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禁烟与产业链、混球丈夫、冷酷的机器人与海报
龙野决定销假了,他不想在这个满是“会”跟“政党”的家里继续呆了,他要回去上班。另一方面,他要回去好好琢磨琢磨那小白脸上司──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女婿、至少也是女儿相亲对象的“加拿大小开哥”。说真的,小白脸调来也两三年了,一直没怎么关注这年轻的上司。一来没什么交集,工作也好,生活也罢……小白脸总把龙野归入“元老一辈”──说好听点是对龙野的尊称,说直面点──You are“out”!
小白脸经常不给面子,在他眼里龙野即是一“老头”──当然不会开门见山地挑明,但是龙野心里清楚。“喂,老头,这事用不着你管!”龙野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喂,老头”是他根据白脸的口型、表情添上去的,因为白脸在说“这事用不着你管”时先会来一个停顿,这一停顿的几秒刚好就跟“喂,老头”所需要的时间相互吻合。龙野试验过几次──上班无聊嘛,这个时间卡得万般精准!以至于往后每次白脸要开口,龙野都会先在心里默念“喂,老头”;待他念完“喂,老头”的瞬间,“这事用不着你管”就紧跟着来了,衔接天衣无缝。除了这句“名言”,白脸似乎少有其他的话。当然是指对于龙野而言。
定是把我当成了落伍的老头,龙野喝了口茶想。前天晚上开始,家里禁起了烟来,老伴郑重其事地宣布打从当晚起,家里任何场所不再允许公然吸烟,阳台亦不例外。这可基本要了龙野的老命。虽说烟瘾也没到极端的份上,可是好些个端点,比如饭前饭后(尤其是饭后)、睡前睡后(“睡后”是什么意思?)……那是非得要吸上一支不可!不让吸烟,便是跟人过不去。龙野想不明白:老伴解释为了健康着想,特别说是为了“吸烟者的健康着想”……那么以前呢?如今拎着包进特定场所要例行安检,说是为了民众的安全着想,那么以前呢?……那么以后呢?以前、以后都不需要安检,只在某一特定时段要安检,好像以前、以后“民众的安全”都不需要“着想”;就像家里要开“会”,下令要禁烟,到底禁烟是为了谁谁谁的“健康着想”:是为了“吸烟者的健康”──“着想”?呵呵,呵呵呵呵……
顶顶可笑的是,这边拼了命禁烟,那边过来“与会”的全是一杆杆老辣的烟枪──人家一天抽一包还不止!
小白脸一天就起码两包!
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后来龙野一想,所谓“执政”的就跟办报的一样,隔段时间非得要整一课题──不然他们有什么事可做呢?但是两者须加区分的是,哪份报纸倘使看不顺眼,大有权利选择不买与不看;然而“执政”的每每搬出一课题,你可必须得服从。你不服从,就要受到处罚。家里“执政”的那位前天发话了:“今起逮到任何家庭成员于家中吸烟,罚款两百大洋!”──“任何家庭成员”?呵呵,还挺民主的……家里除了老子还有哪位“成员”吸烟的?
鉴于家里的金库归老伴管,“罚款两百大洋”即是不发零用钱给你了!断了“收入”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下买烟的铜钱也拿不到了,别说吸什么烟了……所以几番斟酌,龙野决定服从政策为上。人说“适者生存”嘛,再说少抽点烟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前晚开始,龙野主动承担了饭后清倒垃圾的角色:吃完饭后,他很自发地清理桌子、清倒理出的垃圾;垃圾一倒便是二十几分钟,博子睁一只眼也闭一只眼。人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实际“上下”互存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对于“上”来说吧,只要“下”拿捏好分寸不要蛮干胡来、另外给足她所觊觎的面子,她便“睁一只眼也闭一只眼”,放“下”一条生路;对于“下”来说呢,知道“上”要那点面子,吾等姑且妥协,只要“上”肯放吾一条生路不至赶尽杀绝,吾便服从于你乖乖听你的指示。“放吾一条生路”,即是准吾吃完饭后清倒吃剩的垃圾,这倒垃圾可能“稍显拖沓”,谁叫垃圾箱它生得远嘛,有什么办法?
长此以往,一条“产业链”也应景而生:垃圾有人清倒,清倒垃圾的人还挺乐意清倒,理想、乐观得不得了啊!──环保,且又“顺民意得民心”。所以你还别说,这“执政”的做事有她的逻辑:她能摆平民众,还能设计一条“链子”出来,既解决了环保又不浪费多余的人力资源,你还乐意为她“鞍前马后”……
──扯远了啊,做家务本是人人有份,什么“鞍前马后”,多难听呀!
“多难听呀!”龙野吐了个烟圈。白脸开口闭口“喂,老头”的──尽管嘴上没说,表情分明写着,龙野“听”了感觉十分不爽。老子年纪虽然大了,可是流行的东西样样皆晓:就拿流行乐来举例好了,什么“婶婶救救我吧”──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我就唱得比他“鲍小伯”好!
不会真的去唱啦,即便唱也顶多家里面哼哼。五十几岁的“老头”,要是光天化日唱起“婶婶救救我吧,一把年纪了”,这可成何体统?不被笑死才怪!虽然挺贴切的:“一把年纪了”,……
──后面半句千万不能唱出,不然博子听见“收入”准没了……
上班啦,开什么玩笑!
龙野收拾好公文包,照了照镜子,上班去了。
“不吃饭啦?”博子问他。
“不吃了,赶时间。”
“一本正经……”
龙野走到街上,赶紧点了支烟抽。弹簧压得越紧,松开手后它便弹射得越远。来到地铁口时,不知不觉已经抽掉了两支。龙野差点把公文包扔了,经过垃圾箱前,忽而想起自己这是去上班,不是去清倒垃圾,急忙收了回来。外面空气很是新鲜,龙野放慢了脚步。地铁口有两名警卫站着,佩了枪的,乍一看还以为出什么事了:那警卫的模样好像预知911又要来袭了一样,紧张得要命。龙野捏了把裤袋,把烟和打火机推入到最深的位置,随后尽量摆出镇定的神态从警卫身边信步走过。人家不习惯嘛,好端端地冒两个警卫出来,还是佩了枪的……
社会多么和谐……
来到闸机口,龙野把包放上安检仪安检。龙野59了,59年来他安检了19次──文职嘛,出差少得很;大前年陪老伴跑了趟欧洲,自己掏的腰包,回程途经莫斯科机场转机,因而多检了一次,安检次数由此变为单数……接着从第59年开始,光这一年如今一半还没到,龙野整整安检了95次──为何还是单数?因为此时此刻也正在检呗!……等到今天下班,又将变为双数;早上出去是单数,晚上回来是双数;何不每次出站也设一个安检,一年下来申请“安检纪录”,上报吉尼斯去!
龙野乘了三站,到达目的地时刚好是中午,十二点整。这个时段车站的客流很少。龙野逛了圈书店──地铁书城,拿了两本新书,走到收银台前又放回原处。肚子饿了,还是先找地方把午饭解决了,吃什么好呢?就吃生煎包吧!这些日子在家都没什么油水,全以素食打发──开“相亲会”需要筹资……突然想吃生煎包的欲望变得很强烈!
──那就吃呗,生煎包又不是法式大餐,几个铜板就能解决的事,有什么好纠结的?可是节骨眼上龙野偏偏跑回了书店,重新拿起刚才没买的书,仔细翻了几页。一本叫《樱》,大致是本小说;一本名字很长,叫《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大致──也是本小说。《樱》的书皮颜色是粉红色,也是刚才没买的原因之一──大男人嘛,对吧?……当然也可买了直接塞包里,但是付钱的时候──付钱的时候几双眼睛盯着!
“呃,是替女儿买的!”推给女儿好了。收银员可不管客人买什么颜色的书看。你买红的也好,黄的也罢,她下班后都得挤半个小时又闷又热的地铁去那又闷又热的幼儿园接女儿回家──她养女儿的话。所以大可不必费心地解释。中午跑去书店闲逛本非光彩的事情──自然也无特别不光彩的地方。一个中年男子──或许介于中、老年间更贴切,如若中午跑去书店晃悠,买了一本粉红颜色的书──指书皮,最后付钱的时候傻呵呵地对着三十来岁的女收银员,说:“呃,是替女儿买的!”……不知收银员会作何感想?
或许收银员也没什么感想,多半她连“中年男子”的长相也没看清。压根未加留意。她在考虑今天下班是否改坐公交、或者打个车的……她实在是恨透了每天下班挤那地铁,挤那又闷又热还得花上二十分钟安检的地铁!为什么非得在这儿工作?终日躲在地下空气也不好……大有十万个为什么要抱怨,可又不能对着客人发泄。“你能不能下班接女儿回家?”忙里偷闲发了条短信给丈夫,她的狗命外企志向远大的白领丈夫,每日深夜之前见不到人影、不是加班即是陪人吃饭的混球丈夫!
──果真养女儿的,女收银员。
龙野最终决定了买那本《樱》,名字很长的《树》也一同买下。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龙野故意把《樱》压在了《树》下。《树》是黑封面的,外表看来没什么大的问题,完全适合“介于中、老年间”的男子阅读。不过“问题”一经存在它会不时袭扰:付到龙野的时候,一声强烈的蜂鸣自收银员的衣袋传出──至少龙野感觉很是强烈。收银员低下头看了看衣袋──衣袋里的手机,同时名字很长的《树》也顺手抽了过去,留下《樱》在桌上……
龙野“狂汗”了一阵。尽管他没发出任何声响,但是无形的“汗颜”仍叫准备取出手机的女收银员吓了一跳。“哦,还有一本……不好意思!”女收银员遂把遗漏的《樱》也抽了过去。龙野面红耳赤。
“好的,今天我来接吧!”其实只是“混球丈夫”回复的一条短信。女收银员读完丈夫的短信,跟来换班的同事使了个眼色。这些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龙野走到地铁口,踏上空无一人的自动扶梯,一缕眩目的阳光自地面射来,敷在他的脸上。这是龙野最后一次见到世间的阳光,或是“很长很长时间里”再也见不到那耀眼的光了。他把左手搁到扶手带上。
说来也怪,龙野买完书出了书店以后,整座地铁站像撤空了一般!书店斜对面的蛋糕铺在卖着糕点,穿白制服的糕点师傅脸上面无血色,此外再无一颗人影可寻。冷冷清清。龙野回过头瞄了书店一眼,视线模糊起来,只见得隐隐几排书架,毫无生气地立着,一切像是成了虚幻的场景。直至龙野来到地铁口,阳光正面照到他的脸上,瞳孔彻底地扩散,变成了一片空白。眼前什么也没了。
这是生病了吗,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龙野抬起手,用手中的公文包挡了把刺眼的阳光,好歹恢复了一点。脸颊依旧发烫,先前当是因为买了粉色颜色的书被女收银员发现导致血脉充盈,现在想来可不是那么回事,至少不完全是。自动扶梯很长,足足乘了两分钟还不止。龙野俯瞰阶梯,它们并没有转动,也有可能刚刚踏上的时候转过几下,之后停了。总之这会儿停着,停在“半山腰处”。龙野踮了踮脚,发觉望不到地面。
刚要向上走去,一个挂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出现在眼前,双手交叉在背后。“下去重来!”男人命令龙野。
“……”龙野满脸不解。
“下去重来!”男人又讲了一遍。
龙野有些恼火,提着包往男人身边夺去。男人一把将他推了回来,力气大得叫他险些跌倒。
“喂,你做什么?”龙野大吼一声。底下仍不见有行人路过,让他多少有点乱了阵脚。男人目无表情,双手叉回背后,头上戴着一顶短鸭舌帽。自动扶梯持续休止的状态,一动不动。
“左行右立。”男人好歹吐了四个字出来。
“啊?”龙野皱了皱眉。
“左行右立。”男人重复一遍,跟着伸手指了指墙上的标语。
随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上委实挂了幅海报,上面印着四个醒目的大字:“左行右立”。龙野瞟了眼海报,海报上面画着奇怪的动物──不知是不是动物:蓝色的身躯,一簇卷发,头身一体没有脖子,长相难以启齿──就跟安全套的形状一样!
“黄线。”男人高度概括地道出两字,指向海报的手也转了回来,伸直五指,像把菜刀似的对准了龙野。
龙野再次跟随“菜刀”的指向,低头瞧见地上划了条“黄线”。眼见龙野还算有几分悟性,男人总算挤了点笑容出来。“左边行走,右边站立。”详细分解了“左行右立”的精髓。
“哦,左行右立……”龙野挠了挠额头,“知道了!”说着整了整衬衫──被男人推过弄乱的衬衫,挪到“黄线”的右侧,朝着地面向上迈步走去。
男人再次伸手一把拦住龙野的去路──这次没有推人,只是拦腰截住。“下去重来。”男人重复一遍,语气平和了些。
“……”龙野很是恼火。人最恼火的事吧,就是遇到蛮横的家伙用他“平和”的语气跟你下命令。索性面对面地干一场硬的──干硬的又怕干不过他:刚被推过那一下,对方手上多少力气心里已大致有数,自己斗不过他。
龙野打量着男人,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不就一保安吗?如此嚣张……不管怎么,自己这点面子总得要留着,绝不可以听任保安的话像小学生一样──走下去再走上来,“下去重来”一遍……不行,颜面全扫地了!龙野斜了眼海报,“安全套”正乐呵呵地笑着,一副落井下石的欠揍表情。“我说哪,做人能不能稍许变通一点?”龙野没好气地对男人说,“眼下就我一个搭这扶梯,哪来‘左行右立’?……真要有人想‘行’,他往右边‘行’也没什么不可,我又不是横在中间卡死了不让人过!”龙野强压怒火,然而怒火早已上身。他用愤怒的眼光注视着男人。
“对不起,先生,”男人露出机器人似的表情,“上头这么规定──左行右立,我仅执行而已,请您谅解。”终于道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能变通一点?”龙野急了性子。
“对不起,先生,”男人越来越似一台机器,“我的字典里没您说的两字。规定来着,请您下去重来。”
“规定里也没说‘下去重来’!”要搬规定大家一起搬吧……
男人不再费舌,彻底变成了一台机器的模样。说来也怪,扶梯事件闹了近二十分钟,硬是没人打从这出口路过。倒也不是想找行人帮忙,只是这番景象实在很奇特,仿佛地球人全跑去了哪里,剩下一台冷酷的机器竖在自己面前,一语不发。
龙野整了整呼吸,从机器身边侧身而过。这次机器既未出手推搡亦未阻拦,甚至头也没有扭动一下,只是任由他从身边穿过,向地面走去。龙野看见了地面!
──接着“砰”的一声,异常沉闷。龙野只觉天旋地转,随即失去了知觉。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