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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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农架之秋

我走进秋天的神农架山中,给友人的短信只有四个字:红叶沸腾。

这当然是在未雨晴朗的时日,空气中到处流溢着浆果灿烂刺人的甜味。当然还有不声不响变得结实、成熟的核果和坚果。说说浆果吧,浆果我见过的有红枝子、刺泡、蔷薇果、海棠果——金钟样的往下掉;红枝子一嘟噜一嘟噜。还有八月炸、老鸹枕头果、猫儿屎。还有野柿子,鲜红的茶果,猕猴桃。五味子也成熟了。那些乡下的妮子们提着篮子上街来卖,一块钱一斤,五块钱可称一塑料袋。我在神农架挂职时,写过一首诗:《卖五味子的小女孩》。有这么几句:“卖五味子的小女孩/出现在/这深山小镇的秋天/那红艳欲滴的色彩/让我陶醉/五味子,酸酸甜甜的五味子/那就是你八月的脸……/你也许是为了挣几个学费/也许要补贴家用/你一个人在山坡上蹚寻/采摘这热烈而又羞涩的果实/一个陌生的远客走近你/你用满满的一篮红色告诉他:/山里的秋天熟了……”五味子真的是一味好药,五味子真的很好吃,吃起来全是核,可你必须将核一起吞进去,这是消积化食治胃病的好食品。千奇百怪的野果在神农架太多了,一到秋天,就铺天盖地自己钻出来了。当然还有核桃、板栗、榛子、松子、锥栗。那种青翠无比的松果,剥开来,可吃到新鲜松子中雨露和云雾的芳香。我在长篇小说《猎人峰》中写过几句神农架秋天:“向日葵黄喷喷的,苞谷金亮亮的,树木红艳艳的。山坡上果实呼啸,山谷里糖分汹涌……”

其实神农架的秋天是从第一阵秋雨开始的,是从河谷地带的苞谷林开始的。苞谷在八月下旬即黄了,不是那种收割季节的金黄,是一种垂头丧气的萎黄。雨打在叶子上,只会让它更颓靡。往远山望去,水杉也好像黄了,在灌木丛中,突然出现一两株红叶植物,红得怪异端的,红得怪磨眼的。烤烟人家的烤房里冒出了青烟。烟叶是青碧的,在这个季节,他们要加速让它金黄,变成金钱。山上的雨岚在向山中漫去,浸染出秋天的气色来。秋天对于收割其实是一种枯黄的心境,我们无能为力。而秋天的幽灵为了慰抚大山,总会让它红一阵子,鲜红,金黄样的红。鲜红的大山是疼痛而壮烈的,群山因疼痛而憋红了脸。秋和冬离得太近,秋想到冬就会瑟瑟发抖。它们争相憋着脸,红一阵子后,等待那风雪白皑皑地覆盖和欺侮。山是没有办法的,它可怜而悲壮地红一阵、白一阵,然后青一阵——由秋、冬到春,那就是春天悄悄来了……

但是神农架的秋天短暂而火热。一到了天晴——这样的时日总是很多,猴子的一声唳叫,天就扯开了阳光。在秋天,大龙潭的金丝猴也是美艳无比的,或者它们就是神农架秋天华美的象征,它们就是秋天的跳跃的精灵。它们金黄色的皮毛简直就是为了炫耀秋天而存在的。是为了渲染秋天,为了给秋天抹一笔梦幻般的重彩而出现的。在早晨有些清冷的阳光下,它们叽叽哇哇,通体透明,就像一团团霞光,一个个雍容华贵的金秋的音符,一个个金秋的注释。看那鸦子口和神农营的红叶,最让我惊心动魄,红得令人讶异无言,气氛令人神经错乱……那已经是高山之秋了,从低山向高山爬去的秋,烧红的秋,愈到高处和深处,就愈狂烈和响亮。那真是满山遍野的燃烧,树木层层密密,全拼命显示着红。如果用诺贝尔小说奖得奖作家帕慕克的一部小说来形容神农架的秋天,那就是:《我的名字叫红》。而在酒壶坪一带的公路两旁,那些日本落叶松的阵势也十分了得。“在冬天里,她们落满了雪,像舞蹈的少女,展开玉色的裙子……”我在《松鸦为什么鸣叫》中似乎是这么写落叶松的。但秋天她们更美,美得只像她们自己……金色的空气中布置着华丽的大典……秋像无边无际的舞台,大幕拉开,即将上演神圣的乐章……这没有一点夸张,我在那落叶松的秋色里穿行,人突然变得高贵起来,仿佛不是在遥远的山野,而是在一个传说中的国王的宫殿里,四野静穆的金黄,犹如一个伟大的回忆。往皇界垭爬去的某一个拐角处,回首一望,那些树呀,那些叫不出名字但造型奇崛美极的树,干脆就是一树树火焰,喷吐着秋天的狂情!它们是红枫?是鸡爪槭?是海棠?是乌桕?是所有该红的树。衬着它们的还有那红黄相间的黄栌,是结了小果的胡枝子,是开着蓝花的石泽,是路两旁一片一片的粉艳艳的打破碗碗花。一只小巧的蓝喉太阳鸟从花丛中飞出来,它们把小小的巢筑在这里,方便地吸食秋天喷涌的花蜜。在关门河,在九冲河,在六道峡,在香溪源,在野马河,在金猴岭,那里的秋无一例外地浓烈火红,在深山峡谷间自我陶醉地燃烧,为秋完成最后的高潮,作为季节的总结,它们的表现壮怀激烈,慷慨高昂,尽职尽责。

我的朋友、摄影家银道禄先生有一幅作品:《为看秋色入山深》,里面有一个背包客的背影,踏着满地的红叶,就像踏着秋的火烬,走在秋意喧闹却杳无人迹的荒径上。而他的四周,还有那头顶,则是蓬勃燃烧的秋的穹隆和环廊,像一个童话,这就是神农架的秋天;像一个故事,这就是神农架的秋天;像一种不可能的邂逅,像一段爱情的传奇,这就是神农架的秋天。

如果以个体显示神农之秋的壮烈,那就要数三里荒的那棵千年天师栗了。天师栗又名梭罗树,传说只有在月宫里才有此树,可神农架遍布了这种树。它的果实又叫猴板栗,是一味中药,比板栗大,酷肖板栗。我从神农架三里荒带回几颗这种果实,种在花盆里,现已是枝繁叶茂,在城里扎下了根。在猴板栗成熟的时候,这棵千年天师栗就成了一树巨大的笼罩在村庄之上的火焰,日夜燃烧,灼灼其华,照红了三里、五里、十里之地。此言不虚。如果你去三里荒,远远地就会看到那棵冲天火树,仿佛整个村庄都着了火一般。如此浪漫的野村啊,如此撩人的秋景啊,该要积蓄多少力量,这片土地的深处,有着什么样的热力和生命的源泉!它把地心的、石缝深处的色彩和能量都吸出来,然后托举到天空,这种力量该是何等的伟大,何等的旺盛,何等的强悍!令人无法想象的生命表现的欲望和宣示,生命的歌唱与倾泻。只有神农架这片深厚的土壤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巨匠,如椽的大笔惊天地泣鬼神。处在这样的秋里,喉咙想吼,心想爆燃,所有的阴郁都会焚化为灰烬,冰凉的灵魂也会无端炽热。就是一个梦幻,一次献身和决绝,就是一场遭遇,就是一场舍生忘死的幽会,就是一次崇高的呼吸和神圣的祭拜。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信仰和热爱有关。

而秋水,也是如此这般的缱绻和缠绵,它像雾色一样地从山中流来,带着更奇艳的、陌生的、未见世面的红叶向下游流去,另一些红叶加入了这支漂流的队伍,斑斓的溪水,香艳的溪水,落英缤纷,将这场季节的流逝装饰得妩媚动人,姿影妖娆。它掩去了秋的伤感,秋的悲壮。像一支送亲的队伍,消失在时间的深处,变为瑰丽的怀念。看云岚轻柔如紫,看嫩寒纤弱似玉,还有什么比这秋的叮叮琮琮更令人肝肠寸断,更令人此情绵绵呢?

一个挑着浓稠蜂蜜沿街叫卖的山民,一群嗡嗡的蜜蜂跟着他。

一个挽着装满五味子竹篮从山坡下来的妮儿,爽朗明净的秋云跟着她。

一只从崖边土屋中蹿出的村狗,一望无际的苞谷跟着它。

一片高亢的群山和森林,一阵金色的风跟着它。

一道山溪,一片又一片红叶跟着它。

我只想用这四个字:红叶沸腾,来告诉所有未到过神农架秋天的人们。我只想让这条短信像下滩远去的溪水,传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