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复活、使命、了断的对象
“你来了？”一个声音问道。
“嗯？”龙野心想：这里难不成有人认识我？
声音是从角落发出的，虽然黑漆漆的也分不清哪儿是角落，但从声音的质感、亮度、振幅等等一系列的参数分析，声源是在靠近角落的地方，声波经过了墙壁的多层反射。龙野朝声源处移动了两步，随即产生有如跌入万丈深渊的感觉。深不见底的房间布满了未知。
“站在那里就可以了。”“声音”再次发出声音，“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才刚来的？”
龙野点点头，想要发出类似“嗯”的声音。结果只是“哼”了一声。
“刚才睡了一会儿，没留意。”“声音”又说，“我在这里呆了好几天了，反复思考问题来着。”
“哦。”“哦”比“嗯”好发音，龙野只觉口干舌燥，勉强“哦”了一下。
“声音”之后沉默了一阵，大概重新思考问题去了，或是不小心又睡着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龙野屏息倾听了几秒，竟连对方的呼吸声也没了。这下四周变得恐怖起来，声音、图像通通消失了。把人丢进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的密室超过半天，人必神智错乱。此刻他正处于相仿的处境。
“我说，你还在吗？”喉咙终于能够说得出话了。
“在啊，一直都在。”“声音”迟疑了两秒开口答道。这下呼吸声又重新显现了。
“你在这里──思考问题？”龙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嗯。”轮到“声音”“嗯”了一下，“刚才说过，正在思考问题。”
“声音”像是有点不快，接着再度沉默起来。由“声音”的声音判断，仅可知道对方是男的。至于“声音”眼下的心情、身体的状态、脸上的表情等等，则是只能猜一个大概：心情总归不至于太好，似乎有点不耐烦；身体好像受了伤，有气无力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么……对了，对方的长相会不会很吓人呢？龙野突然泛起可怕的猜想。不如逃吧！他的脑中闪过逃跑的念头。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这让龙野打消了念头。纵然门外的“脚步声”也随时可能进来，但是现在出去肯定会被抓──至少肯定会受到盘问。龙野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里面安全：一来“声音”尚未做出任何有攻击性的举动，二来门外的家伙就算进来，自己还可以找个地方躲躲。他的右脚触到了一张桌子。
“犯困啊。”“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声音不像有攻击性，死气沉沉的。
“这里是不是有位叫‘婆婆’的？”龙野小声地问道。
“你啊，”“声音”答非所问，“快把该做的事去做了，天亮之前会下小雨。”
脚步声在门外驻留了片刻，其中一组。龙野听到打火机的声响，“噌”的一下。应该是ZIPPO的黑冰款。
“黎明总是伴随小雨……”“声音”又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来。不知是说话还是唱歌。
龙野掏出自己的打火机──他的兜里竟然也放了一枚小巧的ZIPPO，他在摸口袋时才忽然意识到。ZIPPO的式样有点老，但是做工十分精致，也很漂亮。龙野试了试打火机的性能，竟打出了一颗饱满的火苗。他倒不是要抽烟来着，只是想借火光看清周围的景况而已。
“喂，你干嘛！”“声音”喝了一声。在那1/10秒的时间内，“声音”的身影在他眼前掠过。
龙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关了打火机。门外的“脚步声”没听见里面的这番骚动，仍在“噌噌噌”地玩着ZIPPO，也有可能边抽烟边玩着，不时发出脚底摩擦地毯的轻微声响。龙野侧耳倾听了几秒，“脚步声”似并无进门的打算，或许也在思考问题，就像眼前的“声音”一样。
“声音”恢复了平静：刚才好像蹿起过一下，现在又缩回角落去了。龙野踌躇了片刻，终究把他的ZIPPO放回了口袋。对于一名优秀的枪手而言，只要那1/10秒就够了。龙野虽非什么优秀的枪手，但在短暂的一刹那间，终也瞧见了不少东西，比如“声音”的面容。无法确定那是真实瞧见的面容还是大脑推想出来的画面，时间实在是快得过于离谱了。
房间好像有一扇窗，就在“声音”身旁的某一堵墙上。龙野隐约觉得这里将会发生些什么，但又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是刚刚进来的吧？”“声音”似乎要好好说话了，“我指这里，不是这间房间。”
“‘这里’是指──这幢大楼？”龙野压低声音问道。
“算是吧。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我知道，我是随一个女孩一起来的──我们办完事就走的。”
“最好是这样。”
门口的“脚步声”走开了，龙野好歹松了口气。“声音”突然轻咳了两声，恍若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了简讯。周围仍然一团漆黑，墙上纵然有窗也瞅不到光线，想必窗外是条阴森的走廊，就跟地下王国的情形一样。龙野稍稍惦记了一下“小雪”，不知“小雪”找到了“婆婆”没有……也没留个手机什么的，一会儿怎么联系也摸不着头脑。
开什么玩笑，自己压根就没带手机！
“我啊，一会儿要到时间了。”“声音”以沙哑的嗓音说道，“你想留在这里当然也可以，不过你是不属于这里的，我没看错？”
“你没──”龙野一时生出诸多疑问，比如“你没看错？亦即是说你能看得见我？”、“什么‘你是不属于这里的’？这里是什么地方？”、“留在这里？”……但是一堆问题挤在了一起，舌头打了结，结果只是蹦了个“你没”出来。彻彻底底语无伦次了。好在“声音”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也难怪，你是被迫来这里办事的。每个家伙都是被迫来这里的。不过你是不同于其他人的，我没说错？”
“什么你没说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龙野完全掉进了迷雾里。
“我是被那些家伙杀害的。”“声音”语出惊人。空气一下子冻结住了。
“我是被那些家伙杀害的。”“声音”笑着重复了一遍。这是“声音”第一次笑，尽管看不见，但是发出的笑声却是真实的。龙野感到血液凝固了，他的上身微微颤抖了两下。
“我算是完全想通了，本来以为自己跌跤的时候撞到桌角，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声音”又发出一声憨笑，“其实死都死了，怎么死的已不再重要，但我就是要刨根问底，不把事情搞懂决不罢休，以前就是这副脾气。”
龙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躲在这里是希望一个人清静。”“声音”靠近龙野，“天亮之前会下小雨，我被杀害的那晚亦是如此。那些家伙对我说：‘走过去，一直走到尽头！’……我照他们的指示往前走，走了不到十步就中计了。被麻袋套住了头。随后是雨点般的暴打，起码有四五根棍子同时袭来。最后后脑被狠狠敲了一下，就这么不幸地离开了人世。”
“你确定──离开了人世？”龙野问道。
“起先不那么确定来着，这也是我反复思考的问题。我被装入麻袋移动过几次，在地上横着拖行。如果死了不可能有感觉的。”
“麻袋……”龙野皱了皱眉。
“说实在的，我还看见了自己的死相！”“声音”抬高嗓门，“我从麻袋里出来的时候，一颗小球掉在了我的脸旁──那时我已确准死了，按理说。就是大街上有卖的那种玻璃球，比弹珠稍大点的。我在球的表面看见了自己。”
龙野似乎想起了什么。
“不过呢，事实既然改变不了，还是承认了比较轻松。”“声音”总结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呵呵，起先必然是不甘心的，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被杀了。我的前途无限光明，岂能就这么结束了人生？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孩子才刚念幼儿园的……不过这些都已经没关系了，我死了，往下的总有办法解决，我在也好，不在也罢。”
“声音”拍了拍龙野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我要走了，”他转过身像个步履蹒跚的老者一般，一步一步朝着房间的深处黯然踏去。龙野依旧看不见对方，只是借着声音感知而已。“声音”的脚步充满了失落，或是一种接受事实的无奈。
“你等等！”龙野叫住对方，“你是不是麻生杏子的丈夫？”鼓足勇气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声音”明显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你说什么？”他用低沉的嗓音掩盖慌乱。
“你是不是麻生杏子的丈夫？”龙野添了几分把握。
“声音”重又转过身来，和龙野四目相对。虽然无法“亲眼目睹”，但能觉察一股浓浓的杀气。“你叫什么名字？”“声音”问道。
龙野缄默。
“杏子怎么了？”“声音”又问。
“如果你已放弃了希望，告诉你也没用。”龙野不知哪来的胆量。
“杏子怎么了？”“声音”走到龙野跟前，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杏子变成了通缉犯，由于你的缘故。”
“由于我的缘故？”
“杏子现在是杀你的嫌犯，如果你是他的丈夫的话。”
窗外一阵剧烈的轰鸣，像是打雷的声音又像枪声。“声音”咬牙切齿地盯着龙野，炙热的目光快要把龙野熔化了。“杏子怎么会变成了嫌犯？她和我的死没一丁点关系！”“老者”的声音渐渐“年轻”起来。
龙野想把经过一一复述，又怕谈及和杏子相识的过程。他已确准了“声音”的身份，“声音”即是杏子的丈夫。他在电视上曾看过“声音”的尸体版，此刻尸体“复活”了，成了活人，在他眼前直挺挺地站着，他倒没有丝毫恐惧感。他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所有问题我都想通了！”“声音”崩溃似地大喊一声，“我要走了，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些往事？”
“既然你已经想通了，那你走吧！”龙野不甘示弱，“世上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你在也好，不在也罢！”
“声音”停止了咆哮，四周沉浸于一片静谧之中。地下世界发生的一切有如电影回放，在龙野脑中慢慢展开。他的记忆通通恢复了。他的记忆失去过吗？和“工号9572”的邂逅、自动开启的冷气装置、女人光洁润滑的后背、背上香气四溢的文胸、电视上的凶杀新闻、阿松的パーティ（party）、50米深的游乐场、玛利嫣、玛利嫣睡在他的床上……和玛利嫣那个了吗？松坂启吾遭遇了谋杀？“土方警官”？自己究竟是证人还是嫌犯？“蒙在鼓里的家伙”！
龙野的思绪被打断了，“声音”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我不走了，”“声音”吸了口气，“不管你说的是不是事实，我都不能一走了之。这里有我存在的必要。直到目前为止。”
“可是你已经死了，不是？”龙野不解。
“是的，我已经死了，所以我哪儿都去不了。”“声音”把手挪开，又重新放到龙野的肩上，“你也有你还没做完的事吧，我没猜错的话？起先以为只要把问题想通，自己的使命便完结了。当你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不管怎样，你是尚且健在的人，你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之前说过？”
“先说你吧，我的事没那么重要。”龙野挠了挠头。
“你现在必须回去！”“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诫龙野，“如果等到像我一样就迟了，现在必须做一个了断！”
“可我还得等那个──”龙野意识到自己竟也叫不出“小雪”的名字，面露几分尴尬。
“等那个带你来的女孩是吗？”“声音”替他把话给讲了，“什么人都不必等！来这儿的不是死了就是处于边界的人，谁都帮不了谁！靠自己是唯一的出路！”
“可我没什么需要──了断的。”龙野支支吾吾。
“想清楚了？”“声音”问他。
龙野想到“9572”，要说了断的对象只有她了。不过一来他已逃离了地下，不会再回去了；二来“9572”同时也是“声音”要了断的对象……所以局面有点复杂，怎么应对一时还心里没底。
“总之天亮之前务必离开！”“声音”再次告诫龙野，“这里出去有一排楼梯，顺着楼梯往下有一扇铁门，打开铁门穿过外面的庭院，笔直走，最终就能到达边门──你是从正门进来的吧？”
龙野点头。
“那么记住：边门和正门有些不同，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推开边门就是外面的世界，勇往直前切莫回头！”“声音”绕到龙野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引到正确的方向，往前推了一把。
“切莫回头！”坚定的声音不绝于耳。
龙野终究还是回头了，在他离开104房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一团漆黑，空气纹丝不动。随后他便带上房门，朝着楼梯的方向快步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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