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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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失语的村庄》后记

“失语”是严重的身心疾患。为此我查阅了大量的中医和西医书籍,以保证其艺术的真实性。同样,关于手扶拖拉机的维修我也研究了一番,其中的许多专业术语是断然没有错误的。

这样的一点“真实”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是否从这些真实入手就能创作出一部长篇?

生活的真实并不如此。与其说“失语”是一种疾病,不如说“失语”是一种人生的状态。无处叙说无处倾诉的我们时常只有缄默,在长久的缄默里铸就着现实和时代的特征,并将这种“失语”和由此带来的一切块垒悄匿于土中,像埋葬往事一样。

有一阵子,我有一种表达的欲望,我就像一座“失语的村庄”,在这个叫“郎浦”的村庄里,就连一头猪都有说话的渴望啊,何况人呢。我想为某一群(而不是某一个)人说几句话,我把我想像成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男人和女人),想像成它那儿严守着许多秘密的田地,想像成一头充满灵气的猪,我以他们的口吻说着他们,我模仿着他们的语气,生者和死者的语气,像模仿着一个湖泊,一条坎坷的乡路,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一个走向城市又被城市粉碎的梦想——就这么说着话。

于是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甚至忘记了情节(通常意义上曲折的情节),忘记了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通常意义的人物关系),以说话的倾吐为主要的手段,把那口恶郁吐出来,纾解内心的压力。

失语和有关的这件事并非是空穴来风,它肯定与我的乡亲甚至我的亲人有关,我热爱着他们,不想拿这些痛苦和不幸仅仅为哗众取宠,我深知这不是得“宠”的故事。但我要尊重我自己的感觉——对人生和现实的感觉以及艺术的感觉。与失语相反的是表达:民间的表达和白纸黑字的阳光赫赫的表达。民间的表达一直是恣意的,但它与白纸黑字的表达却遥迢万里。各种执笔者因为各种原因总是要扭曲、变形那来自民间表达的声音,将那扭曲的声音变为自己沽名钓誉的本钱,这是十分可耻的。因此,我虽然十分羡慕许多作家对周作人、梁实秋那种轻松笔墨的追逐——正像这些作家的日子十分殷实、逍遥一样,但我并不觉得周作人就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大家。正像我钦佩我的古代老乡“公安三袁”一样,我仅仅钦佩他们跳跃生风、满纸云霞的文字和山水的灵性并五体投地,却很难将他们与伟大的作家划等号。恕晚辈的不敬。

“在变得更为深入和沉默的苦难面前,真正的小说需要用十倍的勇气跟上生活的步伐。”我依然坚持我的这一观点。

在中国这样的一个国度,每个时代都有其失语的内容和状态,如果把报纸、消费、高楼、时装表演当作全部的思想表达,那就错了,至少这一切与中国农民(大部分的、下等人)是无关的。“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劳者之事和饥者之食恰恰与我“失语”的灵魂,久久追寻的倾诉者有关,而日本生鱼片、洋酒、豪华的轿车和各种套房、包厢,以及大户操作、当国际信托掮客等等都会造成我气脉不通、木讷如偷儿的“失语”。我想,表达那种欲言又止,欲哭无泪的景象,难道不是一次与故乡的土地的互相投注吗?

小说(特别是长篇)肯定不是失语而是饶舌。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作家还是非常幸福的。在如今,作家基本上有了自由表达的权利(我说的是作家而不是记者或秘书),至少我比我的父亲幸福。他是一个典型的失语者——他是个结巴,一字不识。他把他所有的“语言”裁剪成乡人四季的衣服:春装、秋装、皮袄、小孩的兜肚、寿衣以及婚饰。他是个裁缝。

我也希望我的小说成为普通人的一件衣服,穿着舒适,外观漂亮;我不想拒读者于千里之外,而是每一句话都想进入读者的内心,就像我是你家偶尔叩访的一位客人,与你说着彼此都熟悉而且关注的话题,其语殷殷,其情切切。

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探索),说一些八竿子够不着的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纵然这本小说深奥万端,在读者面前也是一种失语。我的父亲走村串户,量体裁衣时决没有奢望自己会成为巴黎的时装设计师,他只是想养活一家老小,每一针缝得恰到好处。我的小说当然也只是这么想的。我的父亲使用的是剪刀和针线,我使用的纸和笔,从本质上来说,它们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我的这部《失语的村庄》(和其他所有小说)是在我家阳台斗室的一架缝纫机上完成的。

我的寡言少语的父亲用他的行动告诉我:每天要坐在缝纫机上,给它注油,上紧皮带,穿针引线,然后不停地踏动踏板。他吃着降压药片,开始了他的劳作。我今天也吃着降压药片,坐在缝纫机前,铺开纸笔,搜肠刮肚……一代一代的人就这么走过去,他们的梦想是相同的,要改变苦难,改变生活的意义。

使作家改变他的情志非常简单,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沉溺于声色犬马,把自己弄成为坐看云起的社会闲人(譬如我们这类只拿工资不上班的专业写作者),而因为我们的闲笔遗漏掉那个“失语的村庄”,谁的笔会成为那群人的见证和良知呢?

还是要提到我的父亲。父亲留下的遗物不过一根竹尺,一把剪刀而已。竹尺是那种每个刻度都镶嵌有铜丝的尺,如秤星,不易磨损,好辨认,是为了让我准确丈量其良心和责任;剪刀也是一种裁缝特有的大剪刀,去年我找一个老磨刀师傅磨的时候,他说这把剪刀现在要值一百多,根本买不到了,是宁波的产品,这十几年,我还是头一次磨到这么好的剪刀。这把剪刀是为了让我剪裁每一个汉字和每一种感情的时候,有力、沉手、锋锐,不模棱两可。

其实我也不愿再看到我的村庄和乡亲患失语症,我希望他们能畅所欲言,不再语言謇涩。我想在这个“郎浦”里能听见大大咧咧、轰轰隆隆的汽车声、机器声,哪怕像南街村的人们抹着满嘴的色拉油背育毛主席语录的声音也好。总之,是声音,不是失语;是健康,不是病态。没有苦难和积郁,是非常好的事情,那时我和我的土地也会怀铅尽释,坐看云起,傥然大笑;来几句虫吟莺语的唱和。

在没有出现这种神话之前,我只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