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2节百日维新:书生围坐对枯棋
传统以意志力事,并且引用了真理由上至下的原则。相信一项工作由皇帝诏令宣布,即等于工作已实际完成。
——黄仁宇
1898年9月13日,光绪帝的情绪降到了自“百日维新”以来的最低点。
就在昨晚,当他命谭嗣同拟好设立政事顾问官的圣旨后,他坚定地认为,面目慈祥,喜欢吃糕点的圣母皇太后慈禧,会像前几十天一样,对他立志图新,强国御外的措施鼎力支持。
事实上,当这个27岁的皇帝于1898年6月11日颁布《定国是昭》,宣布即日起推行新法后,“老佛爷”已凤居颐和园,颐养天年了,对光绪来说,这是将国事完全将与他的体现,慈禧对他是完全信任的。自新政以来,虽然慈禧依旧手握对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但设立什么顾问官这样的事,光绪完全可以自决,但处于对长辈的尊重,光绪还是于13日早晨赶到颐和园,去咨询慈禧的意见。
出宫时,光绪的脸上绽满笑容,如黄仁宇先生说的“政府之组织必须改造”使他对自己主持的一切充满了无与伦比的信念。他曾受慈禧的严厉管教,但自“亲政”以来,他并有受太大的挫折。然而当亲近大臣看到皇帝噙满泪水的双眼,微微颤动的双手,心中已知,情势将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
这个亲近大臣叫杨锐,乃铁杆的维新人士,与后来被称为“戊戌六君子”之首的谭嗣同交往甚笃,时任四品军机章京。“戊戌六君子”饱读诗书,对内外大事也有洞见,被黄仁宇先生称为“最显著领导人”的康有为和梁启超,更以“公车上书”成为学林领袖,但这些优秀的社会中坚,多在传统体制下取得秀才、举人、进士的出身,除眼界外,与当时一般士人无多大区别,本质仍不脱“书生”二字。
黄仁宇先生讲他们“传统以意志力事,并且引用了真理由上至下的原则。”正是对这些当时最前沿的知识分子,骨子里依旧存有传统读书人思维的写照。就像黄先生强调的,在他们看来,“相信一项工作由皇帝诏令宣布,即等于工作已实际完成。”
黄仁宇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社会,由道德产生凝聚力,进而维系自身的稳定,自“皇帝”出现以来,传统道德的最高代表即为那个被称为“真龙天子”的人。他的思想便是天下的思想,他的旨意便是天下的旨意。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的读书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由皇帝颁布的全部“诏令与批示”,会得到最为彻底地执行。
于是,我们看到,在紫禁城一排低矮的房舍内,几个身着单衣,额头冒汗的书生,正在为一项新的提案兴奋不已。他们派出最信任的代表,将提案呈送御前,皇帝点头后,遂拟定圣旨,昭告天下。借由这样的氛围,也借由他们“乾纲独揽”的鼓吹,光绪也始终相信,只要信念坚定,措施得力,天下臣工、百姓就能体会“朕”的苦衷。因此,就像黄仁宇先生说的:“从6月11日到9月21日,一共103天,御前颁发了两百多件诏令与批示。”
由现在的眼光看,我们不能怀疑光绪图强革新的决心,更不能将几个读书人的满腔热血看作滑稽戏。黄先生提出,光绪帝“颇有明智,也容易动感情”,与其说光绪是皇帝,不如说其品性特质更接近于书生。一群书生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下棋听曲,倒是情趣别然,但以言谈多于行动的书生意气来执革新的牛耳,则过于浪漫主义,以至于一遇没有料及的大事,就六神无主,只能徒呼奈何了。
1898年9月14日,光绪召见了杨锐,直言因变法一事,太后与他的关系已处水火,光绪很悲观,认为自己可能会遭遇不测。他掏出早已写好的诏书交与杨锐,诏书上写:
“朕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
杨锐出宫后将诏书示于康有为和谭嗣同,两人一时无计可施,唯有抱头痛哭。这一突发事件之后,众人才想起拉拢实力人物。他们想到的是袁世凯。在这件事情上,书生的一厢情愿以及不合时宜的浪漫情绪达到了极致。
他们只是听到袁世凯说过一些变法的好处,谈到过自己也想如此而为,就简单地认为,袁世凯是自己人。于是,万般危及之时,匆匆地找到袁世凯,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个子不高,体态肥满的人身上,以至身在颐和园的慈禧,从心腹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荣禄口中得知消失后,立即回到紫禁城,在对愕然的光绪斥骂一番后,我们就看到了正如黄仁宇先生所叙的情境:“皇帝被软禁,终生再未重享自由。六位维新人士被处死刑。”
至此,“全部运动突然终止”,被黄仁宇先生形容为“意志坚强而好卖弄权力”的慈禧重新掌握国家权力。一切又恢复到1898年6月11日前的景况。
“戊戌六君子”死的可谓悲壮,尤其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中国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革新之路任重道远,身为书生,维新人士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固有毛病——“西化之决心以与西方习惯相反的姿势提出”,最终,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中国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