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记事栏他写:纪某桀骜却无成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之不如留之,此事我自有计较。
十月他写:黄某生财之术不伤民生,宜推广。你也该自己赚点银子,回来给我买礼物。若得不到你亲手面交的礼物,我定然是不高兴的。
十一月他写:真的得不到的话,这历书做我新年礼物可否?
十二月他写:又一年,又一年。太史,我想你。
写完了,他又回头,在去年那一页上写:太史,我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他写完怔怔半晌,觉得一年只有十二个月真是太短了,明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这样的历书上,给她月月唠叨?或者他自己也可以做一个,但他还是想要她送的。
翻回第一页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木板似有不同,摸了摸是可以打开的,他从中间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来。他低头一看,笑意便落在眼底,果然是写给他的信,还没完工的一封。他就知道她会把给他的文字藏在最隐蔽的地方。
“容楚,今天我请客,不过是鸿门宴。我相信,吃了我的一定都得给我吐出来。等我把这事了结,组建了援海大营,收服了那群地头蛇,赶走东堂人,或许我就会有……”
信到此处戛然而止,徒留他对信的揣测。
就会有什么?会有信?会有礼?会有好消息?他心痒痒如猫抓,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揪出来,把笔塞在她手里,写完它。
最终他也只好叹口气,在后头提笔写:这信你一回来可得立即给我补完,我等着。另:希望是会有好消息。再另:前面不要加这许多条件可好?
他默默收好信,又将公文都给她批完,端端正正放好。在桌子边玩够了,又去翻柜子。柜子里有个皮箱,他瞧着眼熟,似乎当初太史阑从天而降时,便带着这个箱子。不过他没打算开箱,教养让他不会去翻动别人的私物。他只是拎起箱子,轻轻晃了晃,听听声音,想知道上回那个香喷喷的小铁盒还剩下几个。这是个害人东西,找机会得一起扔了。
……
国公爷心满意足地又转悠到了床上。太史阑的床褥都是清爽简单的纯蓝色,被子叠得方正,军旅似的。容楚躺上床,抱过她的被子滚了滚,觉得果然她的床最舒服。
在床上滚了滚,闻着比国公府枕头更浓郁的伊人气息,容楚心情变好,把脸埋在太史阑的枕头上,笑道:“你若也埋过脸,如今便算我亲过你了。”
他忽然把手伸到枕头下,很快抽出几封信来,细细一瞧,果然是自己给太史阑的几封信,还有景泰蓝给太史阑的信。这些信纸都保存得很好,但能看出已经阅读很多次,边角发毛,折痕也很清晰。他微微一笑,知道她的珍重自有她的表达方式。
天渐渐黑了,容楚毫不客气占了太史阑的床,并且下达命令,要求当晚所有人除做好守卫外,其余都当聋子傻子,不用太过精明。
当晚,总督府上空嗖嗖地飞过些影子,鬼鬼祟祟闪来闪去,总督府上下按照容楚吩咐,只当没看见。第二天果然流言就传了出来,说当晚总督的院子确实有灯火,还说苏亚姑娘守在院子外,谁都知道苏亚姑娘对总督大人忠心耿耿,而且对其余任何权贵都不假辞色,她既然肯亲自守着,那看样子总督是真的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折威元帅黄万两便带齐军士,浩浩荡荡出门,直奔乌凯和莫林的府邸。
之后静海的大小势力,就在提督府的门口,听见里头似乎有喧嚣之声,没多久大门砰一下被踹开,平日里笑眯眯的黄元帅脸色铁青地走出来,大骂:“好你个老乌!事到临头竟然伙同老莫把责任都推到我这里!笑话!我折威军什么时候可以命令你水师上府了?”
后头乌凯一脸无奈地跟着,絮絮叨叨地道:“元帅你一定得相信我,她真的一句话都没说……”
“放屁!”黄万两大骂,“她一句话都不说,难道跑你院子里去晒太阳?”
乌凯张了张嘴,满脸有苦说不出的郁闷。黄万两气哼哼地一拂袖,“她说要弹劾我,上书请求改制外三家军世袭制!我老黄要保不住折威,你们也别想安生!大家走着瞧!”
两人一前一后骂骂咧咧出来,前头偷听的人们立即作鸟兽散,眼底闪着诡秘兴奋的光——总督果然回来了!看样子乌提督和莫总将把责任都推到了黄万两身上?然后总督一怒之下要报复,要上书请求改革外三家军世袭制?这要逼急了黄万两,会闹出什么事来?
众人眼瞧着黄万两又气冲冲地往莫林那里去了,随后如样又来了一回,两趟跑下来,众人眼看大佬们不欢而散,眨眨眼,终于悟出味道来——摊上大事儿了!
三天后,上府将军莫林在视察平岭分营的时候遇袭,幸亏一队巡逻兵及时经过,才救下了气喘吁吁的总将。五天后,总督及静海将军府、上府总将和水师提督府联名发布公告,宣称近海有海盗出没,现征得总督府同意,暂停城内一切车马行和贩售通商行为。并由总督府根据战时军管条例,调拨折威军前往黑山海峪一线布防。
据说公告一出,黄万两当即气得掀了桌子。停车马行和通商,是断了他的财路。调折威军远地布防,是将折威军驱出静海势力范围。如果东堂真的打过来,十有八九会从黑山海峪登陆,现在单单把一个不善海战的折威军派往那里,那不是有意整他是什么?
总督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一开始静海城的地头蛇们还在看折威军的笑话,随即发现自己也受到了波及。总督府隐隐传出风声,说总督大人下一步,就要拿那些敢于追杀她下属的帮派开刀了。
这下静海的地头蛇们慌了,他们寻思着要做些什么,想来想去,竟然都觉得,此刻被两大当地军队挤对的折威军主帅,应该和他们同仇敌忾,会为他们做主。如果双方联合给总督府施压,应该可以令狂妄的总督有所收敛。于是他们托人和黄万两拉上了关系,黄万两也放下了元帅的架子,表示愿意和他们接触。次日,静海诸势力头目连同折威军主帅黄万两,秘密会晤于“温柔海”。
温柔海者,三等妓院也。当晚,本地首领们在温柔海后院会晤,黄元帅也早早来了,会议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就发展双边关系,巩固彼此地位,一致对外和共同合作等方面,提出了有效、有力、有发展前景的诸多措施,并形成了初步意见……说人话就是这群人决定发动自身的所有力量,牵制上府和水师提督,影响总督府,改变总督府的现有决策云云。
会议进行到一半,忽然灯灭了。灯灭了原本也没什么,谁知道地忽然也陷了。地面忽然翻了板,将这一群人下饺子一般下到了下面一层。等众人再次睁开眼睛看见亮光,面对的已经是两排栅栏。
众人又惊又怒,一开始以为是黄万两下的手,转头一看,黄元帅不也在被下的饺子里?随即上头响起狂笑,笑声有几分熟悉,话却说得讥讽。说这群宵小聚在这里商量什么大事儿,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包了圆儿?当初投靠新总督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扎堆老鼠般混在一起,商量卖了他老海鲨?
众人一听,心中一惊——海鲨?海鲨没走?一直潜伏在城里?等机会惩罚那些曾经背叛他的旧日手下?
众人在太史阑就任总督,查抄海鲨府的时候,都是表过忠心的。飞龙罩海的沉香照壁下架的柴,也给添过火。海二爷满门抄斩时,也没去救。众人心慌,沉默的有,告饶的有,怒骂的有,上头海鲨讥嘲他们一顿后,却不再说话,然后就开始饿他们。
没吃没喝,老鼠滋扰,日夜噪声,上下漏水。这些大小豪强,过惯了奢靡的日子,哪里吃得这样的苦,不过一两天,便有人开始告饶。这些告饶的人被一个个拎出去,之后再也没回来。
到后来出去的人越来越多,那牢里也就渐渐空了。出去的人也就回了自己的府里,偶尔出门,遇见温柔海的难友,都忍不住问一声:“你被掏了什么?”
答的人必然捶胸顿足,“我那积攒了数代的心血啊……”
这些险些被掏空家底以赎身的地头蛇,心中揣着一怀对海鲨的恨,无处发泄,只得缩起脖子做人。
就在众人都在暗恨海鲨,憋足劲等着海鲨公开露面,合力咬他一口的时候,黄万两正蹲在总督府的后院密室,对着满满一库的珠玉古董笑眯了眼。
“要得,要得。”他欢欢喜喜搓着手,“吃一点苦头,赚这许多银子,跟您做生意,不亏!”
帘子后看书的人笑了笑,对外头望了望,又对身边蒋乐打个手势。
蒋乐又学着太史阑的腔调道:“大帅,切莫贪心。这里面只有三分之一是您的。”
黄万两咂咂嘴,有点心疼地看了看那一大堆,随即高高兴兴搂了自己那一小堆,“三分之一也够了,意外之财嘛,哈哈。”
容楚放下书,看着帘外黄万两放光的脸,心里一个疑问浮了出来。
他让蒋乐问:“您贵为元帅,一生富贵,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心费力地挣钱?”
黄万两忽然沉默。再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脸,平凡的脸上,有一抹思索和怀念的神情,“我是黄家独子,母亲早逝,我是在马背和军中伯叔们的背上长大的。我从三岁开始被捆在马背上参加战役,到三十岁接替折威元帅位,这二十七年中,我历经大小战役近百,受伤一百余次,濒临死亡十余次。
“那一百多次受伤,就是一百多次生死之险。而这一百多次性命,都是我的同袍,我的兄弟们,拼死救下来的。”
黄万两爱惜地抚摸着那些值钱的古董,眼光如金钱晶晶亮,“外三家军惯例,无终身军制,每五年换防,每十年清退老兵,最多不超过二十年从军。那些在军中半辈子的老兵,他们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很多回乡时还带了残疾,这样的人,拿什么来养家?拿什么来谋生?”
容楚不语。这一点他也曾想过,当初他军中回乡的老兵,他特意安排给予丰厚安置银,但如果没有谋生技能,终究会坐吃山空的。
“我原先也没想到这些。”黄万两道,“直到有一年,无意中路过一个小镇,发现路边快要冻饿而死的老乞丐,竟然是曾经救过我三次的一个老兵……”他吁了一口长气,“从那以后,我开始做生意,赚钱。想办法周济那些衣食无着的老部下。我不能靠吃新兵的空饷来养老兵,我只能老老实实做生意。”他笑了笑,“其实也挺好,我一直对做生意感兴趣,我父亲却一直不许我做,如今我可算尽展所长了。”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原先都有些瞧不起这明明身为大帅,却为挣钱不择手段满身铜臭的黄万两,然而此刻,所有人眼神凝重,深深感佩。有种大爱,隐藏在内心深处。他染一身铜臭俗尘,受世人误会轻蔑,行人间最堂皇光明事,所经之处,步步莲花。
容楚低低叹息一声,挥挥手。周八掀起了帘子。来静海这么多天,他终于露出真面。
黄万两瞧见他,并不意外地笑眯了眼,啧啧地道:“太史阑那丫头当真好福气。”
容楚一笑,道:“说这么好听,可不是想从我这里再拿些去?”
黄万两大笑摊手,“如此甚好。”
容楚莞尔,道:“留一半给她吧,她之后组建援海大营,要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黄万两怪里怪气地摇头,“啧啧,这丫头跑哪去了?到哪去找你这样一个人?替她平静海,替她绝隐患,替她留后招,现在连她组建援海大营需要的钱都给搞来了。好福气,好福气哟。”
容楚不过淡淡一笑,“我一生,亦受她益良多。”
他转了话题,“刚才听元帅一席话,我也很有感触。不过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与其一直资助,不如另寻他法令回乡老兵可以自己谋生。”
“你说得很是!”黄万两立即两眼放光凑过来,“你是咱们南齐第一智人,快教教我办法……”
……
夜色降临的时候,黄万两心满意足地告辞,他晃晃悠悠地出门去,在四合的暮色里,忽然想起自己远在内陆的夫人,想着是不是该将她接来。
厅堂里,容楚看着新近的信报,悠悠叹息一声,“你得快些回来……我只来得及为你做最后一件事了……”
“助我上船!我要杀了他!”少年声音坚定,低低的尾音回荡在海风里。
容榕回头,背光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眼神灼烫,烫得她心也热了起来,“好!”
一声出口毫不犹豫,邰世涛倒怔了怔。
容榕已经干脆地站了起来,对上头叫道:“我兄弟贪玩出海,现在迷了方向,上头各位大哥是要回静海吗?捎带我们一程吧!”
“兄弟?”上头有人怪笑起来,“这丫头,这时候了还扮什么男人!”
容榕红了脸,她是说习惯了,此刻一回头,看见邰世涛的眼神,心忽然又怦怦一跳,第一次觉得做女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上头又笑起来,怪声怪气地道:“小娘子,咱们可不是回静海,咱们是出海呢。”
另一人含糊地道:“和她说什么真话,骗上来玩玩……”
这话容榕没听见,邰世涛却听见了,脸色一紧,拉住容榕道:“你别说了,咱不去了!”
“怕什么!”容榕甩开他的手,“你保护我啊!”
她仰脸笑道:“出海更好啊,我们兄妹本来就是想出海转转,又怕迷路了转不回来,有诸位大哥带着,最好不过了!”
她笑容娇俏,仰起的脸庞光洁精致,上头向下看的汉子们眼睛都亮了。
海鲨穿一身青锦团寿字长袍,像个富家翁一般站在那里,悠悠地抽着烟,斜瞟了一眼容榕,目光着重在她玲珑有致的少女身体上掠过,随即道:“上来吧。”
船上汉子们放下绳梯,将两人接上去,邰世涛跟在容榕身后上了船,一落地心便一跳。
四面都是剽悍壮实的汉子,胳膊或胸口文着刺青,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瞄着他和容榕。但令他心惊的不是这个。他看见了熟人。二层舱门口,站立的两个男子,明明就是纪连城的亲兵!
他还没想好怎么反应,上头舱门已经开了,纪连城的脸露了出来,又惊又喜地道:“世涛,你怎么在这里?他们不是说你受伤失踪了?”
容榕的脸色顿时变了,惊吓地转头看他。邰世涛将她的眼神看在眼里,心中一暖,刚才一霎的惊慌也渐渐消去。他不能惊慌失措,错了自己死不足惜,还会害了这个无辜的好姑娘。
“少帅!”他退后一步,也露出惊喜的笑容,连忙施礼,“卑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卑下那晚受了伤,醒来时身在海中,是这位姑娘救了卑下,卑下当即与她结拜为兄妹……没想到这里也能遇见您,卑下这就安心了!”
身后容榕立即脆生生笑道:“哥哥,这是你的元帅吗?这么年轻,就做了元帅啊!”
她笑声若银铃,满脸惊叹崇拜之色,纪连城被这娇憨美丽的少女当面一捧,顿时心情愉悦,满脸放光地笑道:“当真是巧!世涛,你这半路认的妹妹可真招人喜欢!”
邰世涛微笑附和,暗地里却有些担忧地看了容榕一眼,他也没想到容榕这么聪明机灵。可是她太机灵了,竟然招了纪连城的喜欢!
一旁海鲨一直不说话,忽然梆梆地敲了敲烟锅子,沙哑地道:“这位小兄弟是在陆上受了伤,怎么会到海里?既然被救,怎么不回军中,反倒漂到了海上?”
邰世涛心中一跳,他脑中急速转动,正要开口,容榕已经笑眯眯回过头去,吐了吐舌头,“哎呀,老爷子,这都怪我啦。”
她绘声绘色地道:“我是逃婚出来的啦!家里要把我嫁给一个老男人,我不肯,趁夜里跑出来,想着跑出海就没人找到我了。谁知道忽然看见有一大群人,搬了尸体往海里扔,我吓得半死,躲在船里不敢出来,待人走了快快开船。然后忽然发现这个人……”她笑指着邰世涛,“这个人动了动,又吓了我半死,当时我怕我家人追出来,就把他先搬到了我船上,他昏迷了有一日才醒过来,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海上,我迷了路,他自然也认不得怎么回去……好在碰上了你们。”她吐了吐舌头,很安心的模样。夕阳下小脸微微发红,睫毛都似在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