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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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文学“全球化”了吗?

在“百度”搜索“全球化”,有368万条,而搜索我本人,不过几万条。这表明,以个人能力去抗击所谓的全球化,无疑于以卵击石。但是,真正的全球化了吗,特别是我们的文学?

要说“全球化”,倒是在上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是一次全球化。尔后,在80年代,文学的各种主义从外国潮水般地涌进来,让我们眼花缭乱,试验者络绎不绝,趋之若鹜。我说的这两次“全球化”还不是大众文学,而是精英文学。第一次,全球化带给了我们白话小说和自由诗;第二次,使我们认识了卡夫卡、博尔赫斯、詹姆斯·乔伊斯、马尔克斯、福克纳以及在上世纪世界文坛上都流行过的诗与小说。然而奇怪的是,在全球化越来越急遽,越来越凶猛的今天,我们的文学却普遍地向古老而善良的现实主义回归,这岂非咄咄怪事?

我想,与其说这是文学的理性、作家们的理性,不如说这是文学的内在规律和根本法则所决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我看到一篇文章,称当前俄罗斯文学也普遍地向现实主义回归,而后现代主义正在走向颓势。按理说,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文化全球化似乎是不可抗拒的选择。说穿了,全球化的文化就是快餐文化——它正席卷全世界,好像人们只能按照好莱坞的模式思考和写作就成了,否则就有落伍之嫌,就被时代抛弃了。日本翻译家千野拓政送给我一篇他的文章《我们跑到哪里去了?——从九十年代东亚城市文化的共通影像看到的文化转折与全球化》。里面说到东亚在这个转型时代某些共同的精神状(病)态的事实。他也表达了当前世界文学受到幻想文学流行影响的担忧——这只是一个例子,但是幻想故事片和动画片泛滥的结果是:渐渐地丧失让读者、观众感到“真实感”的能力。的确,我们看到如今的电影电视中,只要是古装、武打片,几乎所有人都有飞翔的能力,动画片中的人物也个个有神力。——当文学失去了它的真实性,它还有什么真理?而真理是文学追求的最高目标。现实主义在几个世纪里,一直在与文学的非真实性作斗争。在中国的这几十年里尤其如此。我们对现实主义的定义从来就没引用过高尔基对现实主义的论述,他说:“现实主义就是赤裸裸的真实。”马尔克斯斯从来没有承认过他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他声称他的作品是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对于作家有如此巨大的凝聚力和归顺感,这是不可想象的。这也说明,文学或者精英文学,是有着它的永恒的、不可变更的价值基准和完美的存在体系的。就算是马尔克斯在他的作品中使用了魔幻这种手法,可他是十分克制和极有分寸的。我们可以看到《百年孤独》中那个砌进墙壁的装有祖先骸骨的袋子,小说只写了说在晚上,你贴在墙壁上倾听,才听到那骨头发出的深沉的“卡嚓卡嚓”声,他没写这些骸骨晚上变成青面獠牙的鬼魂出来唬人,它比如今的武打片要克制一万倍;另外我们看到那个被妻子雷贝卡打死的阿卡蒂奥死后,鲜血回家去给母亲报信的情节,它只是写了血会爬坡,顺着街道的地面奔驰,并没有写血飞起来了——这确是令我们深思,我们的文学传统是有着它的无形的约束力的。一个伟大的、严肃的作家,他不会无视这些。

上面提到的情节明显具有拉美传说性质,所以马氏不承认这是魔幻。传说应该是拉美印地安人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个人的和民族生活的经验对文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所谓全球化的时代尤其如此。全球化就是冲淡、遮蔽和消解每个个体的生存经验,并且使个体/民族失去他们的本来特性。艾略特等人在他们的文章里特别强调了个人经验的作用。他所说的个人经验包括个人的经历、书本上得来的经验和听来的故事等。但我认为,传说也是个人经验的一部分。因此,全球化是与强调个性的正统文学背道而驰的,它必将遭受到许多作家自觉或不自觉的猛烈对抗,这种对抗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就是极其鲜明的个性和民族的特点。英国批评家伊利莎白·鲍温在分析了许多小说家的技术后认为:小说是“一种经验形式”;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说:“一个人必须根据经验写作。”法国有个作家罗布—格里耶则认为作家不过是“自己的叙述者”。强调个人经验的介入对当前的全球化喧嚣有着十分重要的警醒意义。

全球化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它带来了各种流派的竞争,并使我们中国作家掌握了多种写作手法。我们干脆就是全球化浪潮的受益者。以我自己为例,我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中使用了我特别喜欢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某些原素,使用了法国自然主义的一些手法,使用了福克纳对心灵秘史书写的一些手法。但,这都是为现实主义服务的。现实主义的手法不过是创作中的一种。因此,我现在强烈地感受到:现实主义是一种精神——它不仅属于某个民族,它属于全人类。这种精神是可以穿透任何时空的,它让我们不会迷失,并且有可能重现我们新世纪中国文学的辉煌。这种现实主义经过了全球化浪潮的淘洗,已不是过去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它是崭新的,是一种现代现实主义,或者干脆就叫新现实主义。

那么,我的结论是:文学并没有全球化,也永远不可能全球化。我们完全可以更加自信,更加从容,我们的文学因为深深地植根于我们自己的土壤,带着我们本民族的血与泪,冰与火,在全球化的喧嚣中,我们完全可以发出我们独一无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