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有灵犀”、叫“美树”的女子、想要得知时间的N种途径
“乘火箭过来？”尚海低头念起小玉的短信，原本伸进口袋的手下意识缩了回去，东西仍在里面。乘火箭，是个怎样的概念？尚海抬起头，刚好对上KR投来的目光。
“晚上1930？”KR问她，“我们提前了，今晚，大概七点开场。”“卡斯特”在桌边兀自发呆。
“七点开场？”尚海看了看手表。其实她并没戴手表。她看了本应戴表的位置，然而那里没表。就她低下头看手表的姿势──或得加上撩起袖管的动作──本来并无差错，如果那里有表。然而那里没表。恰巧今天没戴表，也有可能很久没戴表了。不管怎样，她有权利低下头去看表、做刻意形而上的举动，至于需不需要知道时间是另一回事；况且要想知道时间大有N种途径，比如看手机、观测太阳的角度、询问服务生、等等等等。当然太阳已经落山，赶到餐馆的时候；服务生也刚好忙着；所以尚海转而看了眼手机，因为此刻确实要知道时间。前后并不矛盾。
手机再怎么普及，还是会有那样的条件反射：撩起袖管看表。像是戴久眼镜的家伙改用隐形以后，仍会偶尔抬起手来想要扶一把眼镜。然后发觉脸上已无眼镜。
KR戴着眼镜。黑色板材镜架。
“七点开始，完了之后还有表演要赶。”KR扶了扶眼镜。
“还有表演要赶？”尚海重复了一遍。“卡斯特”在邻桌讪笑两声。
“混饭吃喽，没办法的……”KR气定神闲，“混酒吧的想靠唱歌养活，除非出了名的，不然只唱一场远远不够。”KR仰起脑袋注视天花板。天花板上开着菱形的天窗，小小一枚：该叫“天窗”没错，那样的摆设，那样的位置……隔了两、三米远，一般餐馆不建到那样的高度。但是西餐馆又另当别论。
西餐馆？──注意“小资”！
──完全本土餐馆、土生土长、土到跟“卡斯特”一个模子里刻的！……只是楼层盖得稍许高了，也有可能不是自己盖的：买下先前的铺子拿来开店。那么先前的铺子是干什么的，那种高度？──开西餐馆？不，不，不开西餐馆！或许仅是住人的一栋──
一栋什么？等着往下说呢！
一栋──洋房？不，不，一栋──别墅？不，不……
好啦，“不”来“不”去的，不就“不”它个“小资”两个字吗，有什么好害怕的？赶紧──坐下吃饭！
“赶紧──坐下吃饭。”KR对尚海说。这是尚海随同KR一起仰脸注视天花板约半分钟后──显然她也瞧见了“天窗”且被深深吸引──KR对她下的一道指令。尚海回过神来，只见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因为桌子不大，说“摆满了”实际──自己想象吧！……桌上摆满了菜，全然神不知鬼不觉，而且最关键的：尚海至此还没有点过菜啊！这是怎么回事？从一进门到被领到桌前，接着“邂逅”KR，接着四条短信，往下聊了几句接着抬起头来仰望“天窗”……其间并无穿插点菜的空隙，难不成──上错桌了？
可是定睛一看，却又都是自己喜欢的菜：河鲫鱼、海鲜豆腐、咖喱肉片、蜜汁牛仔骨……以一女生的食量貌似多了，不过管它呢……对了，这菜──自己还没点呀！
“So that’s why it’s called ‘心有灵犀’！”“卡斯特”在一旁洞穿了尚海的心思一般，随口念着。没想到土不啦叽的男人，说起英文来可溜得跟个ABC似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家店的特色，即是用不着你亲自点菜：打你踏入大门的一刻开始，你的形体、相貌、肤色……等等一系列的参数已被捕捉下来，借由电脑分析、卡片占卜……总之一套精密的流程以后，该点什么菜色、需要多少分量，全都速速为你打点好了！等你坐定下来、三两朋友唠上两句准备点菜的时候，一看菜已上桌，岂非错愕不已？待到仔细一瞧，上的菜竟每道都很合乎自己的口味，更觉玄之又玄──难道店是我妈开的不成？”KR补充说明。
“等等，等等！”尚海打断KR──事实上也不能称之为“打断”，KR说到这里自然“休止”了几秒，就像致词的每每讲完一段会略作停顿，好让台下毕恭毕敬的观众有鼓掌的间隙。间隙一到，众人拼命鼓掌，不管听了致词的内容与否──不听也无大碍，八九不离十吧，正如尚海接着要问的问题：“我是结伴而来，比如来了一桌老老小小，那要如何处理？”──KR早已知晓。
“So is everybody satisfied when they sit down in a normal restaurant，eating together？”“卡斯特”又不经意地飙了一句外语，一语道破天机。他喜欢在句中塞一个“so”字，无论句首抑或句末。（一桌老老小小坐在正常的餐厅里难道就能让每个人满意所点的菜么？）
“谁说我的餐厅不‘normal’了？”一把甜美的嗓音从后方传来。尚海扭过头去，见一三十五岁上下的女子款款走来，踏着10cm的黑皮高跟。“美树姐！”KR递上一声清美的问候。
女子点头示意，回以和蔼的眼神。她的一颦一笑温文尔雅且具韵味，尚海不禁被吸引。“你的朋友？”女子比了个手势。尚海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若说“气质”或是“淑女的条件”，眼前这位叫做“美树”的女子恐怕才是最佳代言：尚海终于领悟了什么叫“气质”。
“Not friend，but just‘fans’！”“卡斯特”又不合时宜地插话。今晚通篇英文？
女子依旧微笑──并非不露声色、笑中暗藏意味的公关式微笑，而是清到可以瞅见根底的莞尔一笑──还是没表达好。总而言之，这种笑容一旦加以描述──任何言语的描述，即会霎时跌落尘世中去，变俗了！可明白？不是写不出来脱俗的句子，而是压根就没有句子能描述！
……
会否有点过头，这番无耻的赞美？
尚海大致体会了年纪的差异：有些味道、“气质”，基本不到那把年纪不会散发出来，即便模仿也不会有完美的效果呈现。二十岁的女子青春洋溢，三十岁的女子儒雅淡定，四十岁的女子如狼似虎……各个阶层都有既定的标准。二十出头的女子故作姿态，会被唤作老气；二十五岁的女子学不来淡定；过了三十的女子最有魅力，既无二十来岁的“初出茅庐”，又不会因激素泛滥致使狼虎上身，是最细密的年纪。尚海差一岁便到这年纪了。小玉尚处“青春洋溢”。
可别小看这一岁哦，差了一岁即是差了一档次！好在叫做“美树”的女子并无争艳的意思，尚海大可放心继续当她的女一号。女一号这位置，话又说回来了，不一定──而且往往不是──剧中长得最为漂亮的一角。那是为什么呢？里头牵涉方方面面的因素。就从实证的角度分析好了，想想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女主角，往往不是剧中最漂亮的一角。极端漂亮、美丽、儒雅、动人──的角色，可能是第N集放到一半突然冒出的无名小卒，仅是客串的几秒；或是到第N+N集乃至最终大结局的时候，她又出来重新亮了把相；始终你不知道她的名字，翻了演员表也没一个说法……她很漂亮，她的眼珠竟是混过的那种──混血儿的眼睛；她漂亮到让你不知道怎么办；晚上你躺下去，睡了一会儿想到她的丝袜──她在剧中穿过的长统丝袜：她穿职业装加丝袜的样子电死人了！……半夜做梦时你梦到了她。
某种程度讲来，主角不需如此夺人眼球。这般长得漂亮、“气质”又好、穿着职业装无一丝缺陷的极端角色，让给客串来吧！为什么呢？
“因为她没去过‘渔船的脚印’！”原来“卡斯特”还不光会英文。（其实每句都开英文作者会很吃力……）
“‘渔船的脚印’？”尚海睁大了眼睛。美树把手放在衣摆的扣子上。
“这些男孩的歌迷数不胜数，可得千万小心，”美树对尚海说，“尤其这个叫做KR的家伙！”美树再次露出别样的笑容──无法加以描述的莞尔一笑，指了指KR。
“美树姐！”KR撒起娇来。他的语气分明即是在撒娇。
“好了，不打搅了！”美树把手放到胸前，“你们慢慢享用，菜还合胃口吗？”
“すごいね！”（很厉害呐！）尚海这才想起点菜的疑问。见到大美人就把先前的事全忘了个精光，这点男女都一样。“美树姐”的出现差不多在此该告一段落了，或许她的出现本无意义，仅是客串的角色。她穿丝袜加高跟鞋，但是装束本身不应被赋予多余的遐想；她穿丝袜加高跟鞋，有时过于关注角色的效用、登场须有完备的来龙去脉……她穿丝袜加高跟鞋，但是刚才提到的“渔船的脚印”……她穿丝袜加高跟鞋！好吧，她穿丝袜加高跟鞋，今晚睡不成了！
可悲的人类……
美树走开以后，尚海安静地坐下吃起饭来。一方面是自己钟爱的食物，一方面也真的有点饿了……KR识趣地坐回自己的位子，留下尚海一人平心地吃饭。在她吃饭的时候，她很专注地吃饭，这是初夏傍晚呈现的画面：自然天已全变黑了，客观时间也已越过了“傍晚”，不过产生这样的画面却是无可厚非，换言之是没有办法的事。就是初夏的傍晚，风从游廊口吹过来，坐在餐馆的角落懒得说话，只想埋头一个人安静地吃饭。心情倒是没有不好。
心情何至于不好！
“卡斯特”也乖乖闭上了嘴。今天他已说了很多的话，而且几乎全是用英文。以前不记得他那么贫嘴──或许也那么贫嘴，只是不记得罢了，管他呢……心情好到了极点！“小姐慢慢享用，我们先去开场！”再一转眼五人组已起身围了个圈，正准备离去。“是不是有东西要交给我呢？”KR站在圈顶，伸手扶了扶眼镜。好似仆人在跟公主道晚安。
公主放下筷子，把手伸进口袋。然而东西却已不翼而飞了！
──倒也没怎么意外。
“那就迟些再给我吧！”KR把手插入口袋，“1930，呆会儿会来？”
尚海点了点头。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KR挥手告别，带着“圈”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尚海望了眼“天窗”──就是美树到来前和KR仰脸张望的那枚玩意，嵌在屋顶上的。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尚未走远的“圈”叫喊着。“圈”停下步子。
“‘渔船的脚印’……”不知从何说起。
“‘渔船的脚印’！”KR一脸淡定。“卡斯特”回过头，嘴角勾出不明来路的笑意。
“会去吗，今天，‘渔船的脚印’？”尚海像是智商突降100，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会去呀，当然会去！”KR退到“圈”中心的位置，“今天是我生日，当然会去。”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才对！KR站在圆心，尚海想起“Smooth Criminal”中MJ和他的伴舞──这回是出唱片、跳舞的那位。小玉“破坏气氛”又发来了短信，连着两记铃声。眼前所见的景象太抽离实际了，离得有点遥不可及的样子。手机清脆的铃声于此环境已不再重要，仿佛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在这季节叫人抬不起劲来。又是那阵和风，硬从游廊深处徐徐吹来，直至吹走所有现实的物体、以及不愿提及的那些本质。这份感觉恍若似曾相识。
尚海听到一串熟悉的音符，这串音符迅速被旋律取代。“一起去啊！”KR挥舞着双臂，周围几桌目光纷沓而至。尚海回到座位，吃光剩下的食物，打开手机念了小玉的短信，果然无足轻重。“电要没了，”尚海回了条短信，“KR去了酒吧，一切照旧。”似乎变得义无反顾起来。尚海发完短信，“嘟”的一声摁掉手机的电源。今晚她要去个神秘的地方，不想有人打扰。
那件“东西”──仍是只能以“东西”来称呼──加上手机，两件现实的物体已去了个干净，那么接下来的──
接下来，便是一些难以企及的事。
十分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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