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事件》是我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之一,是我在神农架深入生活的收获之一,是生活回馈给我的。
起因是一则神农架的旧消息:“1987年3月5日,在官封、毛庄二村发现疯狗50余只,咬伤23人,伤亡大牲畜40多头。这些疯狗是因从房县上龛闯入的两只疯狗传染的,乡政府组成15人的打狗队,扑灭约60只疯狗。”
这则消息让我眼睛一亮,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群疯狗进入一个村庄,恣肆横行,咬伤人畜的混乱景象。我有些震惊,我认为顺着这个消息追下去,可能会给我一些好东西。我想起这个社会上目前也有一些类似疯狗的人,他们发着狂,在如今的生存情势下,人心也有的发疯了,它很有寓意,很能写一个中篇。我的脑海里马上跳出三个字:疯狗群。对,这个小说就叫《疯狗群》!
不过,这只是一个想法,一个小小的冲动,要成为小说需要做大量的工作。因为我自进入神农架以后,我的创作态度开始转变了,我认为应该写更真实的东西,结束胡编乱造。对我而言,也就是从单纯依靠想象力和虚构的状态中走出来,老老实实向生活学习。于是,我开始了细细的采访。
这个采访的历程是漫长的。采访,搜集资料,渐渐地,我感到内容太丰富了,太令人不可思议,真让我始料未及。
我进入闹过疯狗的村庄,采访了当事人,采访了当时的村支书,采访了当时的乡长,采访了许许多多知道疯狗和疯狗咬伤事情的人,还有各种传闻。传闻对于写作也是十分有好处的,传闻就像小说家言——半真半假,特别是神农架这个神奇地方的传闻,极其神奇,而我追求的写作效果正是神奇。如我听说有人得了狂犬病,屙出的血块是狗形;有的病人最后死于肚腹爆炸;病人一百天不能听锣鼓;狗只要在春天的菜花地多呆,就会疯,等等。
不过光有传闻毫无作用,我要的是很严肃的素材,我还采访了防疫站,翻阅了卫生局的档案,采访了养狗人,了解人与狗的关系,听山里人讲人与狗的故事,等等。我的当年的日记中有各种关于狗的故事的记录。疯狗是怎样的,它发病后是怎样的,被咬过的疯牛是怎样的,被咬过的人是怎样的,恶犬、猎犬、义犬……
当我翻看当年的日记,我感觉到了生活真是一个富矿,只要你去挖,全身心投入去挖,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现在我才发现,我采访的素材根本没用完,以后的其它小说还可以用这些东西。
我从神农架回来后,先是写了《豹子最后的舞蹈》和《松鸦为什么鸣叫》,再开始写这个小说。
我想到要写就要写一个村庄,那么就要写很多人,所以我构思的时间就相对长些。我想写一个不同于当前小说中的村长,因为我发现那些村长很假,不是我在神农架接触过的村长,我要写一个真实的村长。我要写出这个深山中的村庄的贫困和僻野,我要写出他们的愚顽。我要写得具有传奇色彩,并且要写出当前农村的严峻现实,如干群关系的严重对立。
我设计了太多的人物,设计了太多的事情,第一稿很顺,拉出来有八万字。这是我过去的中篇小说所没有的,几乎相当于我原来三个中篇。我感觉这肯定不行,而且节奏太慢,太满,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不紧张,不惊心动魄。我没有多想,马上否定了这个,推倒重来。
第二稿是漂亮了一些,七万字,可以投出去了,也可能会有一些反响。但我左看右看不满意,不是很放心,认为我所掌握的技巧,我的能力还可以把它弄得更好一点。最不满意的还是不紧凑,不抓人,离我心中的样子还有相当距离。我写小说是写在本子上,然后由我的老婆输入电脑的,她已经为此打了十几万字,我却还想推倒重来——而过去我是一稿速成,一稿定音。推倒重来是指重写,而不是在电脑上改。我说服了我的老婆,我说你只当给我打了个长篇,我说这个好点子我不能糟蹋了,不能轻易出手,能磨好一点就磨好一点。就这样,我开始写第三稿。当我写出“疯狗进村了!”这行字时,我认为我找到了感觉。于是快速地推进情节,紧盯着两条进村的疯狗写,落笔坚定,决不闪失。为了使小说丰满,我在写这个事件时,加了不少副线,如郭大旺的上访,村长女儿要治病,村长老婆的愚昧,汤六福与那条义犬的关系,村长怎么制服手下的人,自己的女儿是如何疯的,等等,这些人我认为我在神农架与“他们”打过不少交道,写起来得心应手,还有风景描写,也非常的熟悉,所以也能出彩。加上我过去擅长心理描写,把村长复杂的心理写得很到位,这就保证了人物的成功。因把七万字的内容压缩到五万字中,也显得更紧凑。
三稿出来后,我把它寄给了我看重的《上海文学》,很快就得到了采用通知,但主编说这“疯狗”二字有点敏感,怕让人(主要是领导吧)产生联想,建议改名。我想不出他名,他们就改成了《狂犬事件》。
小说发表后,反响果然不错,《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都在显著位置选载了,还被选入当年多种年选本,在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奖评奖中夺得了中篇第二名,其评语为:“这是一部带有荒诞意味的作品,通过夸张的艺术手法反映出了农村生活的现状,耐琢磨,有意蕴,风格奇异,富有冲击力。其中村长这个人物形象最为丰满,令人信服。”2003年又获得湖北文学奖(中篇第一名)。前几天,我写过几句获奖感言,现也顺便抄在这儿:“以我自己的喜好来说,《狂犬事件》还不是我写得最满意的作品。我自己认为我最好的作品是《松鸦为什么鸣叫》或者《豹子最后的舞蹈》。但是我又十分珍惜《狂犬事件》的写作中我所解决的一系列创作问题。我之所以申报此篇,也是有点想向评委老师们汇报的意思。比如在这篇小说中,我学会了刻划多个人物,特别刻划了一个真实的复杂的村长这么个人物。这是其一;其二,我过去的作品静态描写的较多,而这篇作品是因一次事件而节奏紧密的描写和推进。快速推进情节,把一个“事件”写得风云激荡又圆满结束,这对我是头一遭。所以,在上海得奖时陈思和先生的评语称‘显示了作者刻画非常事件的能力很强,非常有张力’云云,其实对我是一次巨大考验,好在,我完成了,学到了一种新的方法,真是很有收获;其三,将荒诞的东西糅入一个现实主义的小说中,还没有被人指责,也是令我高兴的——我尽量做到‘水乳交融’,看来我的‘试验’初步成功了,并有一些心得。上海一位评论家杨扬因此还着实‘表扬’了我一番,称‘这是一个有冲击力的作家,奇异、惨烈、生冷,在现代作家中很少看到。作品荒诞中见深刻,奇异中见生动,与众不同。有很强的技巧性’;其四,任何小说的故事之外都有——都应该有——几句隐语,我当然必须在小说之外表现出我的想说而一句也不明说的话,看来也被人注意到了,比如王蒙先生就说此小说‘耐琢磨,故事背后尚有未说出的意蕴’。因此,这篇小说的写作真的是我的一次实验,是一次超越,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写作……”
这篇小说已经过去了,前面的路还长,我得继续努力,继续走向生活,继续走向神农架,继续写好我下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