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端午粽宴
卯时刚过，素华便悄然起了身。她昨夜丑时才就寝，算起来，不过是两个多时辰，但是，她却早已没了睡意。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宛如藏着一团熊熊的烈火，烧灼着全身，引得周身的血液似都在嘶喊、奔腾。
她推开殿门，信步走入院中。漫天寥落的星晨渐渐隐去，又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仰起脸庞，任凭带着轻寒的晓风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借以平息她心中的激越与澎湃，但那燃烧在心中的火焰依旧浓烈与高涨。
今日是五月初五，皇历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端午。对素华来说，这一日，不仅仅是一个皇家祭祀龙神的节日，还是她筹谋大计划的日子。面对这样的日子，她不能不激动，也无法不激动。她一直以来的隐忍与辛苦，一直以来悄无声息铺陈的这场战争，终于要在今日有一个了结了。一切的成败都会在今日拉开大幕，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碧痕走进寝殿时，素华正坐在妆奁前，手持一把镂花镶碧玉的银梳，缓缓地梳理着一头青丝。碧珠暗自叹息一声，缓步上前，看着映在玳瑁菱花镜里那张笃定坚强的面容，目中有深深的忧色。
素华笑得云淡风轻，将手中银梳递给碧珠，“给本宫梳个百凤迎仙髻吧。”碧珠点头接过，细心将素华的乌发梳顺，再轻轻盘起。她微微抬了头，看到镜中素华异常淡定从容的面容，一声叹息不经意溢出了口。
素华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支坠珠累丝牡丹，听到碧珠的叹息声禁不住微微顿了一下，她自是明白碧珠在想些什么，也不点破，故意嗔道：“小心些，今日本宫还要参加昭顺阁的端午粽宴，若是弄乱了发髻，本宫还怎么见人。”碧珠听了不禁失笑，面色也放松了许多。
正梳妆间，陆陆续续有宫女进殿，有的在壁上张挂龙舟呈祥挂屏，有的在彩釉双耳瓶内插好五福五瑞花，有的在殿门上悬吊起艾草和菖蒲，还有的在紫金珐琅香炉内放上了菖蒲香。这些都是皇家端午照例要有的排场。按例，端午这日，清早，皇帝便要出城到湘芷河边祭祀龙神，而各宫各殿则需张挂吉物。龙神祭祀完毕，皇帝会向各宫赏下端阳贡，午时则在宫中摆下端午粽宴。
素华看了看天色，水边祭祀应已完毕，差不多到了各宫领受端阳贡的时辰。果真，没过多久，殿外便传来陆六福的声音，“请淑妃娘娘领受端阳贡。”
素华姗姗走出殿去。只见陆六福领着一队手捧端阳贡的太监一字排候在殿前。而在他们身前，一身双色纱绣金龙袍服的昊天帝笑容暖暖，长身玉立于当地。
自上次事件后，二人便一直未曾见面。此时昊天意外出现，素华微有错愕，心念电转之间福下身去，“臣妾参见皇上。”突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将自己扶住，耳边是昊天帝温和的声音，“你我还需这些虚礼么？”
素华心中微酸，依旧拜下身去，不假思索道：“皇上国务繁忙，能于百忙之中来看臣妾，臣妾感激不尽。臣妾这里一切都好，不敢耽搁皇上功夫，皇上既看过了，便可回去了。”昊天帝听她语声清脆，一番话顺畅如流水，表面看起来贤良淑德，话里却含着酸意，明显是在怪责他。
一丝玩味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上前一步，轻轻一带，将素华一把揽入怀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原来是贵妃娘娘生了气，都怪为夫冷落了你！”说罢，还在她的耳唇上轻轻亲了一口。
素华被他弄得发痒，面色禁不住飞红。目光一转，瞟见四周的宫女、太监都深埋着头，双肩抽动，似是在强忍笑意。她更觉羞赧，刚要挣开，突听昊天帝在她耳边又道：“我这几日的忙碌，便是为了我们的今后。你且放心，一切有我。”
那语声极低极轻，缓缓飘进她的耳际，她心中一怔，待回过神来，昊天帝已经将她放开，正命陆六福呈上端阳贡。一只只托盘在她面前展开，是各式宫纱团扇、老虎簪、艾草香饼、菖蒲香袋、五毒荷包、紫金锭和蟾酥锭。
素华脑中依旧回响着昊天帝最后没头没脑的那句话，心中愈发狐疑，刚要张口询问，忽觉头上发髻一紧，转头看时，却是昊天帝拿了那只老虎簪，正轻插入她的鬓边，柔声道：“戴上这个，便可趋避邪气，平安康好了。”说罢又向素华道：“午时粽宴还有些事宜要料理，你且歇歇，我这便去了。”
素华见他如此说，倒也不好再问，只得点了头，看他带着众人出了锦华宫。
素华走回殿内，依旧坐在妆奁前，菱花镜里是一张似喜似嗔的面孔。耳畔突然听到“咚”地一声轻响，却是殿内捻金铜漏的声音。她抬头看去，依稀已是巳时，她不由得微微一震，忽然对镜中的自己笑了一笑，向身后的碧珠道：“去把那件天水碧纳绣白莲的盈罗宫服拿来。”一边说着，一边顾自细细地扫了黛眉，涂了胭脂。
当她换过宫服重新站在镜前，身边侍立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已说不出话来。他们的贵妃娘娘本就很美，而此时此刻，更是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仿如谛仙。她的身上，是一袭碧水之上盛开着朵朵雪莲的素淡宫服，她的头上，是一朵含羞带露的粉白莲花和两支银丝镶祖母绿的垂珠步摇的简单装饰，她的面上，是肤如凝脂，眉若远山的淡妆素抹。她的周身上下，只是简单的绿白两色，并不见得怎样的金堆玉砌，富贵华美，但是，就是这样的简单和素淡，却是说不出的高雅飘逸，说不出清新脱俗。仿佛一切已到了极致，一切已无法超越。
一旁的碧珠喃喃叫了声“娘娘”，眼中竟似有了盈盈泪意。素华只是淡然一笑，却笑得若有所思，今日的一场盛宴，她是领舞，因此，一定要有一个华丽的出场，一个不同凡响的开始。
严子育歪靠在太医院内的一张药案上，神色慵倦而疲惫。自从被皇后指名做了淳婉仪的随侍太医，他便象被套了镣枷，没有一日的省心。就象如今这般闲散的一刻，也象是偷来的一般。
想到这，严子育不禁苦笑。表面上，他是随侍太医，实际上，不过是皇后与淳婉仪秘密的封口人。想到保守和维护的那个秘密，严子育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个秘密一旦泄露，足以将他和他的家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严子育想得心中烦躁，随手端起手边的一盏茶一饮而尽。没过多久，他忽然摇晃了一下，歪倒在地。几乎是同时，他身后的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走进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左右看了一刻，竟随手将严子育推入药案之下。
白淑妃拥被坐在榻上。此时已是卯时三刻，但她仍穿着昨夜的寝衣，长发披散。她的面上一团青白，目中还带着恐惧之色。
水红端着茶盏走进殿来，见了白淑妃的模样，暗暗摇了摇头，上前轻声道：“娘娘，时辰不早，该更衣了。”白浩珠似沉浸在某种思绪里，闻声禁不住一跳，突然一把拂落水红手上的茶盏，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急切道：“你看到了没有，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水红看着林锦儿面上狂乱的神色，心中升起惧意，一面向后躲，一面道：“娘娘，娘娘，您不要这个样子吓奴婢。早上您不是问过奴婢了，奴婢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白浩珠呆呆重复道，不知不觉便松了手。
水红见白浩珠安静了下来，胆子也大了起来，上前道：“昨夜是奴婢当值，根本就未见到半个人影，娘娘是发噩梦了吧。”白浩珠听到这句，忽然又激动起来，“我明明是醒着的，怎么会发噩梦。”她的目光在殿内各处扫过，声音陡然变得凄厉，“你不是早就死了，为何还要回来，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这是怎么了？”一个温婉的声音插了进来，殿内的白浩珠和水红均是一愣。待定睛看时，一身衣饰整齐的素华正跨进殿来。
水红正就被白浩珠的话搅得心慌意乱，见了素华，如同见了救星，急忙奔上前见礼。白浩珠看着光彩照人的素华慢慢走进，猛然间便怔在那里。
素华微微皱了眉头，斥责水红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把堂堂淑妃娘娘都搞成这副样子。”水红急忙跪了下去，却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讲。白浩珠此时已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鬓发散乱，衣饰不整，比照之下，有如麻雀和凤凰，一时心中又羞又恨，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勉强笑道：“姐姐别怪他们，不过是妹妹昨夜发了噩梦罢了。”
素华转头看着白浩珠，笑容和煦，眼中却有一点针尖样的光芒，“哦！姐姐是发了噩梦。那妹妹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噩梦，引得你此时还拥被高卧。”白浩珠掩饰笑道：“左右不过是些吓人的怪物罢了。“素华淡淡一笑，却也没有追问，只道：“粽宴的时辰快到了，你莫非还要赖着不起么？”
白浩珠迟疑了一下，“姐姐身子有些不适。”她话音还未落，素华便接口，“难得有姐妹们聚在一处的机会，况且，皇上极是重视这样的日子，若是姐姐缺席，引起皇上的不快……”素华拉长了语声，却并没有向下说，白浩珠自是明白的，一迭点头，“多谢妹妹提醒，姐姐这就梳洗更衣。”素华浅笑，“妹妹在这里等你，待会儿咱们姐妹两个一同前往。若是你不去，今日昭顺阁这场戏，可怎么唱下去。”后半句话她当然只说在了心里。
素华和白浩珠的步辇停在昭顺阁前，守在阁前的凌海急忙上前见礼，殷勤道：“娘娘来了！”素华轻摇手中樨香罗扇，随意道：“人都齐了？”凌海陪着笑脸，“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未到。”素华“晤”了一声，忽然看到昊天帝和皇后的步辇正沿着流碧湖过来，不由笑道：“说曹操，曹操可就到了。”
昊天帝坐在辇中，微闭着双目，神色平和，看上去颇有几分闲适。但谁也没有发现，他放在膝头的手却是紧握成拳。他的耳边忽然传来陆六福低低的声音，“皇上，快到了！”
好听滴睁开眼来，前面便是昭顺阁了。一个雅致清新，如同她身上那袭天水碧宫服纳绣的朵朵白莲一样脱俗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神色间也有了几分雀跃。
众人一齐拜下身去迎驾。昊天帝只淡淡地说了声“起来吧”，却不顾人多，上前一把将素华扶起，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低声道：“你今日这般打扮，是要引得我发疯么？”素华面颊微红，耳语道：“不要让旁人笑话。”说罢挣脱了他的手，脚步一转，站到了皇后身边。皇后和白浩珠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妒恨的神情，但这神情都只是一闪而过。
昭顺阁内已布置一新，除了依照端午旧例在四壁张挂起各式祥物彩屏，各处点缀五福五瑞花外，因天气炎热，还在大厅正中放置了一座寒冰雕就的巨型龙舟，既讨了彩头，又做了降暑之用。
昊天帝坐入殿中主位，右边是皇后，左边是素华。其余妃嫔则按品级坐好。众人面前的螺钿大案上，设了艾叶银碟，其中盛着各式粽子，叶青皮绿，大小不一，尖如生切菱角。一旁侍立太监上前唱名，什么竹叶粽、艾香粽、薄荷香粽、玫瑰粽、莲子粽、豆沙粽，名目繁多。除了粽子外，大案上的青釉缠枝碧玫酒壶中盛着菖蒲酒和雄黄酒。水晶掐丝果碟中摆着紫的桑椹、红的樱桃、白的茯苓。
昊天帝和皇后依次举杯，说了些过节应景的祝福话，便任由妃嫔们自由行酒，阁内的气氛也活络了起来。
素华看着眼前的一团和气，面上虽挂着笑，眼神却隐含着几分冷意。一只盛着白糖桂花酱的玛瑙碟子呈到她的眼前，她转过头去，却是惠贵嫔。惠贵嫔一脸温和笑容，低低的语声却极是郑重，“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让我担心。”
素华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忽然向身旁的昊天帝道：“臣妾想向皇上讨个封号。”昊天帝面上有着狡黠，“让朕想想，你如今已是淑妃，再加封，只能是……”，素华微微一怔，昊天帝的语气虽是玩笑，但眼神却有几分认真。就连一旁的皇后也不觉微微变了脸色。
素华笑道：“哪里是臣妾自己，臣妾说的是惠姐姐。”昊天帝淡淡道：“原来不是为了你自己。”素华又是一怔，英帝看向她的目光竟似是有几分失望。素华看了看一旁的皇后，心中十分奇怪，却继续道：“惠姐姐入宫多年，不仅贤良淑慧，又抚养安国公主有功。早就该加封了。”昊天帝听了点头，“好，就准你所请。由钦天监选定吉日，册封为妃吧。”素华扯了扯惠贵嫔的袖子，一齐站起福下身去，“谢皇上。”
素华端起面前的碧玫酒盏，起身当空一举，朗声道：“臣妾就借这杯酒，祝我明月王朝国运昌隆，祝皇上鸿福齐天，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众人闻言齐声附和，纷纷一饮而尽。
素华一直微笑着看着众人放下酒盏，忽然向身后道：“还不去给淑妃娘娘添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