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4节个性司马迁与反个性班固
他读书不受这政策(独尊儒术)的影响,而班固年轻时,“正规的”儒家思想已有一百多年的基础
——黄仁宇
黄仁宇先生论《史记》与《汉书》,“一为私人著作,另一书稿则经过皇帝看过,有国史的色彩”。常言道,文品亦为人品,作书当如做人。黄先生指出这两部史书的不同,其实也指出这两个作史者各异的秉性趣味。如黄先生所言“他读书不受这政策(独尊儒术)的影响,而班固年轻时‘正规的‘儒家思想,已有一百多年的基础”以后世眼光评论这两本史书,联系作者所为,我们不妨称司马迁为个性新人类,称班固为反个性的规矩人士。
前127年,司马迁随父亲从家乡夏阳迁居长安,由于司马谈的关系,他有机会受教于孔安国、董仲舒这些当世名儒,依照我们固有的认识,在汉武帝崇奉儒学的大环境下,只要司马迁用心学习,对各位任课老师尊敬有加,另外时不时地写上几篇文章歌颂一下伟大的君王和他英名的政策,不出意外,司马迁必然会被龙目所钟,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他的人生也会展开一道与我们所见不一样的轨迹。但我们看到,他比没有那么做,除了尊敬老师,早睡晚起,偶尔做做身体运动外,对儒家所宣扬的那些理论,还是青年的司马迁似乎并没有太多兴趣。
他与当时富贵子弟的主流意识不同,当人家还在为仕途升迁而投主所好时,马革裹尸、英雄沙场是他的人生理想,张骞、霍去病是令他热血沸腾的偶像。城市的生活使他驿动的心感到疲倦,他希望自己能走出城垣束缚的世界,去一览瑰丽壮美的江山。
都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对于司马迁来说,每个有理想的少年身后都有一个同样性情的父亲。司马谈一向倡导“有志理想,路在脚下”,也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著书写史,就以此为原则,如今他又想编撰一部规模空前的史书,只是年事已高,怕有些力不从心,儿子年少,除了让他出去多走走,广博见闻外,司马谈也有私心,就是让儿子接班写史书。
说司马迁“自由奔放”多少有些过,但如黄仁宇先生说的“带着一种浪漫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作风,爽快淋漓,不拘形迹,无腐儒气息”倒是清晰可见。老话说“三岁看到老”,司马迁的这一情趣秉性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当然,这已是后话。
20岁的司马迁带着多走路、多思考、多记录、多经历的目的,踏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旅途——“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他口袋里的钱粮足够他一路潇潇洒洒,但他终究不是纨绔子弟,如今常说,只有用心,才有花开结果时,于司马迁而言,他唯有带着感情去体验,这段旅程才有价值。他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当这个年轻人来到汨罗江畔时,他在当年屈原投江自沉的地方,高声朗诵屈原的诗,念完之后痛哭流涕。
这样一个人,放到现在都显得有些“闹腾”,司马迁有自知之明,说自己是“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黄仁宇先生认为“这应当是一种真实的写照”。我们当然也能料想,出身于传统知识分子家庭的班固,对司马迁不会有什么好感。抛开他的家庭环境,单就皇帝的所好来说——黄仁宇先生指出“后汉创业之主光武帝刘秀自己曾为大学生,第二个皇帝明帝刘庄更以学者自居,曾在辟雍讲尚书,第三个皇帝章帝刘亲自在白虎观制定五经异同,班固也在列。在这种政权领导下的环境里著书,就难脱离国家所定标准的束缚了。”
班固显然活在主流社会中。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活”并非出于什么政治压迫,或是万般无奈的选择,而是主动靠拢。他的一生也经历过“男儿当自强”的火热年代。89年,大将军窦宪奉旨远征匈奴,班固被任为中护军随行。窦宪大败北单于,登上燕然山(今蒙古境内的杭爱山),命班固撰写了著名的燕然山铭文,刻石记功而还。班固也算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了一回。不过,这段故事于他而言不过是段插曲,洒脱一点来说,是抽身于繁忙的公务去戈壁荒漠度度假,散散心,他人生的重心始终不离“正经的学问”与“正道的生活”。
环境决定处境,思维决定视野。班固是个成功的读书人,也是个忠诚的体制维护者。故而,对利益富贵这类东西非常敏感。司马迁认为,妻子儿女没有衣服穿,逢年过节祭祀祖先没有好饭好菜,作为一家之主,是应该感到耻辱的,如果没有这种心情,那么连草木都不如。黄仁宇先生故而指出“在他看来,贫穷是做事失败的象征,除了特立独行的人可以例外,其他都应引以为耻”。显然,司马迁把自己看做是特立独行之人,但班固没有像他的前辈那样游离在主流价值观之外,他旗帜鲜明的对司马迁举起了反旗,黄仁宇先生引班固《汉书》里的《司马迁传》指出“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
说出上述的那番话,司马迁需要很大的勇气,更需要一个善于观察和思考的头脑。在大家都唱高调,鼓励精神愉悦的时候,他掀开人们内心的欲望,袒露人性的本质——富者人之情性。在他所处的时代,自然比谁都要个性。因为黄先生指出,这样的话“迟至今日两千多年之后,很多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或敢心里如此想,恐怕不会有很多人嘴里能如此说”。
作为一个史家,性格因素对史料选材的影响,至少在司马迁身上,显得格外明显。单拿项羽与刘邦来说,这二位应该都算是英雄,不过英雄也有大小之分,在特定的环境下,英雄有时还是流氓的代名词。刘邦彭城大败,慌不择路,为了不被敌人抓住,就把儿子刘盈、女儿刘乐推下车,好在有夏侯婴一片仁心,才保住他们的性命;刘太公被项羽所执,项羽威胁要把刘邦的父亲剁碎煮肉羹,刘邦笑着说:“有幸请分我一杯。”刘邦这个英雄流氓将“不慈不孝”全都占全了。
依照儒家倡导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原则,开国领袖的这些糗事应该以某种高超的技法隐去,或者干脆不写,而且项羽论起来,乃“本朝第一号公敌”,后世有“尊刘贬曹”,生于大汉、长于大汉的司马迁,当然要以国家的名义对这个让自己的领导吃尽苦头的“反革命”一贬到底。但司马迁并没有这么做,他将《项羽本纪》排在《高祖本纪》的前面,将项羽以同情赞誉之笔法叙其可爱的面目,而刘邦反像一个伪君子。黄先生风趣地指出,这要是放在班固的时代,项羽就只能被称为“项酋“、“伪楚”,而“本纪”只能降格为“载记”。
班固对此心有领会,他总是能以主动的姿态贯彻自己和上司的主张。黄仁宇先生指出“他的《高后纪》则隐恶扬善,对戚夫人一事一字不提。”司马迁却是“形容吕后残虐戚夫人”。不过我们也不能就此论班固就是一个死板僵化之人,他多少也有些“异类”的色彩,比之他所写史书的“中正端直”,他写别的文章则生动有趣,潇洒明朗,不带迂腐气,更没有“官方色彩”。两人虽名分有异,结局都有些惨惨戚戚。一个被宫刑,一个蒙冤入狱而死。在这方面,两人算是殊途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