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黄仁宇小传
第1节长沙白茉莉:少年黄仁宇与他的家庭
对于少年黄仁宇来说,令他最为恼羞的,莫过于下雨天别家的孩子穿时髦的雨鞋,而他只能光脚踏着木屐,在湿漉漉的街巷发出沉闷无趣的声音。他偶尔会向父亲黄震白抱怨,但更多时候,他只能独自忍受内心的痛苦。家庭的现状让他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一切。
1918年,黄仁宇出生在长沙一户破落的小公务员家庭。除了简单的三餐,如果想在长沙街头买些烤番薯、烤玉米或是别的零食填嘴,那么只能去梦中相见;口腹之欲多少还能忍受,但多数同学出于学习的需要都拥有一支漂亮的钢笔,而他因家中拮据,拿到手的却只能是普通的毛笔与墨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心灵的痛楚时时折磨着他,无法抹去。
黄仁宇的童年生活原本不需要这样寒酸甚至窘迫,黄震白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妻儿过上体面的日子,并得到他人的尊重。黄震白年轻时曾以全校第一的优异成绩毕业于福建讲武堂,也曾受校长许崇智影响假如同盟会,也算是元老级人物。1911年,许崇智参与发起福州起义,宣布福建独立,不久黄震白即被许任命为参谋长。
后许崇智一路高升,从陆军第14师师长到福建北伐军总司令,到中央监察委员,兼国民党中央军事部长,再到粤军总司令,直至广东省政府主席,其身边人也随之飞黄腾达,黄震白也不例外,虽然期间因袁世凯称帝而使四处逃离,但袁死后黄的生活又恢复平静与安定。
只是好景不长在,蒋介石在国民党左派领袖廖仲恺被刺身亡后,开始借此以各种借口排挤许崇智。1926年2月,蒋介石以其军力为后盾,用一封劝退信逼自己的这位结拜义兄离开了广东,从此消失在中国的政坛上。
许崇智的离开是黄震白,同时也是整个黄家的转折点。出于传统的军人荣誉感,他不甘为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服务,更不愿意为其他军阀卖命,无处选择的黄震白只得打道回府,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在机关单位随便找了份差事以养家糊口,黄家的生活顿时高峰跌落至谷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黄震白的人生是失败的,他没有能够以自己拥有的资源去谋划一份至少不会像这般拮据的生活。但就人格而言,黄震白无疑是高贵而令人尊敬的。他没有随波逐流,更没有沉沦黑暗,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黑暗的世界作出了抗争。然而,在世道纷乱的年代,这样一种抗争显得软弱而无力,生活的现实逼迫着一家之主必须将眼光放在近处。在黄震白看来,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但儿子却不能像他那样做一个沉沉浮浮,没有出息的普通人。
在黄仁宇还未设定自己的人生轨迹时,身为父亲的黄震白抢先为他铺好了道路:顺利考上大学,然后寻个体面的工作。当时所谓体面的工作,除去在洋人开设的银行、商社以及海关、电报局外,就是做律师、工程师等等实用职位。这是当时黄震白对这个儿子最大的希望。
黄仁宇虽然对理科没有多大兴趣,但是出于孝顺还是同意了父亲的规划。事实上,少年黄仁宇对文学创作情有独钟,他14岁时就已是《湖南日报》副刊的特约作者,而且还画得一手好画。他所写的世界名人传记,每篇都有他自己手描的人物画像。年少时在文学上打下的基础,与其以后的历史著作摆脱严肃单板的桎梏不无关系。
彼时的黄仁宇还想不到那么遥远,他所要做的就是在喧闹的社会环境中完成他的学业,考上好的大学,然后找份好的工作。然而内心所想永远敌不过外部事件的发展变化,黄仁宇想要安分守己地做个“乖宝宝”,但是社会的浪潮却无法让这个小有思想的年轻人安坐于教室,对外面的世界无动于衷。
那时的黄仁宇已是一个中学生,与其他热血的同学一样,对湖南省主席何建指定的迂腐老旧的校长颇为不满,一致要求省政府撤换校长,并停止在体育课中进行军事训练,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斯巴达式的野蛮教育。在政府还未做出表态之前,黄仁宇的父亲却率先有了动作,他不仅要求儿子停止这种毫无尊长的行为,更亲自跑到学校监督儿子的学习。
其实黄震白并非怕事之人,如果他胆小如鼠,毫无骨气,那么他早年也不会加入同盟会。实际上,我们可以将他称作“中国式的男人”,为了生活,他可以忍耐一切,而为了尊严,可以放弃一切。这个尊严是家庭,也是国家。尤其是对军人出身的黄震白来说更是如此,从一件小事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点,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黄震白起先要求家人远离这场战争,但没多久还是毅然让两个儿子参军卫国。几十年后黄仁宇在学术问题上对权威的不屈与坚持,与父亲的这一性格不能说毫无关系。
父亲对孩子的影响,多数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完成的,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当时没有太多的感触,而在时光流逝之后,孩子成为老人,才能真正体会父亲的用心。黄仁宇也是如此。他自认是个幸运者,能在乱世成长进而成熟,使他对外界洞若观火,一如他自己所的那样:“这样的背景让我看清,局势中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这样一种独特的视角对他日后创立大历史观有着莫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