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回来了!最近这个消息在静海城传得比瘟疫还快。听到消息的人半信半疑,都说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怎么隔了一夜,就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说的人信誓旦旦,“真的!飞鱼帮、流水盟、三花会的人都亲眼看见!昨夜!三里亭那里!当时太史阑的手下都在!”
“不信?神工弩都出来了!当场射死一堆!”
……
比起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处相关府邸里却气氛沉重。
“太史阑回来了?怎么可能!”天纪军大营里一个副将急躁地跺脚,“可是少帅出海了……来人!准备快船追上少帅,立即将这消息告诉他!”
“太史阑回来了?”正在打算盘的黄万两手指一停,愕然抬头,“她哪可能这么快回来?还出现在静海城外?这方向也不对吧?”
他忽然惊得站起来,“那个方向……不会是京中来人吧?”转而又失笑摇头,“怎么可能!京中风雨欲来,这时候有能力处理静海城事件的人,都不可能抽身……”他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定心,“来人!下帖请乌提督、莫将军赴宴!”
“太史阑回来了?”水师提督府里乌凯惊得猛地站起,险些绊倒了凳子,愣了半晌才道,“快!备马!我要去黄元帅府!”
“太史阑回来了?”上府总将莫林在擦汗,“快去把前日纪连城送来的帖子给收起来……”
“将军……”一个听差惊慌失措地跑来,“不好了!那个……”
“有话好好说,急什么!天又没塌下来!”莫林正心慌,给叫得险些心脏病发,捂住胸口,脖子上青筋一突一突的。
“那个那个那个……总督大人拜访!”
“哪个总督……”莫林忽然跳起来,“啊?”
等他匆匆穿好外袍,跑出去迎接时,就看见府门前一排队伍,最前头赫然是太史阑的护卫苏亚、火虎等人,这些和总督大人同样出名的护卫,拥卫着正中两辆马车,马车重帘深垂,看不到人。
这行队伍高调直奔上府将军府,自然引起了静海城所有人的注意,此时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有一些眼珠乱转的身份不明人士。
莫林看见那车子就呆了呆,眼神里飘过一丝狐疑。太史阑就算回来,似乎也无此必要招摇,她这是有意示威来着?莫林脸上肥肉抖了抖,挤出一脸的笑,快步走到马车前,道:“总督大人回来了?真是大喜!我等日日焚香祷告,总算感动上苍,令您安然回归。如此,快请进府一叙。请,请!”说完上前便要掀帘,似打算亲自迎太史阑下车。
此时人群里也有很多人屏住呼吸,目光灼灼,等着这一搀的真相。
帘子刚刚掀开一线,忽然苏亚上前一步,挡在了车前,“大人刚刚历险回归,受了风寒,不宜见风,请将军见谅。”
莫林的手停在帘子前,斜眼看着苏亚,脸上的恭谨神情渐渐化为似笑非笑。苏亚面色不变。莫林吁出一口长气,挺直身子,正要说什么,忽然马车里一人冷冷道:“莫将军真是越来越礼贤下士,以前怎么不见你亲自给我打车帘?”
那声音冷峻干脆,莫林听在耳中,浑身一震。他原来已经认定这是苏亚等人绝路一搏,虚张声势,此刻听见这声音,却好像被雷劈在头顶。太史阑!车内那声音,还是充满太史阑风格的睥睨决断,“都堵在门口做什么?进去!”
车夫应一声,也不等莫林让客,直接驱车而入。苏亚等人毫不客气拆掉了二门的门槛。
人们眼看着太史阑闯入莫林府邸,随即大门关上,都纷纷吐出一口气,那些各方势力探听消息的人,都急忙驱驰而去,把消息报给自己的主子。
将军府大门里,只有莫林面对着那辆车子。他笑容尴尬,心中急速盘算着等下怎么解释。该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派人搜救总督,对苏亚等人被追杀不闻不问,以及放松关卡,放纵一批海匪和本地帮派追杀苏亚等人……
他盘算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勉强可以应对的措辞,抬起头来,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车里的人没下车,车旁的人没说话,一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站着,好像这车马进门来就是为了晒院子的太阳。莫林汗下来了,他知道太史阑行事不按常规,现在她准备搞什么幺蛾子?一言不发,然后开杀?
“这个……总督大人,请入堂一叙……”
车内没人说话,帘子静悄悄地垂着。莫林竖着耳朵,才能勉强听见一点点细微的声音,似乎……在吃东西?
车内。龙魂卫里那个最擅长口技和拟声的蒋乐,蹲在榻前给容楚按摩。容大国公懒散地躺在榻上,一边享受按摩,一边慢悠悠撕着葡萄皮,眼睛还盯在面前一个架子上支着的一本书上,看得很是认真。
“总督大人……您这是……”莫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捕捉着里头细微的声音……好像在翻书?翻书?难道有什么要紧旨意或文书?
车内,容楚正不急不忙地掀过一页。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对情节文笔略有不满。
“总督大人……”站在日头里的莫林的汗哗啦啦流,“太史阑”的沉默给了他绝大压力,“您请移步,您请千万移步,让末将给您分说清楚……”
车内,容楚吃完最后一颗葡萄,在盆子里洗了洗手指,轻轻合上那本做工粗糙的书,封面名《铁血繁花——静海总督新传》。容楚的脸色不是太好看。他原以为静海本地的传奇本子该多点新鲜内容,谁知道还是注水猪肉。
车外莫林的询问声已经开始发颤。容楚好像这才想起来他是来干吗的,无声地弹弹手指。车子辘辘离开。
莫林目瞪口呆地看着“总督大人”的车子,竟然真的只在他院子里晒了一刻钟的太阳,然后就这么走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这出的是哪门的幺蛾子?
“大人!大人!”莫林哪里甘心给这么闷着,连忙追了出去。大门轰隆隆再次开启,门外守候着等消息的人再次目光灼灼地抬起头来。
“大人,您到底是……”
“多谢莫大人招待,以及多谢您说明情形。是非曲直我已明白,日后你我通力合作,时日还长,将军不必客气,请留步。”
“太史阑”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语气比进门时客气多了,含糊而亲近的用词也令周围探子们眼睛闪闪——嗯?莫将军和总督说了啥?嗯,似乎达成了什么合作?嗯?莫将军把谁给卖了?
莫林的冷汗再次滚落。他终于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悍然而来,客气而去,在他院子里一言不发,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投靠总督出卖朋友。刚才大门关起,他说总督一言不发谁信?好端端地总督最先来拜访他,然后一言不发?有病?到头来大家肯定都以为他是托词,越发戒备敌视。一辆车,两句话,就把他给坑了。有苦说不出的上府将军,一边苦着脸抹汗,看着车马远去,一边暗暗思量。这行事风格如此缺德,有点不太像太史阑啊……
接下来那辆神秘沉默的总督马车,奔向了水师提督乌凯的府邸。
乌凯本来是打算到黄万两那里去的,结果半路上被亲信截了回来,冷汗滴滴在自己府中等待总督大人到来。人群又跟到了城北提督府继续看热闹。热闹和之前的一样,总督大人在门口发话,进门,关门,半个时辰之后出门,感谢乌凯,走路。
这回待的时辰比在莫林府中还长些,众人猜度着,这是个什么信号?大门口,乌凯呆呆地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显然也没反应过来这玩的是什么把戏。车内,容楚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刚才那半个时辰的午觉,睡得真舒服。
车外传来敲窗的声音,周八在询问他的下一步打算。容楚随手抽出一张纸,一边随意下笔,一边道:“当然是去见见黄万两。”
黄万两早已得了消息,取消了对乌凯和莫林的邀请,在门口等着总督大人。他已经听说了前头两件诡异的事情,这个老奸巨猾的元帅,眼珠子转一转,便觉得有蹊跷。莫不是空城计?所以他立即叫了一批匠人来,开始乒乒乓乓大拆府门。
容楚的车马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烟尘漫天的临时元帅府,一大堆匠人墙上墙下叮叮当当敲着。
黄万两当着围观群众的面,笑容可掬地接着马车,对帘子笑道:“总督大人脱险归来,可喜可贺!不过有点不巧,我这府门素日里总被同僚说太小,前后三个门都正在改建,车马一时进不去,要么总督大人移步,从侧门进去?”
侧门只有一人宽,要进去必得下车。黄万两笑眯眯对帘子里头瞧着,里头静了静,随即帘子一动。黄万两眼睛一眯,伸手去接,却只接到了一张纸。他有点诧异地看了看,脸色一变,立即手一挥,示意工人停工,重新铺平道路,将马车再次恭恭敬敬接了进去。
大门轰然关上,再次将秘密关在了门里。门内黄万两苦着脸看着那张纸。纸上用很潦草的字迹,写着《静海城通行通商改制草案》。这个草案很简单,大意就是将现有静海城被垄断的城市交通和商行代售,改为招商投标制,在全城范围内公开招标,寻求和官府合作的实力商家。
静海城的交通和商业,在一开始就曾经让太史阑惊艳过。这种具备现代公交公司雏形的交通管理和利用交通便利进行转手贩售的商业模式,都出自黄万两这个超级大财迷的脑袋。
太史阑不擅经济,只知惊艳,容楚却博学聪慧,一眼就看穿了实质。现有的静海交通和商务的这种模式,其实目前来说都只是给当权者和黄万两赚银子,垄断产业对本地民生和商业促进效果有限。但是如果将这两项权利下放商家竞争,总督府立即就可以从中捞一笔。而竞争带来的各种优惠,以及对关联商业的促进,则对民生也是一种良性影响。
如果放在平时,容楚总揽朝局,俯瞰南齐,实在没有必要插手一城民生,但如果谁不听话,他不介意随手抛根棍子敲打敲打。
这棍子敲在了黄万两脑袋上,梆梆有声。黄万两瞧见这张纸,就好像看见财源滚滚东流去,心疼银子心疼得眼睛发黑,哪里还顾得上追究这真假是非。
此时就算车子里不是太史阑,但只要车子里这人握住了这张纸,他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翻脸。
“您需要我做什么?”他连客套话都省了,开门见山。
车内容楚微微点头,折威这位统帅,果然是个最精明的生意人。是生意人,就永远不会和自己的利益过不去。所以对付黄万两,无须像对莫林、乌凯那样故弄玄虚,只要把住他爱钱的软肋就行了。
他轻轻一笑,“我不会再追究黄元帅私通海鲨,暗中放纵静海诸势力,追杀总督府下属之罪,也不会阻碍黄元帅的发财之路,也请黄元帅投桃报李,陪我好好看一场戏。”
“什么戏?”
“静海坑人戏。”
静海不静,风浪初起。总督大人神奇回归,回来第一天,除了天纪军没有去之外,先后拜会了当地三大将,之后回总督府,闭门不出。渐渐又有流言出来,说总督大人之所以始终不露面,是遇上风暴,不小心割伤了脸,所以暂时不愿见人。
门一关,隔绝了众人视线,在府邸的后院里,苏亚等人瞪大眼,看见周八抱出个特制的轮椅来。等到苏亚等人见着容楚当真靠那轮椅代步,都默了一默,好半晌之后,花寻欢诚恳地道:“国公,我以后再也不背后骂你了。”
沈梅花大声道:“总督要是回来了,你已经走了,我绑也要把她给你绑回去。”
“送到床上。”杨成说。史小翠瞪他一眼。
火虎皱着眉,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众人忽然都想到了一个问题:容楚还不知道太史阑怀孕的事。众人此刻心中感动,早已将原先那点怨气抛开,都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重要消息,还该不该对他瞒。众人眼神乱飞,噼里啪啦用眼神商量。
“告诉?”
“该告诉,他快要做父亲了,多重要的事情!”
“别,总督生死未卜,这时候说这个不是添堵?”
“何况国公有伤,现在告诉他这个,他必然要着急,这要爬起来去找,误了他养伤,真成了瘸子怎么办?”几回眼神飞下来,最后还是赞同“不告诉”的人居多。
容楚一向灵敏,早发现众人飞眼似抽筋,笑问:“怎么,有什么好消息瞒着不告诉我?”
“现在哪有好消息?”于定苦笑,“总督回来就是好消息。我们都等着呢。”
容楚看他一眼,也不追问,却道:“我累了。”
苏亚便要安排房间,容楚直接道:“我睡太史阑卧房。”
要换以前必得有人有异议,此刻却无人反对。
容楚进房便关上门,周八在门上啪地挂了一个牌子。
“请勿打扰!”
苏亚:“……”
容楚环顾室内,屋子简单干净,毫无饰物。容楚坐到书桌前,桌上有她还没批完的公文,用词简练,笔迹却轻重不一,她始终不能很好地使用毛笔。容楚翻着她的那些批复,想着:这个女子到底从哪来?在她那里,是不是用来写字的不是毛笔?他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似乎看见太史阑坐在桌前,皱着眉,以虎爪之形抓着毛笔,在纸上画啊画。
她看来如此清晰,连唇角一丝苦恼的纹路都历历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平那抿紧的唇角,指尖却触及虚幻空间。她的影像在眼前迅速散去,只留他眼底神情似喟叹。
容楚轻轻叹息,“你可得快些回来……”
这相思之苦,不见着倒也罢了,如今来到静海,走进满满是她气息的屋子,那相思也便似这一片片黑色连绵的墨迹,刹那间浸润了苍白的心版。一笔一画,字字都是思念,是近在咫尺触而不得的惆怅。
桌上公文并不多,容楚把桌子整整,忽然发现桌上还有样东西,先前被公文挡住了。他把那纸板样的东西拖出来,那是一个木板做的,两个巴掌大的三角支架,支架上挂着一叠纸,纸的顶端穿出了许多洞,一排铁丝做的圆环穿过这些洞,将硬纸固定在了三角架子顶端。纸质很硬,是发黄的麻纸,上头印着年月日,用不同彩笔标注出了沐休日、公办日以及各种需要记住的比较特别的日子。旁边还有一些空白,似乎是打算写字的。
这要是穿越党们在这里,大抵能认出这是一本台历。容楚虽然不明白这造型,但看看那些日子标注,也明白了这是一本历书,但和市面上卖的厚厚的皇历书不同。这个更简单,更方便,更私人化。
容楚感兴趣的不是这台历本身,而是上头太史阑写着的一些备忘。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容楚翻翻那台历,十三张,每张一个月,现在正翻在四月这一页。四月十五这日清晰地标注:海天盛筵。往前翻,二月十七标注:斩海鲨府。二月十四标注:收信。二月十六标注:写信。三月初八标注:查账。三月十日标注:收信。
写得很简单,容楚却开始微笑。收信写信,自然都是给他或者景泰蓝的,在太史阑心中,这些事和斩海虎、清官场、收军权这些惊动天下的事情一样重要,她为此特地标注一笔。
容楚忽然有点好奇这多出的一张是什么,往前翻,果然,多出去年最后一个月。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八那个日子上,太史阑画了个大大的红圈。容楚一笑,心想果然和他猜的一样。太史阑的细腻和柔情,可不是那么容易见着的,他觉得便为这个简易历书,也不枉他带伤千里迢迢跑一趟。
他又往后翻,在九月下旬的某个日子,果然也看见了太史阑的大红色记号,标注:生日。这个生日的标注拖得很长,越过了好几日,加了粗杠,十分耀眼。容楚的笑,弥漫到眼底。这生日是他的。只是这线画得也太长了些,涵盖了好几个日子。
容楚翻了翻,后头没有什么特别标注了,想了想,拿起笔,在四月的记事栏写:太史,我此刻坐在你房间里,你在哪里?听说有人陪你一起失踪,我但望他救了你,又不愿意他陪你一起。嗯,你此刻想必要骂一句:小心眼!男人的心眼或可过千军万马,或不能穿针头之尖,单看他是否在意而已。
地方写不下,他附了张纸。
五月的记事栏里他写:回来没有?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等到你,珍重身体,海产类食物性寒,少食。
六月记事栏他写:官场安定否?黄万两可信。
七月记事栏他写:胖否?瘦否?你离开时约莫有百十斤,若少了我寻你算账。
八月记事栏他写:若海鲨心不死,可从其女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