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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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仁”字是倒下的“山”

我走向荒凉的远山去挂职和深入生活,是想“换换空气”。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城里自然空气污浊,二是城里的文学空气也不太干净。加上我似乎患上了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害怕见熟人,只好躲往深山,调养身心。

对于山的渴念可能是一种召唤。挂职也不过是想能有人安排食宿,减少我生活的不便。我去后才发现,对神农架这个秘境的热爱并非我一个。一个山西大胡子,舍家弃业一个人来到神农架,多年住在荒无人烟的南天门一带,发誓要找到野人。我的一位校友,十堰市的一个摄影家,几年来自费在神农架拍摄了许多堪称绝世精品的照片。为了在神农架拍片,他买了一辆破吉普,在仅有一车宽的神农架简易公路上,冒着随时会翻下悬崖的危险,为了拍一张金丝猴的照片常常在大雪封山时钻进山里,春节也不回家。他说:我听见了神农架的召唤。我说,我也是。

与我同下派的有个科技副区长,三十多岁。有一天他突然说,您家这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被下派?我说我不是“被”下派,是我自己要求的,到神农架,不是心血来潮,这个想法已折磨了我十多年。那么事后我问自己,我这大把年纪了我为何要求到这僻远之地来呢?我对着陌生的群山,真的很伤心。我是不是老了?在别人眼中,我已经四十五了。的确,我,不年轻了,有各种疾病,完全不适合爬山和在气候恶劣的山里。这儿十月飘雪,来年四月才会化尽。夏天的自来水也像冰水,洗过衣裳后双臂刺痛,涉过溪水后双肾剧痛——它们全是从山褶里流出来的。

过去我喜好写水,写长江。老话说智者近水,仁者乐山。过去我是智者吗?现在我成了仁者?或者说我在努力成为仁者?

人说我的作品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说我是愤世嫉俗的作家。可我要成为仁者,要宽解一切。“仁”字其实是倒下的“山”字,“山”转个身子就成了“仁”,只不过,有一座山峰成了斜坡。这也很对,任何山峰(山脉),只要分南北二坡,绝对南坡平缓,而北坡险峻。据说这是地球的自转造成的。

面对无数陌生的山里人,山里事,山里的景物,我用一个并不高级的傻瓜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切,约有20来卷,用以作为“记忆”。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是因为心脏不适躺在山坡上的(同行者拍的)。它的确很恐怖,发生在冰雪未化的寒冷的冬天,在远离人烟更远离医院的深山里。我不止一次地在那儿想过,是不是神农架不欢迎我。我甚至流过泪,默然与群山相对。神农架真认为我了解了它太多的秘密,所以要惩罚我?我祈祷过。那时,对神农架我还未著一字,对这莽莽苍苍的神秘群山,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对它说,神农架,饶了我吧,放我一马吧,你等我写了点什么再说吧。

过去我有征服神农架的野心,而如今,我对它有几分畏惧——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敬畏。

我想成为仁者,翻个身就是一座山。

呔,我能成为那座山吗?那座荒凉、偏远、无言、神秘、博大、宽容的山?

现在我不再有这种奢望。我只是走近它,至少我迈出了这一步,我暗想,这座山召唤我的时候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可惜,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只是在向它慢慢走近,并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