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亚怔怔盯着信纸,心中再次对容楚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就能算到近日有变故?而他的点拨也让她茅塞顿开。是的,何必紧张?直接以新近编营的天纪三大营应战!一方面锻炼新兵,一方面淘洗天纪军,如果他们有异心不好好应战,趁机清洗;另外,天纪和海鲨私下是有同盟的,他们出战,海鲨这边以为有猫腻,一开始会掉以轻心,他们就可以抢得先机。
难怪国公收编三大营后,直接将他们派驻到码头附近,原来他早算准,会有敌自海上来。苏亚有点惶然的心慢慢安定下来,随即她看见自己手中密报,脸色一变。糟了!海鲨女儿今日大举进军静海码头,不正是“重大事端”?总督大人难道能借此回来?可国公已经走了!这不是错过了?
……
海姑奶奶计算航程十分精准,她确实就在清晨时分,众人还在沉睡时,靠近了静海码头。但此时,她神情微微紧张,因为有手下回报,在她身后不远处,又出现了一条大船。这时候出现大船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只有一艘。
海姑奶奶做了个放缓航速的手势。她要先瞧瞧这船是敌是友,是敌人就先打发了,不然马上她带兵下码头,岂不是将背后交给敌人?
“姑奶奶……”一直用瞭望镜观察码头的一个大把头,放下瞭望镜,面色有点苍白地道,“码头上忽然出现军队!”
海姑奶奶一怔,心想静海已经有了准备?她腹背受敌?出师不利让她心头有些烦躁,随即便安定下来——怕什么!她还有八十支火枪!
“姑奶奶,好像是天纪的军队!”那边又在报告,“我看见旗帜了!”
海姑奶奶怔了怔,舒了口气,却又疑惑地道:“天纪军这时候到码头做什么?”
正说着,侧方那艘没有标记的大船到了。此时五艘大船都已经靠近码头,海面上起了雾,那船在雾气中慢慢靠近,看不清全景,只觉得船上影影绰绰也似有不少人。海姑奶奶粉面含霜,厉声道:“炮筒弩弓准备!”
船上轧轧一阵连响,炮台启动,缓慢转动方向,看样子,海姑奶奶宁肯放下对面码头的天纪军,也要先对付这艘不明来历的船了。
“姑奶奶!”那负责瞭望的手下又叫,“码头上出现不少民壮!可能是本地士绅的武装团!”
海姑奶奶回头望一眼,冷哼一声:“这些见风使舵的,来迎接我了是吧。”她依旧紧紧盯着那艘大船,思考着在码头前将这船打成碎片,正好扬威,好让码头上那许多人,瞧清楚她海姑奶奶的武力,不敢再起二心!
头顶忽然一亮,金光镀越,日出!几乎刹那间,海面浓雾散去,现出对面的大船和船上人拼命挥动的旗语。
海姑奶奶霍然脸色一变,身子前倾,靠着船舷,惊叫:“爹爹!”
那边大船上有人奔来,团寿字酱色绸袍,身材略有些臃肿,正是海鲨。两船正在靠近,相隔不过数丈,他脸上神色清晰,满是震惊和欢喜。
海姑奶奶的惊喜更甚,大叫:“爹爹!爹爹!原来你在静海!太好了!太巧了!咱们父女会合码头,正好将这群混账都……”
她话音未落,忽然一个人快步走过来。此时船上船下,都在震惊地看着海鲨和海姑奶奶海上相遇。而这两人,暂时也忘记了身处的情境。
走过来的这个人,步子很快,很稳,淡青色的衣袍微微掠起一阵风,便到了海姑奶奶身边。海姑奶奶此时正微微前倾身子,向海鲨打招呼,她的衣裙有个侧袋,隐约有什么东西露出了黄铜的把子。那人手一伸,轻轻巧巧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再顺手在自己腰上一摸,抽出了同样的一个东西。随即她霍然抬腿,一脚扫向海姑奶奶。
砰的一声,海姑奶奶惨叫一声,整个身子竟然远远飞出一丈,砸在一个属下身上。这一下太突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海姑奶奶被砸出的轨迹,下意识地走了一圈,包括正和海姑奶奶对视的海鲨。在所有人都被引开眼神的这一霎,那人一脚蹬在舷帮上,衣袍纷飞,双枪抬起,二话不说,冲着分神的海鲨,开枪!
“砰砰!”两声清脆的炸响,响彻整个静海。两团爆开的火花,在海鲨胸前炸开,半空中两船之间,两团青烟袅袅飘舞,再慢慢消散。
所有人呆了。海姑奶奶啊的一声尖叫,比先前更惨厉的声音。船上人泥塑木雕。对船的人笑容僵硬在脸上。码头上天纪军瞠目,抬起的武器凝在半空。督战的苏亚等人瞪大眼睛,一声惊呼险些出口。
海鲨……
海鲨瞪大了眼睛,眼中掠过不可置信的神情。不可置信的不知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两枪,还是因为终于看清楚了对面开枪的人——太史阑。太史阑在最后关头,没有选择先杀海姑奶奶,而是对海鲨开了枪。
所有人都在仰望着她。雾散云收,金光如剑,如剑的金光里,那高挑的人儿一脚蹬在船舷上,脸容峻刻,衣袂长飞。她脚下海涛生灭,头顶苍鸟盘旋,身前血花绽开,一线激射如长虹。风将她黑发掠起,贴在颊边,眼眸同发一样,黑而冷。
半晌寂静之后,震惊狂乱的呼喊声,如海啸生。
“太史阑!”
“总督!”
“大人!”
……
有人慌乱如见毕生大敌,如那些地头蛇;有人惊喜似逢再生,如苏亚等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太史阑竟然出现在海姑奶奶的战船上。她现在不是应该在后头马车里吗?海姑奶奶由人歪歪斜斜扶起,听见这一句眼前一黑,向前一个踉跄。
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半仰起头,勉力瞧着那背影,眼神恨恶而绝望,亦带一丝茫然。竟是她引狼入室,以敌为友,竟是她以女作男,芳心错付!想着这一路筹谋,都是在太史阑眼皮子底下算计着太史阑,她一口血怄在喉间。但此刻并不是愤怒的时刻,她惶惶然看着那条船。
海鲨胸口爆出的两团青烟还未散去,就被激射的血花冲开,他在船头微僵那么一刻,身子晃了晃,落船。
太史阑看着他略显臃肿的身影直线下坠,眉头微微皱了皱。扑通一声,巨响似响在每个人心上,海面上蔓延开一片微红,转眼被浪涛卷去。
“爹爹呀——”海姑奶奶又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呼。
太史阑一回头,手中的枪已经转向她。这一转,船上蠢蠢欲动的人都僵住。太史阑没有立即说话,她还在观察对面船,眼角扫到对面船上几个人影,顿时一怔。纪连城正在船上,看似萎靡不振地由一个人背着,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两个人正用激动兴奋的眼神,悄悄将她望着。
邰世涛,容榕!这两个人怎么会在海鲨船上,又怎么会凑到一起?太史阑瞬间想到一种可能,眼神里闪过犹豫。看见纪连城,她当然想杀了他,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杀他实在是授人以柄。既然世涛和他在一起……
太史阑对邰世涛使了个眼色,又远远地对苏亚做了个手势。
做好布置,太史阑才居高临下,枪指着海姑奶奶,淡淡道:“下令,开炮。”
海姑奶奶一怔,随即脸色大变,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史阑要她炮轰自己父亲的船。
“不,我不!”她悍然大叫,“你有种杀了我!别想要挟我!”
太史阑冷淡地瞧她一眼,忽然一抬手,一枪放到了二层。砰的一声炸响,没什么洞穿力却杀伤范围巨大的土火药子弹,顿时将二层一个控制窗口炸开,一个人带着伤洒着血,从上头跌下来,砰地摔在甲板上。
“开炮,射箭!”太史阑声音毫无波动,“别让我说第三次!”
控制弓弩和炮台的人,就在二层和三层的小控制室内,海姑奶奶不同意,太史阑就直接找上这些人。
稍稍屏息的沉默之后,在海姑奶奶疯狂的“不!不!”嘶喊声中,“轰!”
船身猛地一震,一团更大的火光在黑黝黝的炮口炸开,红色的火光裹着黑色的霾云,落在对面船上,船体瞬间出现一个大洞,木屑铁片纷飞。两船原本就靠得极近,无论是弩箭还是炮口,打上去都极准,此时那船要挪动逃开都已经来不及,轰轰轰轰一阵急响,大船支离破碎迅速下沉,船上人为求保命纷纷跳水,海面上到处漂着木块铁片杂物和人体。
岸上的苏亚等人策马奔走,不断大喝:“总督有令,清剿海鲨余孽!人人有责!在场士绅武装团但凡出手相助者,即日将为其请求朝廷恩赏!今日逃离、隐匿、助纣为虐、暗中营救者,一经发现,以叛国罪连坐论处!”
呆傻了半天的本地地头蛇们,今天聚到码头,本就是得了消息,来看看风向。如果海鲨占上风,自然就此避走;如果总督赢面大,就扑上去狠狠咬那个敢搜刮他们家产的老海鲨一口,此刻听见这样的动员令,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带人狠狠扑上,与那些跳海挣扎上码头的海鲨手下,捉对了厮杀。
船上船下,乱成一片,太史阑只站在高处,对那渐渐倾斜沉没的船又望了一眼,望的是邰世涛。
船上人生死之间作鸟兽散,纪连城身边只剩了一个邰世涛,这刹那间邰世涛面色变幻,似乎也在犹豫是杀他还是救他,随即他一抬头,隔着一条船的距离,看见太史阑的眼神,里面有欣慰、担忧、欢喜、鼓励……他心中一动,眼睛潮湿,迅速将纪连城背起来,顺着甲板跑下去。
他已经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已经委屈了这么久,就该得到最该得到的,杀他已经不重要,之后会有更阔的道路可行。
容榕跟在他身后跑下去,却在下甲板之前,再次扭头看了太史阑一眼。她眼神复杂,难以尽叙心中潮涌。
她……她还是这么出色……每一面都夺尽人间风采,集世间一切钟灵毓秀。所以她喜欢过她,崇拜着她,像稚鸟追逐天际高飞的鹰。所以哥哥爱她,爹爹在意她,无数百姓爱她……乃至他……乃至他也爱着她。
她转头,看着前方邰世涛的背影,他将自己的仇人背在背上,灵巧地越过倾斜的甲板和慌乱的人群,一路向下。他做一切,为了太史阑;她做一切,为了他。天地定数,相遇是缘。她咬咬牙,跟随着邰世涛跑下去。
……
海姑奶奶被手下扶着,怔怔地看着那沉没的船,看着属于海鲨团的末日。
这扬威之师,遮天蔽日而来,还未能正式踏上静海土地,便折戟沉沙。甚至,他们被迫掉转枪口,海上自戕。只因为一个人,早早将羽翼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上方,然后在最后一刻,展现雪白带血的獠牙。
海姑奶奶的身子一节节软了下去,却还始终没倒。她忽然扭头,看向后面几艘船。她还没输!她主力未失,五艘船的人还在,八十杆枪还在!
“儿郎们!”她一声尖叫,“速速取枪!”
此时船还未靠岸,码头的军队还没上船,太史阑一双火枪无法控制所有人的行动。
八十支枪,不会敌不过她太史阑两支!当然,她悍然下令,太史阑会一枪打死她,可一枪打死她,太史阑也就无人挟制。这些船上老部下,会先将太史阑打成筛子,替她报仇!海姑奶奶眼睛血红,披头散发,狞恶地盯着太史阑。拼了自己一条命,换太史阑一条命,值得。
太史阑只是淡淡冷冷地瞧着她,好像她下的那个命令,无关她自己的安危。
后舱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搬动盒子的声音,海姑奶奶嘴角露出一抹狞笑。
然而响起了惊叫声。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这枪……这枪……”
海姑奶奶的心怦地一跳,霍然扭头,便看见那些属下冲了出来,手中拿着火枪盒子,可盒子里……赫然是木棍!海姑奶奶脑中也似挨了一闷棍,懵了。怎么会这样?
此时已经来不及疑问,因为她又听到一个声音,很清晰地道:“水市岛的兄弟们,想给自己挣日子的,就开始吧!”
啪啪啪!
那声音刚落,便是一大片的砸东西声,主船上的人骇然回头,就看见后船上那批水市岛的青壮年,忽然都狠狠砸断了自己的随身船桨棍棒等物,从中取出了……火枪!八十多支黑黝黝的枪口,如八十双恶魔之眼,忽然出现在后船,狠狠盯住了前船和本船的人。所有人背心的汗毛,忽然都竖了起来。
“放!”司空昱的声音毫不犹豫。
啪!一个紧张的渔民,动作在理智之前,第一个扣动了扳机。
又是一团灿烂的星火,这一枪却因为不熟练和紧张打偏了,击在桅杆上,咔嚓一声,降半帆。
但这一声,也似一声警告的钟,敲响了所有人的理智——这是真枪!真枪已经到了水市渔民手中!大势已去——
枪声尚未散去,所有人已经开始奔逃。没人敢拿肉体之躯对上那黑红色的烟火,不断有人跳海逃生,扑通之声不绝,海面上绽开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开了这个头,枪声终于密集地响了起来。这些渔民不擅长使用火枪,有人发抖没准头,有人走火伤自己,更多的人闭着眼睛乱打,但在船上,那么点大地方,密集火力造成的杀伤力难以估量,无论是枪,还是因恐慌造成的拥挤,都足以令全船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