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忆录、哥罗芳、雪山命案
女人离开后,龙野下床(跑进浴室)撒了泡尿,撒尿的时候睡意再度袭来,竟达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眼下无论如何也睡不得,纵使再怎么疲倦也好。关入地下算起已两天半了(两天半了?),居然一事无成。一事无成,正如女人所言:“难怪至今依然是碌碌无为!”……
“两天半了?”具体几天也没法给出确数。好比坐飞机去美国,飞了十几个小时,降落的刹那你能说清那属于第几天吗?时差,昏睡,颠来倒去。一切均在混沌之中。
对着镜子活络了几下筋骨,被压了一夜浑身都酸痛。龙野回到卧室,以最快的速度点了根烟抽。来到地下后这是第一个周末,室内温度约摸25℃。冷气依旧时断时续,通过断续交替维持着恒温,不过自“天亮”起明显变为了断多于续(应该说“断久于续”),或许正在经历“换气”的阶段,好比《海底两万里》里猖獗的“鹦鹉螺号”。这家伙靠什么发电呢?龙野不禁思索起来。
抽完一根烟,紧接着又点了一根。龙野打开玻璃窗,把烟雾排向走廊。由于思绪太过密集,反而一时什么也吊不出来,只能一味反复抽烟的动作,如此很快抽完了第二根烟。
看电视吧!拾起地上的遥控器来。至于遥控器何以在地上?反正在地上便是了!打开电视,地方台正播着新闻早班车,龙野仔细看了遍预告,没发现有昨日案件的后续。也许侦缉尚未有进展吧,毕竟只隔了一天不到的时间。破不破案又有哪些个分别?命案的嫌犯(亦有可能即是凶犯)几小时前就在自己的床上,几近一丝不挂。想到这点甚感不可思议,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萌生。
“截至昨日傍晚6点,当日的入院(入电影院)人数已达75。5万,累计突破1800万;院方召开誓师大会,影院安保进入升级阶段……”转台立马又见影院的报道,名副其实的“回首又见他”。自“电影院”开办以来,大大小小的宣誓会已宣过不下百次:倒计100天要宣誓一次,倒计一个月又要重宣一次;安保要宣,后勤更要宣;相关的人得宣,不相关的人──什么“水产集团”──也照宣不误!院方就是要整出一副大战来袭、大难临头的排场,动不动辄“决战”挂在嘴边……只是看场电影而已,何需如此折腾?
龙野思忖着该不该继续抽第三根烟,手指在烟盒上来回游走。算了吧!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同时也关掉了电视躺到床上。“命案的嫌犯”去了哪里?昨晚明明两个人抱一起睡的,至少睡着前身上趴着的女人铁定是“嫌犯”!何以后来变成了玛利嫣?什么时候调的包?玛利嫣不是和まつさかせんせい(松坂老师)在一起的吗?
“对了!”龙野跳下床跑到电话前,“打个电话问问阿松不就成了!”
但是也不成。倒非顾及这么早打给阿松合不合适、或是这种事问当事人是否妥当等等──很有可能那一对昨晚吵架了,玛利嫣在一气之下冲出阿松的房间;想着以身报复阿松,于是选了阿松的朋友下手:既然你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就睡你的兄弟让你好看!(哇塞,看来自己还有点作家的天赋!) 倘若是这样,打给阿松难道要告诉他:“你马子昨晚跟我睡了!”──倒非顾及这些。况且玛利嫣自己送上门来,能怨谁呢?
龙野捏着话筒伫立良久,终究还是放下了电话。他背不出阿松的分机号。
能怨谁呢?
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对着天花板重重叹了口气。手不经意垂到地上,摸到一件表皮硬硬的东西,拾起一看:啊,原来是《樱》。《樱》的作者松坂启吾的こいびと(恋人)刚才还在这一张床上,电视里头命案的嫌犯也曾睡在同一个地方。龙野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和世界的焦点发生联系,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竟扯到了自己身上,这在以前根本无从想象!女人的香水味还回荡在屋里,是“樱”或“树”还是其他的牌子?显然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即便同那些事发生了联系,自己依然什么都不是。龙野把《樱》小心地放回床头,短时间内不打算再读它了。没准永远也不会读了,书不一定每一本都要读完。“再过个把个钟头去找阿松。”龙野自言自语。作家习惯了睡懒觉,此刻或许才睡下没多久。让这小子多睡一会儿吧,当个作家说真的也不容易。龙野极尽可能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被棍子敲过的部位尚有一丝余痛,伸懒腰时清醒地显了出来。
“我是怎么被送入地下的?”龙野转而想到。工号9572是坐车来的,虽说眼睛蒙了个结实,但神志至少是清醒的;相比之下自己要狼狈得多:在地铁站被人一棍敲晕,半点反抗的余地也不存在,假使哪天写起回忆录,这将是极不光彩的一页。
“我在地铁出口挨了一棍,其后失去知觉……”不如干脆跳过好了,由重逢女收银员写起!“我按纸片上的号码拨了一通电话,叫来工号9572,待到工号9572现身,这才发觉她是女收银员……”不行,不行,这种事能写进回忆录吗?老伴看见别想活了!“我就没别的东西可写吗?”龙野扪心自问,“活了大半个世纪,难道只能写些不光彩或见不得人的‘地下传奇’?”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59年的人生平平无奇,并无值得留下一笔的辉煌,而且“我按纸片上的号码……”,这种流水账似的叙述毫无文采可言,简直就像小学生写作文!刚才找回的那些当作家的“天赋”与自信,转眼之间化为乌有。
唉,写什么回忆录呀!
女收银员去了哪里?回过头来重新思考这问题。冥思苦想的当下,龙野发觉一桩有趣的事:贴着床单有股奇怪的味道,类似哥罗芳的气味,隐隐绰绰。起先对此也未加重视,还傻呵呵地以为床单是新近换的,故而留有洗涤剂的香气。无意之中察觉不止是床单,整间屋子都是──之前当成女人的香水味了──这种迷香的时候,这才感到大事不妙!
龙野只觉头晕目眩,赶紧跳下床往浴室里冲去。进了浴室,打开墙上的迷你排风开关,之后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倒,撞在了梳洗台的棱角上。怎么会有迷香的味道呢?无法给予合理的解释。这味道一直在屋里抑或──想到这儿龙野又冲回卧室,把先前打开的窗子用力地关了回去。香气极有可能是走廊里来的!“侦探”再次出动。
也许自己的“良辰吉日”到了,龙野心想。这香气就是来收拾自己的,迷晕之后直接拖出去斩了!如果是这样,应该死死地关紧门窗躲在屋里不动,还是拼死跟那些家伙一搏?躲在里头怕只有死路一条:即便香气是外面来的,暂时被阻隔了,锁住房间也只是缓兵之计,因为有句成语叫“破门而入”;何况香气也可能是由──想到这儿龙野又冲进浴室(真够忙的),把刚才打开的的排风关了。不排除有排风倒过来排出香气的可能!“侦探”层层推理。
关了排风回到卧室,冷气又“滋”的一声冒了出来。由于来来往往不停的缘故,室内温度一下子蹿了上去。龙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对着冷气狠狠地吹了几秒。冷气会不会也有玄机暗藏?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真要暗藏玄机,怕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冷气是全自动的,不像排风可以切断。
如此无形“对峙”了几分钟后,什么意外也没有出现。室内温度降了下来,迷香味也似乎不那么浓了。龙野神经质似的这边吸吸、那边嗅嗅,最后回到床上紧挨着床单闻了又闻:除了床单上有明显的气味,其余地方均已“云淡风轻”了。到底是不是迷香的味道?其实也不是那么的肯定。自己从来没闻过迷香味,只在N多年前念书的时候偶尔接触过哥罗芳(N≈40),知道那是一种麻醉剂。仅此而已。
这么又过了十几分钟,确认自己平安无事后,龙野小心地打开房门,偷偷窥探了一眼走廊的动静。没有动静。看来虚惊了一场。那些家伙再怎么跋扈也好,抓个手无寸铁的人来不到三天就杀,这也未免太浪费资源了吧,就算杀鸡也要先养几天呢!再说了,相对那些跋扈的家伙,自己可算手无缚鸡之力;要杀一个缚不了鸡的人,何需大费周折动用迷香?这是他们的地盘,又是地下世界,解决一个人理应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三天不给饭吃,就把人给折腾得差不多了;再过三天,一命呜呼哉!
太不吉利了,怎么老想杀啊斩啊的画面?关掉!现在刚过7点30,如果没有时差的话;地上的人们正在迎接曙光,期盼新的一天的到来!──周六的清晨7点30,会有人来“迎接曙光”?──总会有啦,比方周末加班的人或上了年纪的人。周六曙光的生意相对清淡,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对某些族群的人而言,这种差别大可忽略:有人不管平时或周末,到了点就按时起床;有人不管平时或周末,一概睡到下午三点。在某些国家,周六上午打电话给朋友是不礼貌的,保险起见最好下午再打。下午三点以后。
大清早的,迎接曙光吧,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龙野推门而出,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哪有哥罗芳?全是无稽之谈!
不自觉朝阿松的房间笃悠悠地踏去,胜似闲庭信步。一旦离开自己的屋子,昨晚那些事都化为了泡影,仿佛再回首时什么也没了:女人也没了,香气也没了;没人来过,没人留下过痕迹。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玛利嫣,没有工号9572,就连命案的报道也是假的。
一道曙光迎面射来,虚幻的一切土崩瓦解。果然曙光便是最好的药剂,驱散心中所有残存的杂念。那些睡懒觉而错过曙光的sleepyhead(贪睡虫,懒鬼),怎能领悟曙光的无限意趣?真是可惜,错过曙光的懒虫!等等,“曙光”?地下怎么会看见曙光来着?哪来的曙光?
原来看见的并非曙光。
“不要乱碰,桌上的东西不要乱碰!怎么做事的!”走近阿松的“VIP套房”时,刺耳的叫骂声从里边传出。阿松的房间门虚掩着,白色的光束穿过门缝打在水泥地上,形成一道密集的亮区,折射过来便是“曙光”的原型。这小子今天这么早起床了?龙野不禁打了个问号。“做事手脚给我放利索点!”叫骂声在连绵不绝地传出。
“阿松!”龙野轻轻拉了把虚掩的房门,“你在吗,阿松?门怎么不关?”
“谁在那儿?”又是刚才骂人的声音。
“你──”应声而来的不是阿松,龙野吃了一惊。
“你是谁?谁让你来这儿的?”“叫骂声”对龙野厉声呵斥。这声音在哪儿听过?
“你──你又是谁?”龙野不解地望着对方。
对方一把抓住龙野的衣领,将其拽至面前。白色的光束打在龙野脸上,视线转眼变成了一片雪白。“我问你是谁,你来这儿干嘛?!”“叫骂声”的嗓门加大了几分。
“他叫龙野,就是之前跟你提到的家伙。”一个女人的声音掺和进来。
“玛利嫣?”龙野认出了那把声音。灯光很亮,什么也看不清楚。
“原来是你!”“叫骂声”将龙野扫视了一番,“来的正是时候,正准备要跟你问话!”
“你们──”龙野完全一头雾水。
“土方警官,能否容我跟这家伙单独先聊上两句?”玛利嫣的声音,“一会儿就好。”
“这恐怕──”“叫骂声”似有些为难。
阿松的房间杯盘狼藉,几名制服来回穿梭于其中。龙野试着避开光束好让自己看清屋里的动静,然而徒劳无功:光源正对门口的方向,怎么避都白花花的一片。玛利嫣在玄关的附近站着,不知何时换了条粉红的长裙,裙摆拖到地上微微蓬起,一副将要出席晚宴的打扮。除了裙子,她的上身笼罩于白光之中,从腰部往上全成了光束,像在享受“曙光”的沐浴一般。若非听音辨人,决然不知前方所站为何人。
“土方警官,通融一下嘛!”玛利嫣似撒娇又似恫吓。“土方警官”?地下怎么会冒出警官来?阿松家又何以有警官登门?
“这样吧,半小时后到我的办公室,我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土方警官”又对玛利嫣说道,“带上这个家伙。”
“明白了,谢谢土方哥!”这回无疑是嗲声嗲气的语气。
龙野仍在蒙头转向,玛利嫣像班主任训不守规矩的学生,将其“拖”着带离了现场。现场仍被白光覆盖,从外面望去有如一座皑皑雪山,山里住着本不相干的人群。雪山之所以比作现场,因为山里发生了一桩命案。较之电视上的命案有别,山里的命案显得实实在在。较之电视上的命案无差,两者皆非第一时间所见。龙野得知阿松遇难是在十分钟后,十分钟后他正站在一架说不清是电梯还是索道车的升降机内,同玛利嫣一起。最后一眼见到阿松是在昨晚11点,于雪山脚下。那时雪山还不是雪山,更没因为发生命案而被比作现场。
雪山从未被比作现场,而是现场比作了雪山。有一种失明叫做“雪盲”,有一种失真叫做“封锁”。
他想再度回到雪山,回到阿松遇难的地方。他们重逢才不过两天,有太多的话还来不及絮说。当他经过雪山的时候,他在山里横成了一具遗骸。他遇难了,但他看不见他。他看见的只有白光。强烈的白光迎面直刺,将世界隔成了两半。他对他的记忆怎能遗忘在雪山脚下?他得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但是来不及了,升降机启动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尽快统一口径!”雪山的使者玛利嫣开口道,“首先昨晚我们在一起,就像之前跟你交代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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