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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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贡嘎山

为贡嘎山我已写了一首两百多行的长诗,歌颂她,并且凭吊那些死在登山途中的30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在贡嘎山下,有一片登山遇难者的墓地。有法国人、美国人、韩国人、瑞士人、日本人。日本人最多。仅1981年至1994年间,就有4支日本登山队来此挑战贡嘎山,来了29名队员,回去了10名,另19名,长眠在了这座雪山底下。听说日本人尤其爱来贡嘎山。他们将富士山喻作母亲山,而将贡嘎山喻作父亲山。是什么道理,我不知道,但只知道,贡嘎山是世界最难攀登的山,比珠穆朗玛峰还难。1982年,有个日本人松田宏也在登贡嘎山途中失踪,19天后一个当地山民在冰舌处发现了他,此人竟还活过来了,但四肢都冻坏了,只好截肢。这个生命力无比顽强的日本人,现在成了老人,今年还重返了贡嘎山。82年,此事轰动中国,本人还写过一首诗,但没有发表。

贡嘎山藏语的意思为“白色冰山”,可译为“最高的雪山”。但也有译为“至高无上”,我比较喜欢此名。这座山就是至高无上的。她是众神居住的地方。传说贡嘎山的三座山峰是被一世达赖根敦珠和五世达赖格桑嘉措册封过的神山。这三座神山分别是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和金刚手菩萨的化身。相传莲花生大师入藏传法时,他妻子益西措杰问他,藏地有何特殊的地方,值得你千里迢迢去传法。莲花生对她说,那里有四大名山,其中东方的贡嘎山有着“七政宝”、“八祥瑞”奇观,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关于她的壮观有许多数字资料,比方说有10公里以上的冰川5条,最长的就是海螺沟冰川。但我在杂志上看到另一个资料称:贡嘎山有大小冰川110余条,海螺沟冰川达14.2公里,末端深入森林带就有6公里。就是在这本杂志上,我看到一个叫王建军的摄影家拍摄的贡嘎山全景,大小雪山突兀而起,如凝固的波浪,充满了威严。一共有145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簇拥在贡嘎山主峰的周围。所谓“簇拥”,也许是一种错觉,所有这此雪山组成的气势本是靠高低参差,应是不分什么主次的,它们共同成为了这片雪域高原的神山。但是照片再怎么雄壮,也不如我初见她时的那种震撼,那一瞬间被击中的惊呆。

我们是晚上到达磨西镇的,这一天没有看到贡嘎山。磨西镇因为毛泽东在长征途中在此住过一晚,并召开过“磨西会议”而闻名。当然它也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一站。它现在成了去海螺沟的目的地,大小宾馆林立。我们接受了甘孜州委宣传部敬献的哈达,吃过晚餐后便被带到“贡嘎神汤”温泉游泳。最寒冷的冰山和最温暖的温泉在这里神奇地共生。贡嘎山的温泉之多,令人称奇,有的温泉高达90度。说它是神汤,因为这里的温泉皆为罕见的高硅酸二氧化碳高温温泉,对人极有好处。

第二天一早前往海螺沟,沿途是卖野生猕猴桃的,这使人想到神农架,植被极其相像,因为纬度一样,都在那个神秘的北纬30度上(又是北纬30度!)。壮观啊,我是此生真正见到了原始森林,高大的云杉、峨眉冷杉、雪杉密密匝匝,每一根胸径可达一、两米或更粗,高几十米,无人砍伐。它们的脚下,是一根根倒伏的朽木,青苔深厚,而树上的云雾草也就是松萝长如马尾,达一两米。神农架的松萝与它们比就太细小了。从这里可以想见40年前神农架未砍伐的模样。在甘孜,保留了这么一片森林,真是神佑!神农架可见的木兰、大杜鹃、铁桦、金钱枫、红豆杉、香杉、板栗、连香树在这里也处处可见。山呈直立状,人有憋气感。冰川地貌的沉积岩,结构松散,到处可见泥石流痕迹。一条叫蔡阳河的河流,水势汹涌丰沛,这是从贡嘎山冰川消融的水,清冽无比,河中的石头白闪闪的,完全是冰川雪水亿万年洗刷的结果。这河应该叫冰蚀河谷。

车往前驶时,突然有人喊:“雪山!”大家不约而同朝前面车窗看去,一座通体洁白的雪山就如童话一样出现在眼际——那就是贡嘎山!我从来没看见过如此端庄、圣洁、庄严、高大、神秘的山,那就是雪峰,雪山,像是水晶堆砌的,真的叫亭亭玉立,与周围的山,周围的景色截然不同。车停了,大家争先恐后下去拍照,欢呼。我直直地望着那山,总以为是幻觉。任何人遭遇了这样的山,也不会无动于衷。

那山一直招引我们去海螺沟,就与她近了,更近了。我们坐上缆车,直扑贡嘎山的怀抱。一上缆车,脚下就是冰川。冰川并非纯白,而是黑乎乎的,挟带着破碎山体的碎石和灰土,裹挟而来。不知为何,这高原的山体都呈破碎状,仿佛都被严寒冻裂了。这冰川厚度估计达百米,冰缝极深,掉进去就爬不出来了。每年都有掉进冰缝的旅游者,也听说过有救起来的,但会被冻伤。整个冰川呈波浪形往下挤压,从山腰往下坠来——它被称为冰舌,好形象的名字!我看到,贡嘎山海螺沟的这条冰舌,如巨大的肿痛,极其柔软肥厚贪婪地往沟谷里舔舐——这条冰舌恐怕有几十公里吧。用壮观、惊奇等字眼不足以形容。在它的上头,就是那更加壮观、高耸、巍峨的贡嘎山了。说她是神山,看她在雾霭之中蒸腾的景像,那一定会令你哑然。她的山体像一个神龟,也可能像一只巨兽,那巨大的冰舌就是这巨兽吐出的信子。山顶可以看到一种飘飞的幻景:云旗。云旗在山顶上呈雾状。山顶之上,就是极碧蓝的天空。贡嘎山像一只矫健的兽迈上了苍穹,抢占了人们的视线,抢占了制高点。放眼望去,海螺沟两旁山上,是一片片葱绿的雪杉林,林中、岩石上,五色的风马经幡随风飘扬,更加增添了神山的神圣和庄严。到了海拔4000多米的观景台,这儿离那汹涌的、凝固的冰舌更近了,贡嘎山像一个半坐半躺的佛,在天空打盹,微闭双目,那冰舌就像她的被子——巨大的被子。一忽儿,云雾上来了,遮没了一切。过了一会儿,贡嘎山又出现了她的身影,仿佛是迷离的幻影,故意让我们恍惚的。定眼看时,她就像一座金字塔,尖锐的角峰,狭窄的山脊,就像一把残损的锋剑寒冽地横亘在天空之上。

她真的有诱惑性。对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心中有渴望的人,她会无声地召引你,让你向她走去。我就感到了那壮烈的、壮怀激烈的引诱,对于那么一种凭空出现,却又是拔地而起的白色,你没法拒绝,除非你的心已死亡。就是在那时,我决定写一首长诗,要献给这座雪山——蜀山之王。于是我在返回的车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在最远的地方,我最巍峨。你曾经感动过许多人,还将感动许多人。那些登山死难者,死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他们躺在雪山脚下,他们的灵魂每天都可以依着她,仰望她,有时候,会轻而易举地飞去,像一只鹰。这些死去的人,是伟大的灵魂。躯壳是无足轻重的,只有意念,凝聚在此,向山说:我爱你。这高不可攀的圣洁雪山,像高尚的人,像德行绝尘的人,像不可能。不可能的山,许多人向你攀登而去,却消失在你的怀抱里。太阳照着,风雪狂着,为什么向你走去,这是一个千古疑问。因为人们什么也不缺,在他们的生命中,只缺少一座雪山,而且高,而且在亲人们遗忘的地方。那些向这座山走来的人,要翻过崇山峻岭,又穿过茶马古道,要翻过高万丈的二郎山。如果不是有一种强烈的召唤,他们会向你走来吗?他们的内心肯定有一种声音,一个神的声音:你要向来世走去。那个来世没有丑恶,没有争斗,没有苦难和纷扰。贡嘎山就是来世,就是现世中的来世,今生中的天堂。因为你植根大地,人们可以很容易触摸到你圣洁诱人的来世的香巴拉,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到达心中的圣殿,也是现实中的圣殿。人们的心中都有一个神,可那个神是虚幻的,而贡嘎山雪峰,就是清晰的神,神就是她自己。她创造了她自己,在最高处,在最寂然的地方,在天空上,根却扎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如虫豕猪狗一样生活的地方。你想想,人们不会向她爬去吗?她的头颅在神居住的地方,她端坐在神的高度,可以企及,又不可以企及;可以抵达,又不可以抵达;可以相拥,又不可以相拥;可以倾诉,又不可以倾诉;可以托付,又不可以托付。总之,她是可以亲近,又不可以亲近的神灵……

回到家,除了把上面的“可以……又不可以……”写入诗中,其余没用。诗就是诗,诗更开阔和壮美,更让人神圣和肃穆。在写诗时,我引用了登山家马洛里的一句话。当人们问他为什么要登山时,他回答:因为山在那里。这像是一个佛偈。不过我认为这一句话还不足以表达那些登山者蜂拥向贡嘎山的内心冲动。他们的内心肯定比这更丰富,当然,或许更简单:就是登山。我在网上搜索到登山者们在贡嘎山腹部和山顶拍摄到的照片,那真是绝美的水晶世界。面对着那样的美景,你真的无法拒绝不去攀登。我们这些人,永远也不可能见到那样的美景了,因为我们是胆小鬼,是一些碌碌之人,只能写下一首诗和一篇这样杂乱的文字,来表达我们的感情,来纪念我们的一次邂逅。但是,就算是邂逅,也是刻骨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