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鱼尖叫着,昏头昏脑冲到船边,想要跳船逃生,一个渔民发现了她,二话不说抬手一枪。砰!那团火炸开在她肩头,她浑身一震,慢慢转身,一张脸被火药熏得乌黑,嘴唇白得像雪,一群渔民看见她,连打枪都忘记了,倒提枪杆冲上去,将她围在中间,枪杆子当船桨,劈头盖脸地打下去。
惨叫声渐渐湮灭,司空昱沉默地转开眼。不必同情,自有因果。
一些打红了眼,终于忘记害怕的渔民,开始对主船开枪,主船上的人看见后船那一幕,早惊得魂飞天外,丢掉手中的烧火棍子,开始四处逃窜。恐惧的情绪一旦蔓延就不可收拾,转眼五艘船上的人都开始寻机逃生,海面上似下了饺子,翻滚着无数挣扎的人体,再被驾驶小船赶上来的总督府军队和当地武装团俘虏。
“太——史——阑——”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终于绝望的海姑奶奶,忽然一声嘶吼,挣脱护住她的人,一抬手,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小巧的南洋手枪,狠狠按动扳机——
太史阑手霍然抬起。
啪!一声脆响响在海姑奶奶背后。
船上船下,忽然一静。一簇血花,横射三尺,喷在甲板上,瞬间被泥泞和污水洇染成一片混沌的胭脂色。海姑奶奶捂住胸口,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她身后,司空昱从天而降,青衫如舞,手中一柄长杆火枪烟气未散。他看也没看海姑奶奶一眼,眸子只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触及他的眸光,心中一跳,因为她忽然发现,立在桅杆中截的司空昱位置比她高,手中火枪并没有因为杀了海姑奶奶而放下,黑黝黝的枪口,竟然是……对着她的。
虽然认为司空昱不会对她下手,但她脑海中忽然便掠过那夜密室里的火光……一阵警兆闪过,她毫不犹豫再次抬起枪口,对准了司空昱。
海风若啸,衣衫齐飞,你来我往,持枪相对。司空昱眼底忽然掠过一抹痛色。随即他开枪!一霎间太史阑似乎觉得他枪口微偏,但此刻她已经来不及多想,这一刻她能选择的也只有——开枪!
啪!啪啪!
炸裂声有三声,一团热量擦着太史阑的身边过去,太史阑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就看见身后数丈远处,码头旁一株遮阴的高树上,树叶一阵哗啦啦响动,有一个人一路折枝断叶,倒栽下去。
刺客!
隐藏在码头旁的高树上,一直沉住气冷眼看风云变幻,直到大局底定,太史阑最松懈的那一刻,冷枪出手!而刚才司空昱的枪口,对着的是他!太史阑一抬眼,惊出一身冷汗——司空昱忽然一个后仰,从半截桅杆上倒栽下去。太史阑风一样地冲过去,扒住船舷,如果不是身后有人拉住了她,她大抵就要跳了下去。
刚才她那一枪……
刚才她那位置居于下风,出手也不如之前决断,击中司空昱的可能性很小。但刚才同时,那刺客也对司空昱放了一枪……
她扑到船边,水已经变成红色,浮沉无数黑色的人头,一时哪里辨认得出司空昱!司空昱救了她,如果再因误会被她一枪击杀,叫她情何以堪。
“大人!”苏亚等人冲了上来,抓住了她。
太史阑霍然回头,一把抓住她肩膀,“给我找人!下去找人!找司空昱!”
苏亚一怔,眼看太史阑难得如此焦灼,到嘴的话咽在咽喉,默默带人下去了。
“隐秘些!”太史阑又吩咐。她猜那刺客保不准和东堂有关系。或许此刻的码头上还混着东堂的探子,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表现出对司空昱的关切,给他带来麻烦。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抽——麻烦,要人活着才能带来,如果他……
她闭上眼,拒绝去想,“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
海鲨身死,海姑奶奶身死,辛小鱼身死,几个负隅顽抗的大把头被剿灭……剩下的人,逃生的跳海,其余人弃械投降。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战事,还没真正展开战场,便已经结束了。
五艘大船近六千精壮,死七百一十二,更多的人,湿淋淋地自海中被当地士绅组织的民壮和总督府的兵丁俘虏,一排排地跪在码头广场上。邰世涛已经护着纪连城,跳海逃生。最后在苏亚等人的暗助下,悄然夺了一条救生船,驶出了那片血海。
当时纪连城身边亲兵只剩两个,几人完全是因他才逃出生天,重病的纪连城气息奄奄躺在船上,看着湿淋淋满身伤,耗尽力气的邰世涛,眼神里满是感激。
太史阑下令,所有尸体都要捞上来,一一辨认之后统一入葬。一个上午的激战,日正当中的时候,海面上终于平息下来。五艘满是创伤的大船停在码头边,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默然等候。有人放下梯板,垂头恭候。太史阑慢慢下船来。
众人微微仰头,看着逆光行来的女子,高挑挺秀,姿态从容,行走间衣袂翻飞,露出穿着白绸裤的修长笔直双腿,让人想起远山之上,落了雪的青松。众人看不清她的脸容,却能想到必然是冷峻沉静的。没人敢于看清她的脸容,甚至无人敢于和她的目光对视。
长空下,海波上,满是创痕的楼船上,硝烟未散的码头前,那人漫步而来,一袖一风云,一步一天下。人们在她淡而远的目光里,轰然下拜。
“见过总督,恭迎总督回归!”
回归回归回归……无数人的声浪回荡海上,震碎平静海波,扬于茫茫海域。天下女帅,此刻诞生。
……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静海总督、静海将军、一等子爵太史阑,以计一举灭雄踞静海数十年的海鲨团,杀灭其首领七人,俘虏其余孽五千二百余,并成功整合当地豪强士绅势力,令其以所豢养武装团组建民军,同时捐资成功组建援海大营。
捷报驰丽京,上大悦,依例升太史阑为三等伯爵,援海大营改名为援海军,赐虎符予太史阑,为援海军第一任元帅。
码头上的清点工作持续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才基本结束。静海的大小势力一改以往的观望态度,分外殷勤地帮忙清点和善后工作。太史阑一直没离开码头,等着具体的清点结果,众人更加不敢马虎。
沈梅花带着一批人悄悄回来,站到她身后,太史阑凝视着黑暗中斑驳的楼船,头也不回,“送走了?”
“送走了。”沈梅花有点不理解的模样,咕哝道,“这时候一刀杀了多省力?何必还专程把他护送回去?”
“杀了他,可拿不到天纪军的军权。”太史阑淡淡道,“外三家军的军制改革,还指望以天纪军为突破口呢!”
她眯眼注视着黑暗中的海域,想着世涛的苦日子,应该快要到头了。
花寻欢也带了一批人过来,低声道:“海鲨的尸体没有寻到。”
太史阑皱皱眉。那两枪,虽然隔了点距离,但应该也击中要害,又从那么高的大船落水,寻常人早该死了。
海鲨如果不死,那么终有一日还是会带来麻烦。他缘何不死?太史阑想起他穿得鼓鼓囊囊的袍子,他不会一年到头,身上都裹上了什么护身宝衣吧?
又一批人上了码头,是出去秘密搜索的萧大强和熊小佳,面对太史阑微有些急切的目光,他们微微摇头。司空昱的尸体也没有找到。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他的落水,果然别有用意。铜面龙王已经落入了她的视线,在之前没有利益纷争的小岛上,他们可以将彼此的敌国立场忘记,但一旦回归静海,他的存在就会令她为难。
太史阑微微叹口气——就这样吧。他还是有些恨她的吧,所以举枪相对,故意坠海,要让她以为是她误杀了他。他用这样的方式,让她狠狠地记得他,记得这一幕彼此相对的黑色枪口,记得曾有这么一个人陪她救她一路,在成功前最后一刻因她坠落。
太史阑闭了闭眼睛。这个别扭而……深情的男人。
……
太史阑的思绪从云天深处收回,这才有时间一一慢慢看过身后的属下们。在船上一番惊险,她没能也没敢一一去数自己的亲信,远远看见苏亚已经觉得是滔天幸运,此刻目光从人群中扫过,她才愕然发现,最重要的亲信,竟然一个不少。怎么可能?不是她低估自己属下的能力,而是当时那情形,她一旦不在,她的属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苏亚他们又倔强,万万不肯事急从权,玉石俱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面对全静海的敌意,他们有几分胜算?
然而当她做好了满目疮痍的心理准备后,却发现什么都好好的。
苏亚这才想起忙碌一夜,一样最重要的事情没有报告,急忙上前一步,贴在太史阑耳边说了几句。太史阑身子一震。
站在她身侧的沈梅花和花寻欢,都清晰地看见,她们的主子,一瞬间眼底光芒闪动,晶莹若珠。花寻欢转过脸去,沈梅花却在揉眼睛,揉了又揉,不敢相信——太史阑是在哭吗?她会哭?
夜风掠过,转眼太史阑眼色如常,脸容平静,沈梅花想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大人!”苏亚一脸急切,“国公刚走,就在您到来前两个时辰出发的!我们现在快马去追还来得及!”
“不必!”太史阑语气坚决。
苏亚却回头便走,“大人!这事我不能听您的!”
“站住!”太史阑厉喝。
苏亚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的语气,惊得浑身一颤,站住了。
“容楚如果能等我,他如何不等?但有一分希望,他都会等到最后一刻。”太史阑冷静的声音传来,“他走,就说明确实已经一刻都不能耽搁。”
苏亚抿嘴,她知道是这样,可这要她如何心甘?
“他身负军国重任,来静海待了这么多天,已经是奇迹和冒险。他再耽搁下去,影响的可能就是朝局和天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朝局有变,他和我一样不能存活!他远赴静海帮我解决后顾之忧,难道我回报他的就是儿女情长坏他朝局大事?”
苏亚默默垂头。众人都知道她说得对,但心里却似被什么堵住,沉沉的压抑。这一对总被责任和天下分开的情侣……
太史阑摸了摸肚子,其实她更想自己快马去追,好歹见他一面,可是最近毕竟折腾得太多,肚子里的孩子有造反的迹象,此刻正在隐隐作痛,她不敢再骑快马,拿孩子冒险。她感激他为她做的一切,所以她要为他更好地照顾好孩子。
“走吧。回去休息。”她淡淡地道。语气没什么波动,可熟悉她的人都听出她情绪低落。
她转身,看见天纪军正在整束队伍,很服帖的模样,目光微微一闪。
“这都是国公的功劳。”沈梅花快人快语,忍不住艳羡,“他就在营里待了三天,天纪那群崽子被整得鬼哭狼嚎,现在指东不敢打西,指南不敢往北。啊!国公要是在这多待阵子……呃!”
史小翠啪地一掌拍在她屁股上,沈梅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捂住屁股头一勾,难得地没有和史小翠针锋相对。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继续向前。广场上的人看她走过来,都恭谨地自发让开道路。
“肚子有点不舒服。”太史阑上车后和苏亚说,“悄悄寻个大夫给我瞧瞧,要可靠的。”
苏亚一听便紧张了,回府急忙安排太史阑休息,又去请大夫。大夫来瞧了,说是有点动了胎气,开了药,要求最起码先卧床两日,之后一个月尽少操劳。
正好外头回报,询问海姑奶奶船上收缴的很多物品的安排,苏亚一翻清单,发现除了黄金珠玉之外,还有不少名贵药材,赶紧拎了大夫去翻,给太史阑寻好的补药。
太史阑在躺下来之前,看了一眼书桌,看了一眼床,忽然道:“谁进过我的房间,动过我的东西?”
“是国公。”苏亚赶紧道,“他坚持住在您房间里。”
太史阑扬扬眉,没什么意见地坐下去了,也没要求换床单被褥。看了一眼那书桌,道:“架个小几,把桌上东西挪过来,我记得我临走时还有公文没批。”
花寻欢把东西都挪了过来,连台历都没忘记,笑道:“国公都替您处理了,但是还没下文,说等您回来再做决定。”
太史阑一眼正看见案几最上面一封公文。她拿起来,注视上面容楚的字迹,铁画银钩,风骨峻拔。
太史阑下意识轻轻抚摸他的字迹,眼神已经有些痴了。
其余人都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苏亚临出门前,回望了一眼太史阑。
她坐在床上,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下巴也尖了些,眼神是空的,越过面前的公文书案,落到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想必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苏亚盯着她眼下青黑,心中一酸,关门走开,忽然对花寻欢道:“我要给国公去封信。”
花寻欢一拍手,“我正有此意!瞧她那模样,心里都翻江倒海了,脸上还撑着,我看不下去。”犹豫了一下又道,“就怕惹她生气。”
“再坚强的女人,其实也需要夫君陪伴的。哪怕国公不能回来,给她一封回信也好。”
“我写吧。”花寻欢立即道。
“我写。”苏亚不容反驳。
两人都知道写这信,十有八九要挨太史阑惩罚,干脆抢了起来。
“我来吧。”苏亚边走边道,“咱们不直接通报大人身体情况,咱们通报国公总督已经回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至于国公自己从信里揣摩出什么,那是国公自己智慧过人,不是吗?”
“你这丫头,跟大人久了也学精了!”花寻欢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