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3节汉武帝:如此精明,却又这般愚暗
为什么一个如此精明强干、万机独断的君主,如此愚暗?
——黄仁宇
晚年的刘彻总是陷入无以名状的恐惧中。
他相信帝国因自己的努力才得以强盛,但是在宫中,他对自己的权威是否能到达每一个角落深表怀疑。病痛的折磨加剧了这种感受。帝国上空出现的连天阴云使大地非同寻常的寂静,似乎预示着不详的变故。这一年是前91年,刘彻65岁。
黄仁宇先生说“刘彻的胆子大,也富有想象力,如他常化妆微行,几遇不测。”这已是过去的往事了,刘彻很怀念意气风发的时代,他可能会在心底哀叹:年轻真好。但是沉疴已重,他纵有万丈雄心,如今也只能在甘泉宫里回想曾经的伟大。皇帝的敏感多疑,暴露了他内心的虚弱。
这一年,黑社会头目朱世安为丞相公孙贺所逮,交于廷尉审判,朱世安在狱中诬告丞相之子公孙敬声与武帝女儿阳石公主私通,而且还在皇帝专用驰道上埋藏木人以诅咒皇帝。刘彻的敏感神经拉响了警报,他起先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然自设立中朝以来,对相权有所削弱,但不至于君臣反目的程度,然而听到丞相及其子竟然以巫蛊之法谋害自己,刘彻的眼睛顿时冒出了黑光。他想到了缠身不去的疾病,原来竟是那些混蛋惹的祸。此时的刘彻,看谁都像是拿着利刃想要谋害自己的恶徒。
刘彻下令,将公孙贺父子拘捕,满门抄斩,阳石公主也不能幸免,与此事有牵连的卫青之子及伉诸邑公主也一并杀掉。黄仁宇先生将刘彻的“暴行”概括为“专制魔王的毛病”——“他偶一卧病,就相信有人以巫蛊害他”。
如果我们不将刘彻看做帝国的皇帝,而是帝国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心中的愤怒似乎会得到一丝的平息。他终身可以信赖的战友、最好的聊天对象、最贴己的知心朋友、大将军卫青已经去逝15年,最被看好的帝国明星霍去病早已坠落26年,65岁的刘彻很孤独。
太子刘据“仁恕温谨”,“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但是一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即是当朝天子,就多少心有不甘。他还不想死,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想和他的战友们一起马踏飞燕,驱逐匈奴。由此黄先生才有此论“皇帝自身即相信神仙,亟求长生不死”。当一个人需要外在的寄托来撑起内在的生命支架,那么此人势必是脆弱的。两鬓斑白,老眼昏花的刘彻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人。这不得不让后来的读史者唏嘘不已,
年轻时的刘彻一如黄仁宇先生所言。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有理想。有抱负,又有彻底的行动力。当其执政,汉帝国经文景的奋斗与积累,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百姓富足,已有盛世之象,心腹之患唯有匈奴。黄先生指出“汉时匈奴已有二十四个部落的联盟,他们之力所能及绵亘一千五百英里,自东北至于青海。”
这个操阿尔泰语的民族,由于如黄先生指出的“战斗条件与生活条件一致,当中国人尚要组织动员、装备、征调、训练之际,北方之劲敌则可以省略上面的步骤。他们的及龄壮丁早已在马背上,他们的武器就是他们的谋生工具,他们从来不缺乏流动性”的原因,使得帝国自高祖以来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公元前133年,将军王恢统军30万,于马邑(今山西朔州)山谷中埋下伏兵,以当地一直与匈奴有紧密贸易往来的豪商聂壹为间谍,诱匈奴军臣单于亲率10骑兵入境,兵锋直指马邑。后因匈奴得到内情而撤退,是为“马邑之战”。此战虽无战果,却向匈奴宣告了妥协政策的完结。
前127年,卫青,李息夺取河套,刘彻设朔方郡;前121年,霍去病取得河西之战的胜利,浑邪王和休屠王投降汉朝;前119年,霍去病与匈奴左贤王交战,歼敌70000人,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等3人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83人,兹后以全胜之势追杀匈奴至狼居胥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北部的肯特山),在狼居胥山举行了祭天封礼,一直打到瀚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方才回兵。
有胜利当然也有失败,黄仁宇先生提及“公元前99年的战役,中国方面之死伤率达60%~70%,很少生还”黄先生指的是李陵矢尽而降一事。前119年的战役,其实说来也只能算是惨败,黄先生指出“十四万马匹出塞,不到三万南归”,战斗之惨烈可想而知。
令刘彻头疼的并不是这些军事上的“偶一失利”,他最为挂怀的是战线拉得那么长,而军费却往往不足。导致后勤保障不能适应战争的需要,往往720斤粮食运到前线时只剩120斤。为了筹措军费,刘彻听从桑弘羊的建议,将盐、铁、酒的经营权收归国有,实行专卖,聘请专人理财,黄仁宇先生还指出刘彻其他“敛财”的方式“包括向商人抽资产税,抽舟车许可证税”。当时,一切的经济、税收手段不过都是临时的政策,但日后却为政府财政收入的基本来源,这恐怕是刘彻万没想到的。
希望很大,困难很多,但至刘彻后期,匈奴已经被打得伤痕累累,已无复当年的凶猛,帝国北方边境由此得到了暂时的安宁。汉匈战争犹如马拉松长跑,刘彻以他惊人的意志带领他的帝国爬上了辉煌的顶点。年轻的往事时常让皇帝心潮澎湃,但过去的岁月已然不复再现,敏感多疑、恐惧脆弱、孤独无助成了晚年刘彻的主题词。
或许这是命运之神的刻意安排,一个曾经鼎盛的帝王不能一辈子都被荣耀的光辉眷顾,他需要尝一些苦涩甚至悲剧性的人生滋味才能让他更趋完整。公孙贺父子事件让命运的安排更具某种凄凉感。但这仅仅只是刘彻晚年悲剧的开始,此后不久,便出现了黄先生所述的“惨祸”——
“左右传说宫中有巫蛊牵涉皇太后及太子刘据,原来武帝严刑峻法,太子仁慈,常有平反。执法大臣深怕刘据一旦嗣位,对他们不利。而水衡都尉江充直指绣衣使者更加离间。刘彻在别宫养病,即皇后和太子请问皇帝,也不得达。愤怒之余擒住江充将他处死,于是长安纷称太子谋反。因之两方都召集军队,保皇党与太子党在京城大战五日,死者数万。结果太子兵败自杀,皇后卫子夫也自杀。”
意志坚强的人似乎都有一个性格的缺陷,那就是过分相信自己,包括判断力,敏锐度,观察力,以及用人的准确性。江充是被自己看重的人,他的观察就是自己的观察,这里面又何尝会产生什么猫腻——刘彻想必就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正如我们始终谈到的,刘彻晚年,敏感多疑、恐惧脆弱、孤独无助,他将天下人都看成自己的对立面,一有风吹草动,就如兔子乱窜。
刘彻15岁登基,御宇54年。他掌握了帝国的命运,战胜了强大的敌人,到老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战胜不了年衰的自己。这实在让人不解,黄先生也提出疑问:“为什么一个如此精明强干、万机独断的君主,如此愚暗?”刘彻就像一根枯老的树枝,在失去活力的同时也失去了再度重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