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将公文都翻了翻,果然都批好了,一些重要的却没有下发,他向来是尊重她的。
尊重得已经超过了这个时代的限度,超越了他所受教育带来的思维,她想过他会用什么办法来解决静海在她离开后的乱,但怎么也没想到,容楚居然会愿意扮成她。虽然这样可避免消息暴露,可他这么放得开,当真惊世骇俗。来这里一年多,她太清楚男尊女卑,尤其是贵族阶层男女阶层的巨大不等。太史阑思量着,以后有机会,要给容楚多多的面子。
日光薄淡,她笑容也淡若春风,目光近乎温柔。
……
一封飞鸽传书,此刻正自厢房里飞出,信上寥寥几字,却附了一张药方。
太史阑收好公文,一时闲得有点发呆,以为回来后必然腥风血雨,忙得脚不沾地,谁知道某人太能干,事情都办完了。这才二十多天,他怎么办到的?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台历上,这才发觉台历有些不对劲。将台历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即翻看,一边命人收拾公文下发,一边道:“我睡会。”将台历藏在枕头下入睡,睡着了,手还紧紧握着那玩意。
……
天将黑的时候,周八听见鸽子的咕咕声,一把从车顶上抓下鸽子。容楚早已探出头来。
信笺展开,容楚难得的喜动颜色,“她回来了!”
周八的表情很郁闷——太巧也太不巧!这要早回来一天,主子还能见上。他也好和总督商量一下娶梅花的事,结果她不回来,沈梅花自然不肯和他走。周八从回转时,脸色就是黑的,现在更黑了。
容楚将信笺上“总督已归,海鲨伏法,诸事底定,请国公安心。”十七个字来回看了又看,终于叹了口气。
他不能返程了。
太后和康王冷战了一阵子,就彼此提出的建议人选互相否决了一阵子,最近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转过了弯来,再次携手争取京中军权。使出了一个妙招,先是策动太学士子联名上书,要求改革当前太学终身聘任制,实行选贤制。这一条被准了后,士子们又由此攻击当前外三家军的世袭制,上书要求改外三家军制。军国大事向来敏感,朝廷自然不能随意表态,士子便开始闹事,逼得丽京府很是关押打压了一部分人,一时朝野纷议,民怨沸腾,在这种情形下,又有翰林和御史上书,建议如果外三家军暂时不能改制的话,也应该先从内部进行约束,不要再蹈外三家军覆辙。丽京五卫改制,应实行新统领选任制,要举行公开考试来公平进行统领选拔。
这个要求冠冕堂皇,谁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否决,何况此时因为外三家军改制不成强力镇压,已经引得朝野纷乱,这一条再驳了,陛下立即便要失了人心。这条眼看就要实行下去,京中三公和容弥,八百里加急连连催促容楚回归。
这一手分明就是以退为进之策,容楚也不敢轻视,快马兼程回奔是必须的。如此,知道她安好,也罢了。容楚叹口气,将信笺折起,忽然发现信笺背面还粘着一张小字条,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不少字,一眼看过去似乎是个药方。容楚抽出来,看了一眼。然后他忽然蹦起来,力道太大,拉扯着被固定的伤腿,痛呼一声。
……
太史阑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依旧紧紧抓着台历。
……
周八听见痛呼惊得眉头一跳——国公治伤那么痛也没哼一声,这是怎么了?
还没奔过去,就见容楚一把掀开车帘,额头竟然微微有汗,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惊的,疾声道:“快马准备,送我回去!立刻!”
太史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
苏亚早已熬好药等着,看她喝药时便道:“海姑奶奶船上很有一些好药,其中有一种鲨骨九练丸,据说是南洋某国的贡品,是骨伤圣药,疗效惊人。”
太史阑果然停下手,道:“全包了,快马送去给国公。”
苏亚答应一声出门去办,心中却在盘算有没有必要送过去.
太史阑舒舒服服躺下来,开始翻台历。台历没有人动过,还翻在四月那张,底下附着一张字条。
“我但望他救了你,又不愿意他陪你一起。”
太史阑哼一声:“小心眼!”一低头正看见:“嗯,你此刻想必要骂一句‘小心眼’。”
太史阑表情便有些悻悻的——碰见一只肚子里的蛔虫可不太好受。
“男人的心眼或可过千军万马,或不能穿针头之尖,单看他是否在意而已。”
“这话不错。”太史阑也拿了张纸,就着磨好的墨写: “女人的心眼大部分时候不能穿针头之尖。比如我现在就很不快。容楚,我在小岛时,是和他在一起,可一个眼色都没飞过,你还要吃隔空醋,惹毛了我,我就对他抛媚眼。”她探头,对床对面镜子瞧了瞧,试探着飞了个媚眼,结果把自己给吓着了。
……
容楚在风里疾行,整个身子几乎都伏在马上,不算热的初夏夜里,额头微微渗出汗珠来。
……
太史阑掀开台历的后一页,五月的记事栏。
“回来没有,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等到你。”
她垂下眼,眼睫毛耷拉着,很有几分沮丧。都怪海姑奶奶太爱美,为了等到蓝海胆美容,在小岛多耽搁了几日,不然好歹她能和容楚见一面。
她想知道他胖了还是瘦了,白了还是黑了。听苏亚说他颇有些憔悴,她听着,面上淡淡的,心里却百转千回了好一阵,想要想象他那样子,却又不想想象他那样子。多想一会儿都觉得心里似被什么虫儿蜇着,不明显,却一揪一揪地痛着。
想了想,她又在五月记事栏上附言:“我回来了。可是紧赶慢赶,终究和你擦身而过,是真正的擦身,估计我船到的时候,你刚出静海。老天爷有时候真可恨,为什么非要只差几个时辰?差上一天两天,我也没这么郁闷……”
……
容楚在路边打尖,本来他不肯休息,还是周八硬勒住了他的马,把他搀了下来。他下马时身体僵硬,周八给他按摩了好半天腿脚。容楚匆匆地喝着茶,发上的灰落在粗糙的茶碗里也没发现。
……
太史阑翻开六月的记事栏,“官场安定否,黄万两可信。”
“来人。”她传令,“给黄元帅那里下个帖子。三日后,请黄元帅醉月楼一叙,商谈援海大营拨军具体事宜。”
“大人。”沈梅花提醒她,“醉月楼听说是他的产业,要么请他到总督府来吧?”
“我和他是同级,这样邀请显得不尊。”太史阑道,“再说你不放心醉月楼,他就放心踏入我的地盘?”
“那您又放心踏入他的地盘?”沈梅花咕哝。
太史阑弹弹台历,唇角一抹笑意坚定又惆怅,“他说,我就信。”
……
容楚重又上了马,上马时身子颤了颤,周八要查他的伤处,被他冷冷的一眼逼退。忍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这么急地回去,又先给丽京去信,筹谋了那么一大堆。到底什么事,比丽京和您的身体还重要?总督那里又出事了?我代您回去行不行?”
“不行。”容楚把马缰绕在手上,淡淡睨他一眼,“我老婆怀孕,你去算哪门子道理?”
……
太史阑翻开七月记事栏。
“胖否?瘦否?你离开时约莫有百十斤,若少了我寻你算账。”
太史阑将台历往被子上一扔,“来啊,你来啊!”
叫嚣了一阵子,回头对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花寻欢道:“我来的时候多少斤?现在多少斤?”
“这个问题。”花寻欢搔搔下巴,“奴家做不到啊。”
“据说来的时候百一十斤。”太史阑掂量着肚子上这两天养出的一点肥膘,“许是胖了点?”
“那是不可能的。”花寻欢毫不客气打破她的梦想,“我瞧着你必定是瘦了。”随即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之前有一百一十斤?你称过?怎么称的?给我也来一次。”忽然若有所思,“没见过你干这事啊……你这分量怎么知道的?难道……”她眼睛贼兮兮地溜了两圈,“是那夜某人举起你……”
突然开窍智商猛涨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比如现在花寻欢就挨了一枕头。她把枕头从脑袋上扒拉下来,就听见“凶手”淡淡地道:“听说你自请去训练援海新兵?我觉得这个对你大材小用,你还是留在总督府,训练新招的府丁吧。”
“啊啊啊,太史阑你不能这样对我啊——”
太史阑在附言后面再附言:“不胖不瘦,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我现在真的很好,你若在也必嫉妒我绝世容光。你还是操心好你自己,若没有从前那般美貌,我定然要甩掉你的。”
……
“先前马车走得慢些就好了,一日夜竟然走出了那么远。”容楚叹口气对周八道,“赶回来也颇费工夫。”
“是极。”周八阴沉着脸,“在前头小镇客栈住宿也费工夫,费好大的工夫。”
今晚能遇上的最后一个宿处,被着急赶路的容楚拒绝了,说停马住宿太费工夫。现在养尊处优的容楚只能睡前面不远处的破庙。
周八一边沉着脸,一边忙忙碌碌扫地、铺草、生火、烤干粮,把容楚要睡的草铺垫得又厚又暖,犹自不满意,“出来得太急,毯子都没来得及带,疯了!真是疯了!”
“要毯子做什么,躺一躺就行。”容楚在草堆上躺下来,“很多年没有睡过草堆了,清香舒适,很好。”
“是极。”周八干巴巴地道,“为她,正好把多少年没吃过的苦,再轮番吃一遍。”
“这个你不懂。”容楚看他一眼,“有些苦甘之如饴,有些甜食不知味。苦不苦要看心境,我现在心情复杂得很,你不要吵我。”
“心境!”周八在石头上躺下,怒而翻身,“睡两个时辰就要起身,别拉着我说话了!”
容楚托腮,表示对此很委屈——不是你先和我说话的吗?
他翻个身,悄悄揉揉腿,手搁在腹部,手掌往上虚抬一点,再抬一点。五个月的肚子该有多大?这么大?要么这么大?
……
太史阑翻开八月记事栏,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若海鲨心不死,可从其女入手。”
容楚和她的顾虑,再次撞到了一起去。
她拍拍手,苏亚应声而入,太史阑想了一会儿,道:“海姑奶奶的尸体……”
“已经收殓了,但是没和其余盗匪葬在一起,也没有对外公布。”苏亚道,“在等您的示下。”
太史阑赞赏地点点头,想着海姑奶奶中枪时是在船上,有船头遮挡,码头上的人其实没有看清楚这一幕。当日那些主船上的海匪知道她被杀,不过这些人已经被关入大牢,因为人数众多,还在等待朝廷批复,或流放或苦役或整编。太史阑在考虑,押解一批人,去挖水市岛上的金矿。黄湾群岛的实力已经被她一网打尽,下面她要做的就是派军占领黄湾岛,抢下那些矿藏丰富的岛,进一步控制海上航线,一方面挣钱,一方面钳制东堂,这都是必须立即要做的事,她已经命萧大强、熊小佳二人,带领一批上府兵,接收黄湾群岛。
“封锁海姑奶奶死亡消息,对外只说重伤被拘,她的尸首也想点办法,保管好。”
“是。”
太史阑在记事栏后附言:“和你想到一起去了。你是不是属蛔虫的?先待在我肚子里,然后慢慢啃我的心?”
……
两个时辰后,周八准时蹲在容楚面前,送他上马。天很黑,正是夜最浓的时刻,休息不足的容楚眼下青黑一片,却将疲倦掩了,笑吟吟地对周八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那宝贝喊我爹爹……”
“我倒想喊一声苍天!”周八道,“为什么要掉下一个太史阑?”
……
太史阑昨夜失眠了,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似乎就听见急速的马蹄,携着猛烈的风声在迅速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因此怦怦跳起来,忍不住一次次睁开眼睛。
每次睁开眼,都看见华灯荧荧,一室无人,她却有些恍惚,不知道那是梦还是幻觉。这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她反而睡着了,到黄昏时才再次醒来,还是饿醒的。
醒来之后,她摸摸枕头下的台历,还有几个月没看。这点东西自然是一会儿就能看完的,可是她舍不得,昨天一天忍不住翻了那么多,回头想想她觉得甚是肉痛。她恨一年怎么只有十二个月?有二十四个月多好,可以多看几次容楚唠叨。又恨自己当初做台历时做得太小,记事栏就那么点大,写不了几个字,早知道做成脸盆那般大。
她起身,随便吃了些东西,只觉得胃口不佳和他错身而过的失落感还在荼毒着她的心情,她难得地在发呆。
……
容楚望着前方静海城的城门,吐出一口长气。
两日卧床休息,不能下床,太史阑觉得浑身都睡僵硬了。她翻了翻台历,夹缝里掉出一封信来,她看见了那最后一句:“这信你一回来可得立即给我补完,我等着。另:希望是会有好消息。再另:前面不要加这许多条件可好?”
她怔怔地看着信……好消息……好消息……
该告诉他的,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有权利获得这样的喜悦。可是又不能告诉他,这样关键时刻,谁也不能分心。他担负的是朝局天下,一着不慎苍生涂炭,苍生涂炭也罢了,他自己首当其冲,她不敢冒这个险。终究是遗憾……不过……好消息终究会来的。
她端起苦得让人想砸碗的药汤,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忽然远处似乎有些喧嚣,随即院门哐当一声巨响,似乎被人重重推开,脚步杂沓,似乎很多人冲了进来,太史阑坐直身子,下意识就去床褥底下摸人间刺。
风声一响,苏亚卷了进来,呆呆地站在门口,似乎要通报什么,满脸神情十分古怪,似喜似惊,似担忧似兴奋,嘴张了又张,一句话卡在咽喉。
太史阑还从未见过自己这个沉稳的贴身亲信,露出这么个似哭非笑的神情,不过看样子倒不像什么坏事,她的心微微放了下来,一手要将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药碗放下,一边道:“怎么了……”
忽然又有人快步走过来,一把将苏亚给揪了出去,立在了门槛上。太史阑手中的药碗没能准确地搁上桌,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
那人立在门槛上,面容清瘦,风尘仆仆,素来整洁的发丝上居然不知在哪挂了一点落叶,他却好像全没察觉,第一眼落在她脸上,第二眼落在她腹上,随即吸了一口气,道:“比我想象得还小!”
他话音未落,便惊得向前,“小心,地上有碎瓷片!”
床上,太史阑霍地掀开被子,赤着脚,散着头发蹦下床,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冲过来时速度太快,容楚也万万没想到,冷静淡定如太史阑,居然也会有这么激烈的举动,一时惊住,他身后周八探头一瞧,叫声“不好”,赶紧伸肘抵住他,太史阑听见这一声,忽然想起他伤筋动骨可别碰着他伤处,将将要撞进他怀中时赶紧一扭身,扭得甚不自然,以一种狗吃屎般的姿态栽进他怀里。
容楚手一抄,将她抄住,搂住她的腰,笑道:“可别闪了。”
太史阑听他语气异常,这才回忆起他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愣了愣,眼光下意识向后飘去,却哪里还有苏亚和周八的影子。她扒着他肩头,心里闷闷的,极度欢喜过后,担忧又涌了上来。看他这模样,是接到信了,然后飞马回奔,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耽误事儿。
“她告诉你的?”这个她指的是苏亚。
容楚不答,直直地瞧着她,眼神充满新鲜以及不可思议,太史阑给他诡异的神情瞧得发毛,忍不住就想挡住肚子。容楚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的天,我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想一路走,可无论怎么想,还是想象不出你大肚子模样……这模样……这模样……”他盯着她已经鼓起的肚子,眼神灼灼,“真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我看你是语无伦次濒临失常。”太史阑摸摸肚子,“就当饭吃多了吧!别尽顾着发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容楚抱起她往床边走,挑眉道:“你也太小瞧我了。之前我一直忙碌,回去路上有了空闲,将事情又想了想,便觉得不对劲。我记得你给过我信,说甚是想念景泰蓝,好端端的你说这个做什么?你是暗示孩子的事吧?柜子里你用的内衣,尺码似乎也大了些,这样我要猜不出来,何德何能做你夫君?”
太史阑眉毛也挑了起来,“你翻我衣柜?”
容楚面不改色,“没衣裳换,想借你一件衣裳穿而已。你把那东西就那么大剌剌挂在那里,我想不瞧见都不行。”
太史阑懒得听他鬼扯,她的男装他穿得上?
身子一沉,容楚已经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伸手拖过凳子坐下来。太史阑伸手去摸他的腿,道:“你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