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夜幕像毡子一样沉重地垂下来,压在饿老婆山和滚水村的头上。溪水在石崖下发出流响声,一只萤火虫钻破黑暗,有气无力地亮了几下,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村长和福是被罗赶早的老爹叫到罗家去的,说是有惊人的事要说。他披衣就去了。去的时候那儿已有四五人,神色凝重,围着火塘不出声。见他来了,连让座也没有,蓬着火,仿佛几个妖怪。挤进去,狗却朝他狂吠;他转过头去看,狗是冲他来的。那狗一副怪相,地包天牙齿,长相奇丑无比。和福有些愠怒。好在罗赶早的爹把狗飞快夹住了。一个村长受到这样的对待,当时火就来了,就冲罗赶早说:啥鸡巴事儿说撒!对面的罗赶早抬起头来,哪还有形象,魂儿都不在身上了,一副躯壳,头发冲天炸起,两眼胡睖得像灯泡,在火光中就是个大死耗子。
“大家伙,”他说,“有五、五头牛那么大!”他伸出五个指头。
“鬼?”和福说,“是不是鬼撒?”
那家伙噎了半天,还是没有回答。那就是鬼。果真碰到鬼了?有人给他捶背顺气,有人递水他喝。他哪喝得进去,人是个硬的,像块石头。吓得这样了!
“我赶早说了瞎话,不得好、好死!”他发毒誓,“我……我……”
罗赶早的爹大声呵斥罗赶早,说,你们给他兜头一瓢粪,我不相信他不还阳。大家就笑,但还是拿罗赶早没法。罗赶早的魂儿还在地狱里。罗赶早费力地喝了一口茶,说:
“没事、事儿,我细细讲、讲来……”
于是他就对大伙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罗赶早就像他的名字,这几天天天赶早去挖节儿根。节儿根就是鱼腥草的根,山下的餐馆收,凉拌吃的。今天,罗赶早天刚亮就进了山,往白麂沟去。下了几天雨,天晴了,正好挖。沟里虽是秋天,鱼腥草却长得蓊蓊翠翠,一蓬一蓬,在岩畔沟坎下。土石松动,很好挖,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了大半篓。罗赶早用挖锄在石缝里刨时,眼见得背篓要满了,突然听到一阵很大的响动,从林子里发出,还有石头乱滚的声音。罗赶早把头抬起往崖上望去,雾气弥漫,树影、山影、草影都仿佛在蒸笼里一般。罗赶早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心往上蹿,浑身寒毛倒竖,有一种大难临头感。天天在山里头钻的人,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今天咋无来由地发寒呢?罗赶早伏在岩坎边去看,果真看出个大征候来了——雾霭蒙蒙的坡地上,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家伙,一个影子,巨大,像间守秋的棚子。罗赶早心想这沟里也没哪个种庄稼,何时搭了个守秋棚子哩?这地儿咱熟啦,也没啥烤药棚的,荒林野地。那东西黑乎乎的像一条船在雾里浮动,是个啥玩艺儿哩?浮动的意象进入了大脑,那家伙果然动了起来。一个屋子动哩!屋子动,还踢得树呀草呀石头呀哗哗乱响,这可邪门儿哩,楚霸王请客,凶多吉少哩。咱活了四十岁可没见过这尖板眼儿!以为是看花了眼,再一细看,那屋子真的在动,圆滚滚的好像还是背脊,有毛。树枝叭啦叭地折断,土石哗啦哗啦地滚动……罗赶早当即就痴呆了,恨不得把心抓出来哭,三魂吓掉了两魂半。就紧贴着一蓬鱼腥草,想是个山龟就钻进草缝中去了。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进,憋得脸就跟溺死的人似的,就听见那家伙呼呼啦啦地走远了,拔腿就往村里跑,连滚带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回到家也不敢跟家人说,自己在被子里抖了一整天,鼻子流血,迷迷糊糊全是一条大兽。盖了三床被子还是抖,发高烧,说胡话。等到晚上,全家人都回来了,他老爹用辣椒水喷了他一脸,辣得他艳若桃花,这才哇哇地清醒过来,大喊一声:“祖宗哎——”喊叫声如长空破石,惊绝莫名,这才把山上遇到的状况说了出来……
现在,一屋的鱼腥草气,一屋的寡妇脸,一屋的呛人烟子,一屋没魂的人。人包裹在浓浓的烟雾里,以为这就安全了。可罗赶早在火塘的火光下,把火拢到了自己怀里,衣裳烤出一股牛尿的臊味儿,就差把自己丢进火里了。火就是他的护身符。他手抓着胸口,两只眼睛像柿子一样在风中摆动,看着都令人揪心。
“啥哩?它吃了你没?”和福说。
“吃了还能回来么!”罗赶早的爹说。
“这就对了。它惹了你没?”
“惹了那还有命!”罗赶早的爹又抢着说。
这让和福烦了,“没问你,问赶早。”
“没,没。”罗赶早张着一张申冤的嘴说。
“没咧,都没咧,吓成这样了,卵掉没?”
“没……”
“这就对了。你是盲人进按摩房,瞎鸡巴叫唤。”
“那家伙大呀……”有几个人小声附和。
“和尚的鸡娃子大不大?那还不是白大的!”他想轻描淡写。他,和福,村长。他想走,离开。他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
“就是个守秋棚子吧。”有人说。“得看个明白。”有人说。“花了眼了。”有人也说。
“能走动,是不是个大熊?”
“没这大的熊!是个从没见过的野家伙!”罗赶早突然不耐烦地嚷起来,像受了天大委曲似的。
“赶早,那你仔细回忆看看,究竟长得啥样儿的?”
“头蛮大的,黑糊糊的,嘴么……蛮短的,全身毛带点灰棕色……头像个大皱瓜,长方形的。”
他说得这么确切,他什么都想起来啦。
“你什么都看清了,是公的母的?长了几个鸡娃子?”和福不信。他要否定。他打断他,喝斥他:“长方形,还正方形的啰,那不就是个棺材兽?”他发觉他失言了。村长失言了,同时大惊失色。他恨不得铲自己几嘴巴,我咋把这全说出了哩?我这不是帮他们添砖加瓦?
村长说出了,挑明了,棺材兽来了!只有传说中的那秽物棺材兽才这么大,或者还没这么大,可这兽来了,是要装几个人进去的。屋子里一阵骚动。
“瞎扯鸡巴蛋的!赶早你真以为我信?清晨巴早的,那大的雾,你看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鬼信喽,你只怕是孙悟空火眼金睛。”他甩掉别人敬给他的烟,抽了两口就狠狠丢了。他要化解这件事。他站起来。
“那……那我……”
“骡球拷的!”他还骂。
娃娃鸡在林子里荒荒地叫了几声,这些鬼鸡子,叫得夜里惶惶的,难受。未必不能来几声喜鹊喳喳叫?可半夜三更的。有人咳嗽。
“是真是假,弄清楚了再说。”这就了了。把人打散。人聚在一堆,事情会越扯越大。
他去点杉树皮火把,其他人也只有走了。有的找棍,有的找电筒,也有的来点火把。
夜已深。夜很深。这样的地方,一入夜,夜就很深很深,深不见底。
“究竟是啥家伙,把我家赶早吓成这样啊!”罗赶早的老爹,嚎。
“是个老家伙。”村长说。他烦。又笑。走出门就笑出声来了。烤暖的身子一下子丢进寒霜里,天虽晴,星斗满天,可气温寒冽,风一浸,像要下雪的样子。估计周边山里下雪了,或者明天要下雪了。天很开啊,银河像一把扫帚,气势磅礴地划过夜空,扎进大山肚子里。
第二天,没有事。天还是晴的,没雨没雪。山上的叶子也亮了,该落的往下落,不该落的也在红着。用秋高气爽几个字来形容也靠得了谱。苞谷在萎黄,那也是熟了,一个个大棒子里露出秋天的丰满。蜜蜂像兴奋过度的小娃子,不停地穿梭嗡嗡地飞蹿酿着秋蜜。先是一棵鸡爪槭红了,后有几株海棠也红了。秋风吹拂,大福大贵,大吉大利。烤烟的屋子升起了蓝幽幽的烟雾,并且飘来今年第一阵烤烟叶的清香。一些猕猴桃青哽哽的,一些五味子红骚骚的,一些蔷薇果紫屌屌的,都串在那些枝条上,在路边,在灌丛,勾引人和蝇子。
和福村长很早就叫来了几个人,包括罗赶早,一起到白麂沟去。啥毬都没有,四野皆静。沟里的叶子亮汪汪的,沟深,像个贼娃子红得够灿烂了。沟里,坡上,崖上,崖下,林子里,在罗赶早说的地方,扒开地缝寻了个遍,没有大兽走过的痕迹。也许是这沟里昨晚下了一场雨,把痕迹都冲走了。草隐约有倒伏的迹像。雾气散了,天高云淡。人也多,加上狗,闹吼吼的,什么兽都吓跑了,躲开了。也没见到罗赶早说的守秋棚子药棚子之类,肯定是这狗日的起来太早,睡眠不足,看花了眼。这山里有大兽,灵鬃羊啊老熊啊羚牛啊还有放牛的咧,大牲口在雾里,有膨大的幻象。再说村里也打死过大兽,马斗全的老爹当年就打死过一头七百多斤的老熊,站起来山一样的。可也让一个村民——就是王天飞的叔叔王眍子的给那熊一巴掌打死了;王眍子是个深度近视。可这熊,也忒大了。在雾中看东西,总能看出怪模样来。若是熊,倒能对付。和福带来了二十几个套子,一半钢丝套,埋在罗赶早说的地方。一路走一路下。
山坡上,湖蓝色的石泽和粉红色的打破碗碗花争奇斗艳,冷杉和粗榧油碧墨绿地抖擞,站得安安静静。流云如画册,死去的苦竹又好像活了,青芽在中间偷蹿,风中的竹米沙沙往下掉落,山冈是沉醉的,没有恐惧。
没事儿。大家就笑谑罗赶早让他一个人留下继续挖节儿根。有人这么一说,罗赶早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大喊着:“鸡日的害我啊!”
第三天.也没有事。山上的秋事倒热火朝天。乌桕比海棠红得凶猛,只有一夜,不知哪里来的一株乌桕就站在了高处,在南边的茶畈上,把火燃到了山的眉梢。乌桕是乔木,而海棠大多是灌木。看到乌桕的红,提醒人们秋茶也要采了。农家的事儿多哩。
也没在意的这一天,这个晚上,皮安的儿子没有回来。
傍晚,灵鬃羊的叫声清亮清亮的,明天又是一个秋收的好日子啊。晚上灵鬃羊叫,表明又将是一个晴天。灵鬃羊若早上叫,则雨。可这天皮安的儿子却没有回来。
皮安的儿子是聪明懂事的货,叫皮小安,跟和福儿子是同学,高一个年级。和福的儿子喜子,学名全喜——全家人欢喜。因为这是第二个老婆生的。第一个老婆没有生育,被他赶回了娘家。十几年前,和福还是个民兵连长的角色,在山下政治学习时,勾引到了邻村的团支部书记刘双姣。和福这样一个二婚的老家伙,勾引到一个沏茶姑(处女、黄花闺女),使用的是卑鄙无耻的手段。听说也卑鄙不到哪里去,小恩小惠而已,还在调情上使用了一般未婚男人不敢也不屑的肮脏的舔脚之类的淫术。拿现在网络上的话,他属于“英雄勇敢的淫民”。淫民有了儿子,也就老实了,对老婆双姣甭说舔脚,就是洗一双袜子也是不干的。男人都不是他妈的东西,婚前婚后判若两人,或者婚前是人婚后是畜生;或者婚前是畜生(舔脚丫子呗),婚后成了皇帝大老爷。
喜子与小安是一同放学的,学校在锁牢关,离村子有八九里地,今年的夏天,山洪怒吼,将仅有的一条简易公路冲断了——这路是县里“康庄工程”之前匆匆修的,投入少,勉强能走人,这下连人都走不了,上百米成为断崖,只好绕道往黑松榨走,又多出了二三里。为了娃娃们,他和福也要想办法把这条路修起来。可还没修起来,事就出了。黑松榨可是个黑得像锅底的老林子,常常狂风大作,芭茅遍野,荒无人烟,老熊时有出现。据喜子说,这一天他们是五六个娃子结伴,男女都有。可小安说要摘五味子,说多搞些给他娘吃。大家也没在意,以为小安只是挪在后头了,没想到没能回来。
天完全黑了,皮小安的娘就哭哭啼啼上门了。皮安不在家,去城里打工去了。皮安老婆哭得浑身发抖,眼睛青肿得像打了二十棒的。儿子只有一个,儿子不见了,她如何向皮安交待呢?问题有些严重。
和福村长叫来了村里所有的男人,十来个,加上些年轻胆大热心肠自告奋勇的女人,准备了几十个火把,都操着家伙,还将护秋的锣和芒筒拿了出来,去找皮小安。
和福村长在村头发话聚人。村头是棵千年天师栗,又叫梭罗树,烧天树。这树呀,传说只有月宫里才有的;一到秋天就燃烧起来,一树的红叶,照彻三五里,就像整个村庄都着火了一般。可有时也真燃烧,几次打雷,将其打着,树都烧空了。有一次打雷,从里面树洞里打出条大蛇,打到半空中,又跌落下来,落到河滩死了。三日之内河滩上臭不可闻,后来那蛇尸无影无踪了。天师栗到了秋天结一种猴板栗,比板栗大,酷肖板栗,是味中药,成熟往下掉的时候,树叶就要红了,譬如现在。树叶密密匝匝的,酝酿着血红的火热的季节。今天,老树在几十支火把的映衬下在高远星空中就像着了火一般——哈,叶子竟一下子全红了,咋就一下子全红了呢?这下看,叶子像烧天荒的大火,真叫烧天树哩!这个壮观哪,天地一起全烧透了,有如革命的前夜,暴动一般。甭说三五里,十里八里也全照透了,三十六层天宫也全照透了。红灿灿,雄滚滚的树,火树,把妖魔鬼怪全要赶出饿老婆山,赶出滚水村。火一汇拢,就壮了山的胆气,加上一些狗叫,马锣敲,芒筒吹,还有什么可怕的!和福村长站在高高的树根上,可着喉咙大喊:
“村民们,老少爷们,皮安的娃子不见了,我们一定要找回来。说什么也要找回来!小心火哪,别碰着枯草落叶,这是两件大事,烧着了你我要掉脑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