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临近五月的天气温和宜人。
凤鸾等着马车出了城,方才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城郊入眼皆是一片翠绿之色,路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星星点点,点缀着周遭的景致。她抬起头,湛蓝的天空辽阔空远,偶尔有几缕洁白的云丝挂在天边,蓝白相间的天空干净澄澈得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萧铎和她同坐一辆宽大的马车,随着马车前行,身子微微摇晃。
皇宫里的那番动静之后,两人都感觉像是打了一场仗,累得都不想说话,现在的气氛,就连说句笑话凑趣都感觉尴尬。空气里,就像是存了某种虚无的屏障。
“阿鸾!”萧铎现在不敢喊她娇娇,也不敢随便捏她的脸,怕她生气,只是在旁边说道:“本来说带你去香洲别院的,我想了想,还是地界儿小了点儿,所以今天咱们去西林狩猎场,虽说那里没有父皇的意思不让全开,但足够你学骑马的了。”
凤鸾还是懒洋洋的,“嗯,好啊。”
萧铎心里清楚,他这是被母亲和蒋家给坑惨了。自己本来之前就还在考察期,说好要带她出来骑马,想焐焐她的心,让两人关系回暖。结果还没有来得及焐就又雪上加霜——不不不,简直下了一场鹅蛋大的冰雹,硬生生地将两人之间砸出一道看不到的沟壑。
他情知母妃的作为将凤鸾给狠狠地伤着了,因此不敢耍赖,更不敢对她用强。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跟焐冰块一样,慢慢焐,一点一点给焐回来吧。只不过,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一点冤枉,见她冷冰冰的,忍不住解释道:“其实那天我不是因为怕你害了蒋氏生气,而是怕有什么阴谋不小心把你给牵扯进去。闹开了,到最后还是你的脸上不好看。所以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遮掩过去算了。”
凤鸾不想听,“都过去了,还说起来做什么?”
你这样子像是过去了吗?鬼才信呢!萧铎尽量放低语调,用最最温柔的语气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想赶紧把事态平息下去。”他顿了顿,“母妃那边是个意外,是我疏忽,不过现在王府已经加强了戒备,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以前,他站在自己的角度,总觉得母亲肯定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却没想到蒋家在母亲眼里那么重要,甚至比儿子更加重要。要说他不心寒那是假的。
凤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深邃无比的眸子最深处,有一抹掩不住的冷芒闪过,忽然福至心灵——自己似乎找到对付蒋恭嫔的办法了。
萧铎的母妃?后宫嫔妃忙着争宠和钩心斗角,宫中规矩是皇子公主们由嬷嬷奶娘养大,所以宫中的母子关系通常不如民间母子那么亲密。比如蒋恭嫔和萧铎的母子关系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宫妃和皇子之间的利益关系。宫妃位分高,皇子地位跟着就高,这是所谓子凭母贵;而皇子若是有出息了,宫妃也就跟着荣耀,自然就是母凭子贵——宫妃和皇子的利益关系,是相辅相成的。
凤鸾不能主动去谋害蒋恭嫔,但是可以想法子让蒋恭嫔破坏他们母子之间的利益链,等萧铎发觉他的母妃只会拖他的后腿、只会无止境地索求时,自然就会慢慢疏远蒋恭嫔了。凤鸾可不想养虎为患,等将来让蒋恭嫔再反咬自己一口。
“阿鸾?”萧铎说了半晌不见凤鸾说话,看她茫茫然的样子,很担心她是不是那天在宫里被吓着了,可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才好。萧铎不由得揺摇她,“你在想什么?”
凤鸾怎能说我在琢磨怎样对付你母亲?她为了掩饰,笑了笑,“你给我养的那匹母马是什么颜色的?长多高了?”
萧铎当然知道她不是在想这个,可他也没打算戳穿,只要她别不理自己,肯说话就好——他现在的要求就是这么低。他回道:“枣红色的,黑色的怕你不喜欢。不是很高,才刚三岁,当初就没敢挑太高大的品种。”
凤鸾在脑海里便勾勒出了一匹小小的枣红马儿小巧玲珑的模样。
等到了西林狩猎场,凤鸾看到马儿被牵出来的时候,不由惊呼,“这叫不是很高?我根本就爬不上去啊!”她抬了抬脚,想象不出要怎样才能够到马镫,于是吩咐道:“去给我搬个凳子过来。”
“不用。”萧铎一手撩起袍子,一手牵着她,微微屈膝,指着自己大腿,“踩这儿,我扶着你上去,另外一只脚踩住马镫。”
凤鸾看着他,迟疑道:“我的靴子底儿脏。”
“来!”萧铎将袍子卡在腰带上,一手扶着她,一手抓住她的纤腰往上带,“赶紧上来骑一会儿,等下太阳出来你又要喊晒得慌了。”
行啊!凤鸾没再客气,踩着他的腿翻身就上去了。
有端王殿下这位会功夫的皇子扶着,稳稳当当,妥妥的,就是把周围的小太监们眼珠子看掉了——乖乖!长得好看就是有本钱啊,皇子也可以当作奴才使唤!凤侧妃还真就这么踩着上去了。
凤鸾的性子是比较偏活泼的,骑马这种事儿,斯文秀气的闺阁弱质多半不喜欢,她却觉得有趣得紧。她一激动,便在马儿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走咯!”可惜她嘚瑟还不到半秒,马儿便猛地往前一动,虽然没走几步,但也把她给吓坏了。
“哎呀!”她赶紧俯身紧紧抓住马缰,慌道:“来人,来人!快停下!”
萧铎在后面看得好笑,赶紧上前牵了缰绳,“你还逞能?”他翻身上马,自己骑坐在了后面,“你别自己乱跑,我先跟着你走几圈儿,你适应了马上颠簸的节奏,然后再自己一个人试试。”
凤鸾长长舒了一口气,靠着他宽厚结实的胸膛,果然安心不少。他的双臂紧紧环住了她,像是有了一个保护架子。凤鸾有了底气,便又开始不老实了,她抓了马鞭问道:“我能抽它一鞭子吗?轻轻地,让它跑起来。”
萧铎笑道:“当然可以。”
凤鸾先试着轻轻抽了一下,没反应,又抽了一下,还是太轻了。萧铎被她逗乐了,“你使劲,就你那点小力气抽不坏的。”
啪!凤鸾恼了,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顿时跟离弦的箭似的,冲了出去。
“啊!”凤鸾又慌了,本能地便往后面的依靠贴过去。她抓住萧铎的手臂,着急地喊道:“太……太快了,你让它慢一点儿!”
萧铎哪里肯?两人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再亲热过,好不容易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难道他还会傻得不抓住?他不但不让马儿停,反倒用脚踢了马腹一下,让马儿跑得更快,吓得凤鸾拼命地往后缩,连眼睛都闭上了。
“喂喂,喂!”她急道,“怎么越来越快了?都说让它慢一点儿。”
萧铎迎着阵阵清风,然后睁着眼睛大声说瞎话:“不知道,兴许是你抽得太狠,吓着它了。”又怕她太过害怕,安慰道:“没事,我技术好得很!咱们让它围着场子跑几圈儿,慢慢就停下来了。”
凤鸾在马上被颠簸得晃来晃去,觉得肠子都要颠出来了。跑了一段儿,屁股和大腿还有点生疼,“哎哎,不行了,快点停下来。”她听不到回答,心下渐渐觉得不对劲,就算自己吓了马儿,他也可以勒住缰绳的。她咬牙睁开眼睛,气恼道:“你快让马停下!”
萧铎只做没听见,不答她。
“听见没有?”凤鸾气呼呼地说道,看着周围快速掠过的景物,不远处一棵棵大树,远远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抬头便是蓝天白云。她看着看着,倒是觉出几分策马狂奔的乐趣,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激动,一吐平时在后宅的沉闷之气。
她慢慢适应了马上颠簸的节奏,反正自己整个人都被罩着的嘛。凤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算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吓人了。”
萧铎在后面没有吭声儿。
怎么还不说话?凤鸾小心翼翼地扭回头去看他。蓝天白云、青山碧树映衬之下,端王殿下的眉目俊朗冷毅,比平时更加端凝,似乎在忍受着某种不太舒服的事情。
凤鸾不由得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肚子疼?”
萧铎皱着眉头看着她,为难道:“你别乱动。”
“这是什么东西?”凤鸾觉得身下多了一团什么。在马背颠簸中,她胡乱伸手摸了一把,顿时脸烫起来,“你下流!”她一半羞窘,一半尴尬,脑子一热没多想就侧身往旁边一扭,“真是……”
她一句话没有说完,身子一晃,整个人顺着马儿就滑了下去!
“阿鸾!”萧铎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一捞,但是凤鸾下坠得太突然,结果两个人一起往下滑,不过一瞬间,便双双摔下了马。 周围看场子的太监们顿时惊呼,“端王殿下!”
众人还来不及赶上前帮忙,就见端王殿下宽大的身影裹住了凤侧妃,坠下马后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不知是死是活。慌得太监们纷纷围了上去,天神,这不管摔坏哪一个都是大麻烦啊!赶紧跑近了去看,只见两个人紧紧搂成一团儿,情况不明。
“端王殿下?”有人喊道。
萧铎先是一动不动,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手。他顾不上理太监,只顾拧着脖子问怀里那位,“阿鸾,伤着你没有?还能说话吗?”
凤鸾脸色惨白,呼哧一下从地上翻坐起来抚着心口,“哎呀,可是吓死我了!”到这会儿,她心口还在扑通扑通乱跳不停,“魂都快飞了。”
一个江水蓝的清瘦身影飞快地过来,“端王殿下,凤侧妃!”王诩本就站得远一些,过来稍迟了一点,“你们怎么样了?”
“我没事。”凤鸾喘着大气慢慢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刚才落地的时候撞了一下脚踝,有点疼。”她转转脚踝,“不过好像没有大问题。”
王诩眼里的紧张缓缓消失,微笑道:“没事就好。”
“嗯。”凤鸾点头,然后看向还躺在地上的那位,“你怎么还不起来?”
萧铎心里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苦笑道:“刚才被马蹄子踢到脖子了,这会儿疼得紧,赶紧叫个太医过来瞧瞧,免得起猛了落下毛病。”
“奴才腿快。”小葫芦拔脚飞快而去。
凤鸾吓了一跳,“你被马蹄子踢到脖子了?踢、踢得很凶吗?”
王诩赶紧蹲身下去,伸手在萧铎的脖子上面捏了捏,问道:“有没有更疼?”见端王殿下摇头,王诩又摸了摸骨头,回道:“看起来应该没有伤着骨头,不过还是不要乱动。”他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赶紧去抬个担架过来,再拿一个软枕。”
王诩把事儿都做完了,话都说完了,凤鸾只剩下在旁边干站着看着,心里有点懊悔——要不是自己乱扭,两个人就不会掉下马来。可是谁让他大白天想那种下流事儿?真是纯属找事儿!
萧铎见她眼睛一闪一闪的,表情一会儿愧疚,一会儿埋怨,如何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不由暗自咬牙——这些日子为了哄她,自己不仅没有对她怎样,也没去找过别人,不然至于在马背上就那啥了吗?她居然还敢在心里埋怨自己!
很快,太医和抬担架的都过来了。
两个驻守在西林狩猎场专治跌打损伤的太医细细地为端王殿下检查伤势,然后又让他试着活动了几下,会诊完毕道:“倒是没有伤着骨头,不过踢得也不轻,靠近肩膀的一块都瘀青了。这几天最好在家躺着,不要用力,用消肿化瘀的膏药擦擦,再休息几天就好了。”
大家心里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亏得没事,不然端王殿下被马儿踢断了脖子,可要怎么交差?皇帝震怒之下,倒霉的就是西林狩猎场的太医和太监们。还好,还好,今儿有惊无险,回去赶紧给菩萨烧几炷高香,多谢菩萨庇佑消灾。
其实萧铎自己也是挺紧张的,主要是马儿踢的位置不对,这不是胳膊腿,万一真的踢断脖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刚才不敢说太严重了,怕吓着凤鸾,偏那个小没良心的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行人回去旁边的小行宫休息。说是小行宫,其实并不是皇帝用的行宫,而是开辟了外围的部分猎场,给皇子贵戚们跑马,然后修筑了一个宽阔的庭院,方便吃喝拉撒。
萧铎在床上躺着,有点郁闷,“这会儿没法子陪你去骑马了。”
凤鸾才不要跟他一起骑马呢。见他没事,凤鸾琢磨了下,还是自己找个师傅去单独学能更快学会。“要不我自己去慢慢骑?不跑,找个会骑马的给我牵缰绳就行了。”
萧铎有点犹豫。说真心话,当然希望她就这么待在自己身边,可是好不容易出来,要她把这一天给浪费掉,又觉得可惜。今儿出来本就是为讨她欢心的,如果白坐一天,不成无用功了吗?可是让她单独去,他又不放心。
“不然这样吧,”凤鸾也觉得自己去学骑马不太安全,又琢磨了一个可行的办法,“让人把马儿牵到院子里,我就在这院子里面慢慢晃荡几圈,这样既学了骑马,又没危险。”
萧铎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笑道:“行啊,我躺在连廊上面看着你。”
当即就有小太监飞奔过去牵马。小太监心道,这群主子真是不消停,脖子都被踢了,还要在院子里骑马?唉,真是服了这群主子们了。
马儿在院子里跑不开,凤鸾胆子挺大的,让人搬了凳子,“我自己上去。”结果上了几下,愣是滑溜溜没有爬上去。
萧铎哧地一笑,想说她笨,怕她恼又忍住了。可凤鸾听了他笑心里已经恼了,恨恨咬牙,“我就不信上不去!”她咬牙一使劲,结果马儿刚好扭了一下,“哎呀,马儿你别动!”
“凤侧妃当心!”王诩见她差点落空,赶紧上前抓住马儿缰绳,顺带扶着推了她一把,总算是把人给弄上去了。
“怎么样?”凤鸾坐稳以后面露得意,看着躺在连廊上的某人笑道:“我这不上来了?没有你,我一样学得会骑马,等着瞧好了。”
萧铎瞧着怎么觉得说不出的别扭,细想了一下,难道是刚才王诩扶她的那一下,叫自己心里不舒服?自己这是在吃一个太监的醋?真搞笑!
可这王诩也太不像一般的太监了。也难怪,王家没落前本就是世家大族。当年的镇国公王家曾经出过太祖嫡后王皇后,后来因为靖德太子谋逆被废,王家被牵连夺爵,整个家族死的死、抄的抄,早就已经凋零了。王诩是王家后人,难怪一身世家子弟的风流气度。
萧铎隐隐不爽,父皇就该赐阿鸾一个又老又丑的太监。王诩刚才正好站在旁边,扶了凤鸾一下,见她坐稳便退到一旁静静站立,视线虽然看着那边,但是很平静,完全是落在马儿上面的。
萧铎瞧了一阵,虽不舒服,可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皇帝将他赐给了凤鸾做奴才,他当然要对主子的安全负责任。要是凤鸾在他跟前摔了马,那就是他的错了。
王诩只是个太监,宫妃身边还有太监服侍,自己要是吃这个醋,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萧铎不停地安慰自己,可心里面还是觉得不舒服。
凤鸾骑的马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只要不受大的刺激,都比较温驯。她在庭院里溜达了几圈儿,渐渐掌握了节奏。她一会儿摸摸马头,一会儿替它梳梳鬃毛,然后还跟它嘀嘀咕咕,“乖啊,我给你起个名字。”她琢磨了会儿,“就叫小凤凰吧!”
萧铎正端了凉茶,刚喝半口,听得这话不由喷了茶,噗……他擦了擦嘴笑道:“哪有马儿叫凤凰的?那是神鸟。”
凤鸾觉得自己给他好脸色太多了,稍微和缓点儿,他就开染坊了。她回头睨了一眼,“不行啊?”
“行,行行。”萧铎当即表示投降,不就是一匹马的名字嘛,她爱叫什么叫什么,就算是叫自己指鹿为马都行。他当即违心地夸赞起来,“正好配了你的姓,一听就知道是你的爱马。”他倒是想起鹿来,吩咐道:“赶紧去把鹿收拾了,等下烤肉吃。”
高进忠当即去吩咐,心里嘀咕着,刚才摔了两个,端王殿下的脖子都给磕青了。也亏得是这位凤侧妃在此,还能继续玩儿,否则王爷指不定要找谁发作的。赶紧地,吃鹿肉坐着消停吧。高进忠刚吩咐完了准备回去,往院子外头一瞧,好像是又一伙人赫赫攘攘地过来了。
谁?又是哪个龙子凤孙来打猎跑马了?高进忠连连跺脚,最怕这种两行贵人撞在一起的时候,指不定就要生事儿。但却不敢装作没有看见,赶紧迎了上去,看清来人,高进忠赶紧俯身行礼,“奴才见过安王殿下,见过宁国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