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在心里暗暗叫一声不好，抬起手腕想用橡皮筋弹一下，却怎么也够不着。他的双手似乎又回归到黑暗状态下的毫无知觉，眼看着老头儿起身，但就是没办法靠拢。
沈老头走路像是脚没沾地，可动作依旧是生硬而老迈。他向身旁的一只狮鹫姑娘打招呼，后者也偏着脑袋点点头，与吴语一样竟没有动了。
追上去啊！吴语在心里喊着。老头儿的背影却越飘越远。广播里的音乐仍然充满广场舞特征，节奏分明，为什么没有哪个生物听不下去给换掉呢？这“动次打次”的，要是能动弹一下多好……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步行街上又多了些生物。有极小的精灵，在绿化带围栏上停着，啜食花坛中的花蜜，又吐着舌头飞开。还有透明的人类飘着，该是幽灵一类吧，维持着生前的样子，有些还捂着永远好不了的伤口。还有……
母亲？
迎面走过来的白色长发和白色长裙，和自己一样的红色瞳孔，那是自己的妈无疑了。但车祸身亡的她并没有伤口。她的脚也在地面上，踩着好听的声音。
那不是幽灵！
吴语更想伸出手去，哪怕拽着母亲的衣角问个究竟也好。可是母亲根本像没有看到他一样，迎面走上来，烟雾一般，从吴语的身体上掠过去了。
他连回头再看看都做不到。
“吴老板！吴老板？”史来穆的声音又将他拉回来，手腕上橡皮筋弹出火辣辣的疼痛感。
“老史……”吴语勉强笑笑，“你弹得还真狠啊……”
他举起手臂，腕间一片红苔。
“那又能怎么办？”史来穆摊手，“我掐你两下吧，你又要喊疼。刚才拍了肩膀，晃了身子，你都不醒。”
“瞎说，我不是一直睁着眼睛么？”吴语瞪眼面向史来穆，以证明自己的清醒。
“这也算我疏忽了。”史来穆居然主动地让步，“你从走过去的那一刻开始就不怎么正常，刚和老头儿搭上话就站住不动了。老头儿要走，我上去拦他吧，你又像魂被抽走了似的呆立不动。万一你出事了……”
“打住！没有万一！”吴语动手去捂史来穆的乌鸦嘴，“我意识还是挺清醒的。”
“但是……”史来穆向长椅旁边的狮鹫姑娘努了努嘴，“她看上去不大好啊。”他走过去，轻轻拍打着狮鹫脖子。像闪电通过全身般，那只有着金黄色毛皮的生物惊醒了。史来穆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和她交流了许久，扫兴地回来了。
“完全没有用。”他摇摇头，“狮鹫说她讲话讲到一半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那老头儿我也没跟上，很快就走没影了。不过，你还记得老头儿说了什么话么？”
“他说他姓沈。”吴语回忆着。
“在公开课开讲前就介绍过啊。”史来穆显然不满意早已得知的答案。
“我没注意嘛……这不就问了？”吴语在脑子里继续搜寻着刚才发生的事儿。关于母亲的那段究竟要不要说呢？他并不确定，倒是沈老头的一句话现在令他无比在意。
“他为什么不也袒露原型？”
吴语看着满街的奇怪生物，疑惑在他的心里慢慢加重了。
“街上能看到的都不是一般人？”他半是询问，半是回答，“或者一般不是人？”
“显而易见啊。”史来穆伸手探着吴语的额头，“你不会发烧了吧？”
“那你呢？”
“你不是知道么，史莱姆啊。”史来穆显然也被吴语的自语弄糊涂了。
“肖骆离是龙对吧。”吴语仍然没头没脑地说，但他的脑子却是异常清醒，“他发现外面全是超自然生物后，没一会儿就变回龙的样子飞走了。”
“那是他老朋友了。这兄弟，憋了几百年，放个假也挺正常。”
“你要我去找沈老头究竟想问什么？”
“能离开这空间的方法啊，我们不是一直在找么？一点线索都行——”
“那变回史莱姆的样子，是不是比现在更方便？”吴语几乎是质问着，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身边一直陪着的租客。也许是老头儿的话，也许是他自己心里长久的疑问。在一瞬间，困于异空间之中的负面情绪被他紧紧地团成一枚铅球，顺着质问投向了史来穆，并迅速让这位素来冷静的人民教师显出几分惊讶。
“你怎么了吴老板？”史来穆压根儿没想到会遭到吴语的怀疑，赶忙拉着他走到街边的便利店旁，“他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之前的心灵感应是不是把你控制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了啊……”
“我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太喜欢变回去罢了。”
“那就是你懒得面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咯？这和我用帽子墨镜大兜帽滑雪衫把自己裹着有区别么！”吴语的粉红瞳孔都快点着了。
“别激动，别激动，你是怀疑我的身份么，那我现在变回去就是了。”史来穆扶着吴语坐在马路牙子上，准备解开西装外套，却被拦住了。
“你要是开始和肖骆离一样变化，那就好了。”
从去年底的事件开始，吴语就一直被史来穆带着，见识无数的生物，经历无数的危险，现在又困进了个莫名的异空间里。他甚至快速地回顾了一遍迄今为止遭遇到的全部险情，每一次都是史来穆把自己主动拖过去的，甚至还拿自己当过诱饵。而助手这么一说，也从来只有带去跑腿的表象，“有关部门”的办公室是从来没进过。
到底自己在忙活些什么！
如果现在还在历城，那就会像庞贝一样，暂时静止在一秒钟之内，等一切恢复原状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普通书店老板的生活，有一餐没一餐的吃饭……
吴语越想越觉得自己被骗了。
“你担心我是骗子，是么？”史来穆没有脱去西装，还是人类的形状。这让吴语很容易就看到他的眼神，纯澈，坦诚，没有任何杂质。
“我就不能过普通人的生活么……”吴语将脸埋在手掌里，努力憋住情绪。
“你想回去么？”史来穆又问道，但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比起躲在普通生活的外壳里，稍微来点儿惊喜，一直都是你需要的吧。而且……”
“不用说了，你也该知道，有些事情忘不了那么快。”
是的，他不可能完全忘却车祸。表面上的沉默，无法掩盖梦境或者潜意识下对父母的怀念。车祸刚过去三年，他原本还想出去走一走，或许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事情做——
可是他现在只能守着房产和店面。
“不是你选择要过平淡的生活，而是你不能不过平淡的生活。”史来穆轻拍他的脊背，“喜欢看书的人，怎么会有甘于平淡的心啊。”
吴语仍然深深地埋着脸，在喉咙里“唔”了一声，算是答应。
“我为什么不变？很简单。如果连我都变化了，你还会相信异空间里的任何一种生物么？陌生的……排斥感，这的确令人感到可怕。”
史来穆简直能去当心理师了。
吴语慢慢抬起头，调整出一个不好看的笑容，又轻轻地“唔”了一声。
“想回历城对吧，我也想啊。因为这种异空间，实在太危险了。”见吴语稍微有了精神，史来穆转了个话题，“一个沈老头就能略施小计让你纠结半天……”
“他那个也是心灵感应吧？能不能推测他的物种？”吴语的理智又上线了。
“不好说，毕竟很多生物都会。但再在这里呆下去的话，整个世界肯定就无序化了。比如吸血鬼要开始觅食了，半人马们要开始搏斗了……哪一项都很危险。弱肉强食在完全没有了束缚的世界是很可怕的。而且，我们还不知道‘有关部门’是否及时掌握了情况，谁也救不了你。”
“不要乌鸦嘴啊说了好多遍啦！”
“那好，说点积极的，只有你才能救自己！”史来穆简直像在给学生做高三前的动员。吴语曾经有一次隔着校门欣赏过，那气吞山河的势头，啧啧！
“怎么救？”吴语也直奔主题而问。有个心结被解开，他也变得爽快了不少。
“回忆一下你看过的小说或者漫画，玩过的游戏也行，只要和异空间有关的，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条件？”史来穆仍旧是“启发式教学”。
“呃首先要组个队……有T有奶有——哎哟喂别打断我啊！玩游戏你不配阵型能干啥？”
“说正经的！别扯组队！”
“我又不是你学生……好好好，异空间么，不就是要有个制造者，干掉他就万事大吉了？”
“要是找不到制造者呢？”
“你别说找不到哦，我觉得那姓沈的就挺像，你看他神神叨叨的，还把我也给摆了一道——哎你别又敲我啊！”
“别乱下结论。”史来穆严肃地答道，“虽然他很可疑，我们也不能判断这就是他做的。如果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会怎么做？”
“那我就想办法出来嘛！就算打大boss，这异空间也就局限在一小块地方吧，总不能盖了整个地球。要能笼罩全世界，我就得上作弊器了。”吴语嬉皮笑脸地说。
“很好，你的思路总算回来了。”
吴语姑且把这句当成表扬。
“所以我们得找出范围有多大？出了省城不就知道了么。”
“应该没有那么大。你还记得在自动贩卖机里看到的吧？”
“记得……太特么恐怖了！”
“能看到历城，说明这空间与现实世界中还是有距离的，而且这距离长到足够折叠并且重合到历城区中的某一点上了。”史来穆又变成了超自然物理教师，“那么异空间的范围并不会太大。”
“礼堂能覆盖，商业街能覆盖，还不够大？”
“这就得看看，制造的动机是什么了。如果是你，最想拿异空间做什么？”史来穆盯着吴语的眼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