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人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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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夜猫湖(八)

牛不会像空气一样消失。这个道理都懂。“我要去找我的牛。”她说。不能指望他们。她努力回忆牛是怎么消失的,往哪儿消失的。她找遍了各个角落,邻村,沿湖。十里二十里。甚至到镇上找杀牛场,问人。闻肉摊的味道;自己的牛有自己熟悉的味道。

好了点儿,身体。她来,说,老婆,你瘦了。别急,总有办法的。不要怕,三友真敢对你怎样?又不是你卖了的,再说,也不是你一家丢了,又不是你放出去丢的。香儿说,你别提他了,我心里有数的。她说,你心里有个么数唦,老婆。

她陪她睡。她给她削苹果。为她秧田里治螺害。她望着她,说,别找了。

晚上她没动她。她不需要那些。汗加黏液的那些,没这个心思。她知道。也许烦哩。她很紧张,怕她生气。可她不是生她的气。不是。她闭着眼睛,她给她用手指梳理头发,怯怯摸她的脸。“我有一些想法,但现在不能给你说。”她真像老公。“你睡吧。”她睡了,她守在床前。需要她细腻的照料,却想躲避她的靠近。

你很疲倦,她说。一觉醒来,她还坐着。你也睡吧。她悄悄地过来抱她。她悄悄地亲她。“你头发不能不洗哩。”“是有点气味了。”是躲避她。

想拽住牛尾消逝的方向,这已经是夏天了,她走到大地的尽头。那就是湖。风起时,蒲草呼啸,芦苇鼓荡,剪子草(慈菇)、水蒿和臭菖蒲则在底层密密麻麻地生长,漫过浅滩。接上岸边的辣蓼与青草。牛在青草中吃啃,蓑羽鹭站在它的背上。可她的牛没有这么安详有趣的景色了。一只傻傻的牛犊子,在一个傻傻的放牛伢手里,紧拽着不放,生怕被人牵走。一个傻小子也能保两头牛。……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偷欢……她突然很羞愧自责。

我应该听马瞟子的喂鸡?五块,人话鬼话?不知怎么就踅到他的养鸡场。马瞟子像看见什么的喜得跳将起来。香儿香儿,倒茶给香儿!香儿你来了。这“香儿香儿“喊得肉团团的。马瞟子在孵化场给小鸡儿分公母——这是他的绝活。瞟眼儿就这个厉害。他正用伟大的瞟眼看鸡,看到了香儿。她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怕。三友在时是不让来的。马瞟子孵鸡不是用母鸡,是用电。蛋进去,鸡出来,一堆堆的小生命像玩具,这些小鸡,毛茸茸的,叽叽吱吱。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忘了。不是有求于他,他这么想就错了。人可以过一种不求人的生活。老话叫“人不求人一般高”。这个讨厌的马瞟子抱一些雏鸡儿也是蛮可爱的。如果第一次在这里与马瞟子相遇,极有可能对他产生好感,连城里认钱不认人的按摩小姐也会爱上他,不在乎他眼多瞟。鸡与人,是一幅醉人的画。可以叫《春天的养鸡场》、《雏鸡与老农》、《孵小鸡的男人》等等。香儿,你的护花使者呢?他说。不要跟我有一种受苦感,他说,你究竟是来了,这就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要跟那个庄胖子搅在一起。她是什么,你是什么?这话让她突然很愤怒。不许你说她的坏话。你这种人没有权利说她!

给吴香儿点两千只鸡!

我不是来要鸡的。

你要什么?

要牛。

他看着她,有点说不清楚的男人的冤屈和无辜。双手捧着两只雏鸡。鸡是电孵的,有电的味道。不真实,奶声奶气也不真实,没有母鸡带小鸡,鸡是从机器里蹦出来的,叫得不真实,像是机器的叫声,里面有干电池。她的凶相让他不敢相信。神经?牛不见了就犯神经,疯了?

香儿,你让我很突然哩。你这是……

就是要牛。你是村长。我要牛。她再一次咬着字说。

牛?我说错了吧,我眼花了吧?香儿,你这脾气。我又没欺负你……

她心里想笑。她出来了。

田野上的风一扫,鸡场的那种电加鸡粪的气味就没了。心就开了。终于放下了一个心事。不再犹豫。这是很好的哩。不许别人说她。

庄姐给她买来了一件牛仔裤,两尺的腰,很好。黑色的,磨得很好,屁股和两膝是白的。没给她说鸡场的事。气死了马瞟子。她好快活。

晚上两个人煎了一条大鲤鱼。大鲤鱼是她提来的,说是在香儿水田的流水口捉的,去帮她看田,水有点堵,去疏通,原来是条鱼卡在那儿,就用柳条穿了回来。吃了鱼,她说,你跟我走。这样就把香儿带到了湖边。

她从蒲草里牵出一条船来。香儿知道她老公在世时打过鱼,她也打过鱼。以为她是带她下湖捕鱼逗她开心的,或是捕了鱼帮她去买牛犊子的。要她上船,不说话。水打船舷,哗啦哗啦。解缆,她划。有船蓬。还有被子哩。这是干什么?

这是夜晚的菰蒲深处,这有点儿神秘恐惧,这像是搞坏事儿。星空广大,湖上黑魆魆的,仿佛临战的前夜,风生水起,虫蛇嘀咕,蛙声轰鸣,鱼乱跳,野猫乱跑,呜呜叽叽。夜晚有浓郁水草的腥气,湖的腥味。空气轻飘飘的,水鸟嗖地衔着什么跑了。有鬼一样。什么眼珠绿荧荧。什么影子黑压压。她说,你也不消怕的,我跟你守贼。守责?守贼,强——盗。她说。什么守贼?守强盗?水里有强盗?守大鱼。她说。大鲤鱼?刚才吃的大鲤鱼?你给我好好地在舱里呆着。香儿就下了舱,躲在舱口。看她搞什么板眼。

我们准备十天,风雨无阻,不信弄不出个水落石出。敢么?她说。

有一个蒿排飘过来了。

像一群人。一群匪兵,潜水而来的。

喵呜~~有猫。

这可是要吓死人的。蒿排是湖上蒿草多年腐烂之后形成的一个个小浮岛,随风漂浮在湖上,并且长出青草和植物。有的会结出一个个大南瓜。几只野猫蹲在上面,眼睛绿光闪闪,像鬼火。像土匪。突然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叫,一只蒿排上的水老鼠被野猫逮住了。这叫声太恐怖,就是杀人。她身上起鸡皮疙瘩。她来抱住她,说,别怕,老婆。小声。让它们吃去,老鼠。水还是水。船没有晃荡,像搁在玻璃上一样。

我们看着岸上。她说。

像两个侦察兵。

这真是很刺激哩。

老婆,你还怕吗?

她喊惯了。她也听惯了。她没有喊过她老公。虽然对方很想。

在水面上谛听。天空向更黑的地方滑去,更黑的地方却潜上来一些红光,映照在水面上。蒲草的影子像城墙,它们的倒影像往下围着的茅篱。或者另有一个天空,是向水底延伸的。这样看时,天空就在脚下了,人和船就浮在空中了,快掉下去了。天空深不见底。

我们为什么潜伏在这里?跟着她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什么都可以做。就像小时候跟着大胆的男伢们晚上去蹚坟山。

她终于说了,她说,牛是会水的,屁脸所长不知道。她说她从小放牛,牛能游很远的水。牛一定是从湖里走掉的,不是从旱路走的。她有点明白了。真是这样啊?这很令人期待。

第二夜。两个人成了水中嬉戏的仙子。很好玩。两个脱掉了这世界和衣裳的女人,在杳无人迹的湖上尽情。两个湖区的女人,会水的女人,多年没玩过水了。在湖区,十多岁的女孩就再不能玩水了,一直到老。水是属于小伢和男人们的。“你下来。”她给她说。她命令她。“有一条小蛇!”是有一条小蛇,划着水迹游来。不过那是水蛇,无毒的。水里的蛇都无毒。等蛇游过去了,她扯她下水。手已经差不多好了。湖里的水并不深。但是夜晚的水是令人恐惧的,在她的身边没有什么恐惧,童贞仿佛飘来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两个小小的孩子。打水仗。水很亲切。水有点微凉,但风很爽。两个人在水里追逐,是水妖。互相抱着,然后她说,看那边。小小的压低的声音,两个人扒着船舷。她的嘴寻找她的嘴。湖水的腥味交融在一起,奋力的吮吸像是撕咬。她的乳房被她咬疼了,那种被摧残的快乐的疼……咬吧,被她翻来覆去的吞吐,她甚至埋下水去,舔舐她胸前的每一寸地方。她把她抱上了船。“你园子里的……”她这样说。是什么,是什么进入她的体内?黄瓜。圆润光滑的本地黄瓜,小巧的,也是凶猛的。别进……别这样……她摊在船板上……稻子扬花的古老香气再一次降临湖面,覆盖了她们……浑圆的朗月安卧在舷边,菰蒲摇荡的夜潮像箫声。她一次一次地被送上云端,从未有过的快感排山倒海而来……最深的忧郁和孤寂都给挖了出来,抛向雾霭中……她消失了自己。对方的想象力和行动都是爆炸性的,一个接着一个。你说一个话看看老婆,你说下老婆!……总是沉默的她终于开口了:你……吃了我吧……啊……

早晨她们在阳光中蜷缩在船舱。然后醒来,然后她们各自回去。晚上她们悄悄聚集。

第五个夜晚。

她们终于看到了这样的奇景:一条牛从月光深处走来,从滩头下到湖中,向湖对岸游去。牛在前面犁着水,浮鼻喷喷有声,两个人牵着牛尾,牛与人一条直线,一起速速地游向对岸……

派出所这一次为宣传他们侦破奇案的政绩,可下了功夫,大张旗鼓地在镇上开庆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