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人的遭遇
8155900000011

第11章 夜猫湖(九)

请来了县里市里的局领导和记者,说是要先行赔付丢牛户一人两千二百元,每个户主上台去,发给他们一人一个大红牌子,上写着:人民币2200元。屁脸所长喜笑颜开,上蹿下跳,说再追缴了赃款再赔大家一千五百元。就是一个牌子,没有见到钱。完了也就完了。报纸登很大的场面,屁脸所长的照片是特写,牛垃子等几个偷牛贼的照片是戴铐子,还有一堆牛角的照片;他们利用牛会水的特性,随牛一起泅渡到湖心的一个荒畜场上,在那儿宰杀后,将牛肉偷偷运到荆州城批发出售。在那个湖心的荒畜场里,挖出了几十支牛角和一堆牛绳。香儿找到了自己家的牛绳。报纸上说,“根据群众举报”,一句话,抹杀了庄芝华的功劳。她可不在乎,给香儿说,老婆,我给你把牛找回来就行了,哈哈。

谷子收割的日子。

她接到哥哥的电话,说嫂子走了。她匆匆收拾好东西,再背了三十斤新米。庄芝华陪她去的。等于两个人都回了趟娘家。庄芝华帮她背米。车到了落帽桥镇上两个人分手。

嫂子已经萎缩成一个小小的东西,不能叫人。人的最后不应该是这么惨的。这个“东西”曾爱财如命,曾心地狠毒,曾勤扒苦做,节衣缩食,曾追求幸福,养儿育女,最后竟这么快走了,什么都没有享受。我有什么吗?她在嫂子的灵前想,我体验过,那有罪的幸福,偷偷的快乐。当它毫不戒备地到来时,我竟在内心里欢呼且尽情接受。这种生活是否有足够的理由和支撑?幸福是一种假象,也许吧。它击打内心的力量却又是真实的。它胜过一切,让我变得自信、知足和强大。从孱弱中走出来,是美丽健康坚定的女人。

她甚至想急切地见到她。再见到她时,香儿哭了。她趴在她怀里,竟哭得山崩地裂。你怎么了?她吻她的泪,吻她咸湿的嘴唇,“香,香,香儿,鬼崽子,老婆,我的好老婆。你不要伤心,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我不是为嫂子哭,为我,为自己。”“你怎么啦?”“没什么,哭哭就好了。你爱我吗?”“爱。向毛爹爹发誓,爱你,老婆。……你呢?你爱我吗,香?”“爱。”“爱我什么?我不配你。一个老胖呆姐儿……”“你人好。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你这个俏姑娘啊,算是开口讲了句真话。”“可我心里有数的……”“我以为,你讨厌我的。”“不,我需要……”她瘫软在她怀里,任由她拥吻。“我也要……”庄芝华说。

她们的生活就这么持续着。她甚至忘了三友,还有个三友。可是在一个黄尘弥漫的傍晚,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个风大如魔的深秋,棉花都摘了,又开始种油菜了,湖里的蒲草枯黄了,芦苇白发满头,大地落叶飘飘。三友像个陌生的乞丐走进门来,让她吃了一惊。

“香儿,香儿。好好的棉花啊。”门口正晒着温暖的棉花,男人回来了。他衣冠不整,他满头风尘,他胡子拉碴,他左提蛇皮袋,右提一只狗胯。狗胯没了水份,肉是鲜的。狗爪子上有黑毛。

“嘿嘿,我回来了,”他说,扬起狗胯,“在镇上刘大奶的摊子上买的。”

没有钱回来,一脸的欠疚,剁狗,做饭。她呆木在那儿。他没问米是怎么来的呢?新米,油闪闪的新米。有姜吗?有蒜吗?有芫荽吗?想吃自家菜园里的芫荽烹狗肉。乌子还好吧,成绩呢?一大堆问题。

赶快到后面菜园里给她发个短信:“三友回来了。”她说晚上她要来的。差不多总会来。她回:知道了,老婆。

怎么办?她发信问。

还没等回信,三友喊:香儿,黄瓜放床头柜上是做啥哩?老黄瓜煮泥鳅的么?

狗肉已闻到一股异味。她的嗅觉很灵敏的。毒的。

心很乱。不停地看手机屏。已经调到静音了。

野猫湖的狗肉你还敢吃?吹管吹的。吹管你知道吗?偷牛的你知道吗?心里在告诉他。要告诉他!他是无辜的。可谁知道他在城里干了什么坏事!给家里一个电话都没有,伢也等于没有……

要她出去买生姜,她就这么去了。去村头买。短信来了:没怎么办,凉拌。过你的吧老婆。我还有儿子哩,别担心我。

却走到了田野。田野一望无际。收割后的田野显得无比疲惫,甚至满目疮痍。棉梗被人扒去了棉花,剩下骨头。水田的谷茬子全烧了,一片哭泣的黑色。几只鸟在斑驳的犁沟里啼叫、蹦跳。一棵野苎麻上开满的黄花全蒙上灰土。风在老去的丝瓜上罗嗦。

一个流浪汉出现在她面前,他拿着一只刺猬,另一只手上拿着个铁锤,估计是哪个工地上跑出来的。“大姐。”他说。他说他这只刺猬是在路上捡的,想交给村长。他说刺猬是个孤儿,他把它送到福利院,福利院不收,说它没抚恤金。“孤儿没人管。他们那么多福利彩票赚的钱做什么去了?我都买了好几千块的。”他说,“我要把它交给村长管。”那个刺猬委实可爱,年轻的流浪汉讲外地口音。太可爱了,这只刺猬,可他手上拿着锤子。

“你把刺猬放到地上,我交给村长。”她说。

那个人就把刺猬轻轻地放到地上了。

“你走吧。”

那人衣裳单薄。风很大。

刺猬一动未动。等那人走了,她上前把刺猬拿起来,捧到手上。

让三友吃刺猬,换吃狗肉。那狗肉分明有毒!

她赶紧回去,要告诉他,换下那些狗肉。可是推开门已经闻到了狗肉在辣椒中烹煮的香味。

“给我洗酒杯。”他说。

“嫂子死了。”她想告诉他。她手上是那只刺猬,乖乖地缩做一团。好像所有的刺都变成了小鸡的茸毛,太可爱了。

“你不能吃,”她的心里说,“你吃这个。”可她机械地去洗杯子。他吃饱了,就要折磨我的,硬硬地折磨我。只知道把我压在下面,像按住一个过去的五类分子。

“那是什么呀?”

那只刺猬在案板上。他明知故问。

“你别吃!”她心里说,心里伸出了一万只手,去抓他的筷子。

“你是咋的啦,香儿?你病了?”

“你知道吹管吗?”她说。她大声说。她终于大声地说了。

“你说什么?”筷子停在了空中。

“狗都是毒吹管吹死的哩,你不晓得?牛你没问哩?”

“牛在外吃草。”

“牛被人偷走了,派出所赔的钱还没到位。”

“噢?他们还赔的?”

“狗肉不要吃!”她吼,“你吃新米饭。”他到这时还没问这米是哪儿来的,谁种的,谁收的,饭这么香,可不是陈米。他不关心了吗?我们,他都不关心。

“咦?你是看我没带钱回来不高兴哩。一杯酒。再怎么我还是你老公,有个人回来以后不就什么都会有吗?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要死的!”

“说我呢,嘿嘿。今日不生你气,我是罪人哩。”他吃了。他一杯酒倾进肚里,抹胡茬,舒气。他满脸苦笑。

他吃。

他吃。她流泪。

“哭啥哩?说了,以后我会在家好好过日子的,从头再来。”

他的脸开始黄了。汗珠儿滚了。肚子痛了。

“哎哟哎哟,妈呀,喝猛了……今天一天没吃东西……”他说。他捂着肚子,说。

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那一锅狗肉掀了。锅翻了,溅到三友的身上,脸上。溅到她的身上,溅到墙上,烫了皮肉烫了心。

“你要烫死咱的,啊?今日你这大的气哩……”

他开始抽搐,呕吐。城里吃的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全是黄色的。“疼……这是咋呢?胃病啊?毒啊?”

他抱着肚子,绝望地扬手,“香儿,快跟我……去叫王、王……医生……”

他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已经神志不清了。脸上笑着,拉扯着,一会儿是张人脸,一会儿是张狗脸。一会儿是根苦瓜,一会儿是根麻花。

她把他扶坐起来,给他擦身上的秽物。她想把他往床上移。她太娇小了,男人的身子沉。

可她还是把他抱上了床。哪来王医生的电话?他已经面色发紫了,还在呕吐,那种掺和着浓烈酒味和酸味的胃液不停地涌出。他的喉咙里像有什么堵住了。她背不动他。她想背。她没有动力。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天色暗了。你走吧,她说,你快走吧。她不敢看他了。她拿着袱子,给他擦,想抚平他抽搐变形的脸和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呻吟。她用手拽着他,想让他平静下来。他那恶臭滚烫的身体是一团乱麻。他的脑壳子咋这么小?现在突然变得很小了,就像个在潲水缸里泡过的鸡头,发出一股浓酸的味儿。嘴里也发出鸡打嗝的声音。他突然一阵挣扎,手抓住了她。他的手粗糙,搬过城市的高楼。他在人间和地狱中穿梭。他很疲倦。她想给他盖上被子,她拉上被子时,拉过了头,盖住了那张可怕的脸。这样会好一些。呜~~呜~~呜~~他的呼吸混乱急促,一阵一阵发炸,在被子里像个弹簧。她的枕头。她拿过来压在了他的脸上。她捂了一会儿。她实在不想看他那个样子了。那样他也难受。他终于平静了。一切都好了。他睡着了。

他可能死了。

秋风从窗外呼呼地扑进来。湖水鼓荡着发出怒吼。月亮像一张薄薄的纸在东摇西晃。满天的芦花开始飘飞,钻进窗,布满在屋子里。她坐下来喘一口气。她拨开飞舞的芦花给她发短信:老公,他死了。吃毒狗肉死了。——这是她第一次叫她老公。

别开玩笑。

他真的死了。

快送他去医院!

他的确死了。他自己吃的,他自己买的。

你再说昏话!

他死了。

你应该阻止他!

来不及了。他死了。我这是为了我们。

你想哪儿去了?你这个邪婆娘!

他是死了。

刺猬还在那儿,在案板上,一动不动。她守着他,等待着谁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