此感到费解,名利有什么用?那种用命换来的束缚能给人带来快乐吗?庸碌一生,不如潇洒一回。祭渊说了,人的本性有很多种:善良、温柔、体贴、理智、冲动、蛮横等等,争名夺理也是其中的一种心态。本性无分善恶,你不能说善良体贴温柔是好的一面,你就必须得拥有,这样才是一个完人;而争名夺利、野心就是不好的一面,你就必须得摒弃,这样才能显示你的正义。因为,人过于善则懦,而野心用正,别人就会觉得你这人很努力,很奋斗。更何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所以,驯,我能理解你,也能原谅你。
我很感激你,如果不是有你,我们两兄弟的童年就不会过得那么幸福。正是因为你,我们的人格才能完整,才不至于艳羡王宫外面的有父有母的小孩,我们的童年才不会有所遗憾。
我是真的很珍重与你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知道你对我的好全是有目的的,全都是假的,可是,在那个冰冷的王宫里,在谁都不敢将一点温柔施舍给我的环境里,你虚假的温柔已经显得弥足珍贵。
给你的悼念就到此终结吧,我要回去了。
你瞧你多好,北赤死的时候,我只能打打呵欠佯装无聊,玲珑死的时候,我只能故意装病在床上赖着,而对你,我可以认真地注视你,不用伪装自己脆弱的悲伤。
起身,走出门,撞到了一直躲在门外的美丽女人,我苦滞地与眼里风云失色的她对视。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像孩童一般圣洁。
最后,我选择了什么都不做,闭上眼睛离开,与她再一次错过。
出了府门,幻舞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忐忑不安地看着我:“衍,对不起,我让姐姐进去了……”
我好笑地问她:“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回答:“我就想起你对我吩咐,‘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管’……”
我拍拍她的头,笑道:“那不就得了?这是我的吩咐,不是你的错。”
她释然了,巴巴地问:“你来找国师做什么?你让我到外面来守着,让我好担心!”
我笑道:“你担心什么?我不过是去找他说说话而已。再说了,你以为司教是懒人呐?他早在我睡着的时候清空了国师府,府外守兵零散,应该是大部分在外面牵制住了国师的势力。国师府好像是加派了第一楼的人暗中守着,这样你还怕我吃亏啊?”
“不怕,我才不怕,你这种人就是专门让人吃亏的,而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我怕你吃亏才怪!”幻舞可爱地皱皱鼻子,不满道:“真不知道你和司教的默契是怎么养成的,你都没和他见面,就已经知道他做了什么了,哼!不过,姐姐怎么会来呢?软禁期间,应该是禁止与他人见面的呀。”
“应该是驯知道我来时,为了预防万一而请她来的吧,不过还是来得迟了一点。”
“咦?”
“好了!”我拍拍她的脑袋,问道:“要不要陪我走回王宫?难得我出门一回哦!”
“可是你的身体……”
“大不了回去了多吃几碗药!反正我今天是要走路回去的,你爱跟不跟,我迷路你得负全责!”
“好,我陪你走。”她快乐地笑着,眨了眨眼,问:“衍,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约会?”
“约会?”我一怔,旋即呵呵笑道:“你认为是就是喽。不过,我出门没带钱,你路上看中了什么好东西可不能叫我出钱哦。”
“没关系没关系,”她揽住我的胳膊,甜蜜地笑道:“皇城里的老板、小摊子主们都认识我,他们会卖我一个面子让你赊帐的!”
好响的如意算盘!
路上,一匹马顿在我的面前,我抬头去看,马背上的青年仍和我出征之前见到的一样俊美得如夏日阳光般夺目。
他骑在马背上,冷冷了斜睨了我一眼,策马而去。
我垂下头,低低地笑了。
混账!
回宫第二日。
群臣暴怒,多数罢朝,群聚于我的寝宫外表达他们的愤怒。
我懒得管他们。
天空的愤怒就难以对付了,因为他已经很冲动地闯进了我的寝宫。而驯死后,稳固朝政的重担就主要落到了他的头上。
等他发泄够了,我才不紧不慢地说句漂亮话:“难道你不相信你的实力?你觉得没有了国师你就做不来了?把现在的这场灾难当作是一场磨难,天空,你完全有这个实力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天空虽然不是一个好忍耐的人,但还好有司教帮我。司教看够了戏,三言两语就把天空打发走了。
外面的大臣也解决的漂亮,在我用晚膳时,人已经走完了。
人员全撤退之后,幻舞终于爆发出她的担心:“衍,你要暗杀国师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如果你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就可以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你要毒药、要去国师府的事我们都没有事先掩盖好,现在国师出事了,你成了众矢之!……”
就这样,被幻舞唠叨了一个晚上。
其实,我已经很累了,可是我并不想传唤御医。我想要坚强一回,就像北方那结实的土地上长出的野草一样。
第三天。
看到祭渊一身百姓儒服,我便明白了他的来意:“司教是来辞行的么?”
他点了点头,微笑不语。祭渊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初次见面之时,他是对我微笑,笑容温暖,一旦他要离开了,就会连一丝留恋也不肯落下。他此刻的笑容清淡素雅,仿佛离世已远。
“先生乃不世之才,为何不肯留于殿堂之上以一展拳脚?”
他笑道:“志不在此,徒留无用。”
我默然,他一开始就不是重名利的人,他的到来不过是应了与玲珑的约定而来,事情办完了,自然是要卸下功名离开。
我叹息,与玲珑有血缘的人果然寡情异常:“先生既无心留下,那么琉衍也不好开口强留了,只是还想多问一句:先生今后打算如何?”
“先师还留有圣术学院给我打理,如此,此生应是不离皇城了。”
“先生是明理之人,皇城将乱,何苦留下?”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在此目送君终程。”
我一笑:“那还多谢先生的情义了。”
他看了我很久,我也明白得很,这一次分开,这一生就是绝无再见一面的可能了,于是我就随着他放肆。
良久,他叹息:“若陛下是个女子,我一定带你远走高飞。”
我嗤笑:“琉衍本就是男子,恐怕只能辜负先生的这番情义了。只是不知道先生怎么会突然兴起这念头?”祭渊是个自持礼数的人,一百年的相处,我还没见过他对哪名女子说过这么露骨的话,如今倒是拿来调笑我了。
祭渊坦然笑道:“陛下风采令人折服,若是女子,定当受到万人怜惜!”
我哑然,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单纯的开口调笑我,是真的想要带我离开。他是可怜我了,若是在以前,有人说要可怜我,我肯定要百般报复,只是如今,我已经没了这个心思。我笑道:“只可惜琉衍是个男儿之身,就算一生经历之事令人同情,也未必会有人愿带琉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者,琉衍自己双脚健全,去留全凭心意。”
他也笑:“也对,以陛下之能,若想离开,自然是无人能留。不过祭渊还是可惜了陛下不是个女子,若陛下是个女子,就一定能更加潇洒地放下重担,翩然离去。”
他说这话时眼角含笑,一点也不辜负他平时的恶劣形象。我知道他是笑我放不开,便道:“先生此话有理,不过琉衍既为男子之身,就不会轻易放下肩上之担。若是真放下不管,那琉衍怎堪生作男儿?”
他听我这么一说,便又沉下了皮相:“男儿自有担当……”又自嘲地笑了一声,问道:“女子可怜,自是引英雄怜惜,你说,若是男儿,又能以甚么折服英雄呢?”
见他一直拿我与女子作比较,我再怎么无心与他斗嘴,也不能不介意了:“男儿自然是以胸襟容人,以德服人!”
他突然又神采飞扬了,笑道:“终于气到你一回了,这样我也不枉此生了!”
我无语:“先生真是好兴致!”总是做这种无聊的戏码。
他挑挑眉,笑得好不灿烂:“自然。”
祭渊似乎是注意到时候不早了,便扬眉道:“陛下可信宿命之说?”
“宿命都是由祭司说来的,先生是祭司,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那陛下应是有听过轮回转世之事?”
“生平从未见过,但自古以来祭司说得多了,也许是真的存在的吧。”
他一笑,道:“若有来生,你我也许不会再见面,但也请陛下来生来与我见上一面,就算到时陛下见到的是一座孤坟,也还是来见我一面吧,也好让我放心。”
“嗯。若有来生,琉衍定赴此约。”
他笑了,有点伤怀,也有着英雄离去的悲怀:“陛下若非幼时罹难,此生定是枭雄一个,请珍重!”
说完他就走了。我猜想若不是王宫守卫森严而且还禁止大声喧哗,他离开之时应该还会大声吟诵几句豪情壮志的诗词,这样才符合他华丽的要求。只不过……我摇头苦笑,为何说我是枭雄?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