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8149900000081

第81章 又见凤凰

上次路经凤凰,且是夜间。那时候,作家徐晓鹤兄带路,只看了奇梁洞,看了黄丝桥古城。却忽略了凤凰。不过,当时记得我们是从王村直奔边城(茶垌)而去的,那儿也因沈从文先生的《边城》而成了我们的朝圣之地,却在不知不觉中忘了沈从文先生出生和生长的地方,这一擦肩而过,竟是十八年之憾。

今天踏上凤凰,凤凰更古了,凤凰更美了。说美是套话,如何美呢?又如何古?古是指那些夹杂在青砖黑瓦飞檐和吊脚楼中的恶俗水泥建筑,给一一剔除了,像拔草一样,拔得干干净净。那你以为家家吊脚楼木窗花的房子就全是木头?非也,也多是水泥的,但式样当地政府要求一致,以古式为准,外墙必是木制。因此今日的凤凰城——在虹桥风雨楼两边数百米的范围内,可真是古意盎然,加上那夜晚燃起来映于沱江之上的红灯笼,家家的红灯笼,恍然走入了岁月的深处,恍然成为那安静小镇上的一员,任河风阵阵,杵更声声,任脚踏石板小路,烟笼流水桥头,渔火微明,深巷狗吠——那样的意境里还走不出一两个沈从文黄永玉才怪呢。

其实小镇的幽静是因为她没有多少闲杂人员,大家彼此相识,相敬如宾。但小镇的本质是热闹的,没有那集市,没有那茶馆,没有那学校与庙宇,没有那各种商贩店铺,骡马大市,背背篓的生苗熟苗,拿枪杆的土兵土匪,如何能显示并形成小镇的繁华?小镇之美美在一个嘈杂。

说撑着红纸伞走雨巷,碰见一个结着怨愁的丁香一样的姑娘,这才是小镇的魅力,如今可就难找了,这样的小镇大多破旧了。对于朝气蓬勃的凤凰城,满街巷的游客与满餐馆的吃客,烟雾腾腾,生意隆隆,临河开窗,边品茗赌酒,边看河景水流,那才是最惬意的事了。我猜想,当年沈从文的凤凰,也应是这样,说不定比这更热闹呢。

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小镇竟保留了这么多吊脚楼,这么多庙宇,这么多古宅——全是私人的宅子,这真是天下奇迹。这么多大人物深居在这湘黔边境,精心营造了他们的安乐窝,又是什么原因呢?如果他们有钱,他们为何不把房宅建在长沙,更能享受最新式的生活,莫非仅因为故土难离,叶落归根?

其实小镇的那些名人都走出去了,而不是回来了,比如这个小镇的沈从文、熊希龄、黄永玉,等等。还有其他小镇的如鲁迅、徐迟、郭沫若、李劼人、茅盾等。这时我突然想到,为何一些大作家总是出生在小镇?莫非小镇的水,小镇的山更有灵气?非也。只能从这几个方面找线索:小镇其实是文化和风俗的汇聚地、杂交所,因她总是通衢大道,能接纳各路军民人等;小镇繁华热闹,又是有限度的繁华热闹,不像大城市,人们见怪不怪。小镇人保有了一种好奇心,能探索一些新奇的东西,而总能探究到;小镇人因能看到有限的新奇,激发了他的想象力,小镇人的想象力比大城市和深山中的人更活跃,且始终处于活跃状态,却又不声色犬马——小镇人有一种纯朴和丽质,聪明而真诚,他们对人生和他人都有一种温情的宽容,这恰恰是写小说和弄艺术最应具有的情怀,所以小镇人生就是写小说的。小镇人的心态也适合写小说和弄艺术——他没有野心,却有耐心;他不狂妄,却有激情;他言辞不利索,却心有千秋结;他善于观察,揣摸,决没有故作的粗放。这样的心态如何不是艺术的敏感。

敝人也是小镇人,设身处地的这么想,但决没有大作家的梦想。看凤凰小镇,看桥与流水,看洗衣妇与戏水顽童,河边水车,小巷庭院,有一种重回儿时记忆的感觉,亲切而温惋,何处是我家?从文故居定不是我家,可我却生出恍似儿时玩伴的幻觉。生在小镇是幸福的,保留了小镇的故居是幸福的,成为名满世界的大作家是幸福的,死后又被小镇收留更是幸福的。最幸福的是小镇人,小镇给他们带来了滚滚财富,而且将永远带下去,前来朝圣看沈从文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的人们,也顺便看了他们。他们的族别,他们的服饰,他们的菜肴,他们的一切一切,都将发扬光大,无限放大,成为全世界好奇的对象。

不管朝圣也好,游玩也好,凤凰都是一个可以多次前往的地方。最好是一人前往,最好是找一小客栈小住十天半月,细细地玩。凤凰可是太美了,每一个细节都美得心疼。

在回来的路上,春雨淋淋,心有所动,信口诌了几句,抄录如下:

其一

文心恨不落凤凰,一路春雨归途茫,

灵山秀水无言在,误把潇湘作故乡。

其二

从文此生何从容,不折不从寂寞中。

文峰何惧一时辱,刺破青天万世雄!

其三

凤凰幸有大师冢,大师幸有凤凰城。

纵然世界多寒意,家山殷殷暖我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