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狂热而紧张,正准备出发,那树边高深围墙的大铁门打开了,王天飞也就是王百万的傻儿子王刚跑出来看热闹了。他一出来,他家那匹大狼狗也出来了,狼狗外八字脚,尾比狼尾还粗,黄碜碜的身子,在火光里像一条巨型松毛虫,淌着奔放的舌头,出来就咬。一些人吓得就跑,队形就乱了,惊叫声炸开。和福也不知往哪里跑,那狗有时认他,有时不认他,让他很头疼。对村里的人基本咬,没有不咬的。因为这是条城里的狗,比较傲慢,不喜底层人民,特别是长相寒碜穿着陈旧瘦瘦巴巴的乡下人,不认乡亲这个概念,以衣貌取人。其实链子还是在王刚手上,但王刚是个呆傻儿,保不了故意让你咬下一块皮来,他乐呵乐呵。狗挣着链子撵咬人,照看王刚的裴姐赶快出来喝唤了:王刚啊王刚啊,火车啊火车啊!火车是那匹狗。狗唤上了,拽回了。重新拢好人,已是一身臭汗,体力过半。
大家再吼吼跑跑的去找人,皮安的老婆却鬼哭狼嗥,捂着肚子被人架着走——她有胃病,皮小安就是说摘五味子给她吃了治胃病的。五味子消积化食。这女人一哭,一喊,就凄惶了。说是她害死了小安,说皮安回来要打死她的。哭去哭来就是这些。后来让大家对她的哭无动于衷了。
秋夜全在秋色的红里。秋夜在秋色的深里。一溜的火把不过就是几十只萤火虫儿,山林子在夜里显得忒大。大家唤着,敲打着,吹喊着,唤皮小安。带去的火把烧成灰了,还是连根人毛都没见着。喜子和他的同学带路,一路寻去,一无所获。皮安老婆在黑松榨苦竹林里不出来了。到了锁牢关学校,在小安课桌里寻到半截铅笔头,揣着回了,用铅笔头扎自己的心窝子。
就算讨鬼吃了,讨野牲口叼走了,也得见个尸见点血见块骨头呀。
一路上大家有各种猜测。一是这娃子是不是一时性起,去城里找他爹皮安去了;二是碰上熟人,跟人玩儿去了;或被熟人顺路带走找他爹去了;另一种就是:碰上了恶牲口,碰上罗赶早说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大兽。反正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性不大,十一二岁的娃子,难拐。当然也说不定喽。再则,男娃儿,奸杀的可能性也没。
半夜回来一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衣裳被荆棘挂得筋筋缕缕。听见王刚家那条狼狗的吠叫声,大家总算舒了一口气,说,总算回家了。可人是没寻着,事情没完。罗赶早说的那个东西,果真是真的?到咱们饿老婆山里来了?且要吃上几个人什么的?就是那棺材兽?村里果真要备棺材,备几副棺材?
皮安儿子失踪的第三天,皮安歪歪倒倒从城里回来了——有村人辗转给他递了信。回来失魂落魄,到了村口就哭,连口水都没喝就进山找儿子。这个人!
当天傍晚,皮安和几个亲戚,竟在蛇行垭几百米深的河谷底下,即响水河边找到了他儿子,不过已经死了。皮安儿子安静地躺在一块石头边,就像熟睡一样,蜷着身子,书包放在一边,没有零乱迹象,没有被野牲口咬噬的痕迹,身上干爽爽的,就脖子上扎了个洞,洞很小,不细看还看不出,就像个土蜂子洞,有几只红丝蚂蚁从那里爬进爬出。没有一丁点血迹,干干净净。但更令大家大惑不解的是,这娃子过了河,在河那边,而这条汹涌急遽的河十几米宽,又没有桥,他是如何到河对岸去的呢?莫非飞过去的?
哭是哭,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用了,皮安的老婆是在村口看见儿子的尸体的,看见儿子脸上有红是白,跟生前一般模样,拍打着他的脸,又跳又喊,就是没有应声,就一头撞向那棵天师栗,后被人拉住了。皮安老婆习惯性流产,吃了多少药才保住这娃子,且是个男娃,可这下什么都没了,那还有不伤心欲绝的。
和福村长在皮家“吊冤科”的法事上,抽了一支黄鹤楼的好烟。皮安把一整包烟也塞在他怀里了。黄鹤楼满口余香,满耳都是“魂兮归来”的法咒;道士是从下垭子湾请来的,是个木木登登的老头,死气沉沉的眼睛里藏着狡诈,像一只老竹鼠。拧鸡头的时候下的却是狠手,好像杀过人一般。这个满身臭味的道士,在厨房飘来的鸡香中抽着鼻子,念念叨叨。宵夜就是红烧大鸡。和福村长还好意思在那种揪心揪肝的恸哭声中喝酒吃鸡?他就走了。作为一个村长,他没有尽到责任。虽然丧家没找他扯皮。比如说,路的问题,为什么要经过黑松榨?
回到家,喜子已做完作业正收拾书包,他就给儿子说,明天别去学校了。儿子问为啥,他只说请两天假。儿子不干,儿子是听老师的话的。儿子成绩很好,在班上是学习委员,三好学生。学习上的事,从来没让他操心。儿子不干他就发脾气了,说,听老子的,你未必也想讨野牲口叼走么?他这么说时就想到村里的娃子都暂缓上学,待在家几天再说。这事儿以后去找老师说得通。他不能躺在家里睡大觉,他必须得给其他娃子家去说说。他又往黑暗的村子里走去。
村里虽然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但分得较散,这一个岩垴,那一个阳坡,稀稀拉拉的。带上自家的狗欢子,还带了把刀。一路是夹道的苞谷,在黑暗中传来奇异的搓响,那是风弄的。夜色微明,月亮像一支烛火在云端里摇曳。从山洞里流出来的水,滚过几块犬牙交错的大石头,一直跌往崖下,水的气息凉森森的,带着一点灿烂的甜味。那也许是山里浆果成熟的气味,也许是苞谷的气味,趁着黑夜偷偷地飘出来。或者说这些甜味正在静谧的山林中蔓延,享受着它们的秋夜。蛐蛐儿乱叫,清脆悦耳,仿佛是一首秋歌。多么美好的秋夜,多么美好的时辰。可死亡的恐惧却笼罩在村人的心里,没来由的一头吃小娃子的野兽,正神秘地游弋在饿老婆山间,游弋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已经像是真的了,已经传得很神了。他走到人家里时,才知道他根本就不需来,那些人家已准备了让孩子待在家里,甚至想到把孩子送到山外去读书。
和福回去听到他老娘正在床前给喜子神吹什么“花脚狼”的故事。说是往年饿老婆山里有一种“花脚狼”,脚掌是黑色的,脚爪子是白色的。这种狼见到男娃儿就吃了——只吃男娃儿,见着妮子呢,就不吃,就养着,养大了,妮子就变成花脚狼,再去勾引村里的男娃儿出来,把他们吃掉。“所以说,是花脚狼。”
和福心中直好笑,花脚狼也没这么大呀。罗赶早说的是一个屋子大,多少头牛大。十只一百只花脚狼也没有那东西大。那是个啥家伙?骡球拷的!
孩子们待在村里的两三天里,传言越来越邪乎。一个叫根宝的村民说,在黑石潭又看见了那家伙,是在水上行走,像个拖拉机,就是不沉。还有一个人说看见山顶上那家伙抓星星,抓得火星子乱飞。哈哈,这纯粹是扯卵蛋了。但根宝是个老实人,没撒过谎。他撒谎又挣不到一个钱,唬谁呢?他说,那兽啊,从水里爬起来,浑身都是鼻涕状,要多恶心多恶心,老远就闻到一股怪味,头上还有个棺材上面的“奠”字。——他没说棺材兽,可这正是棺材兽,还咋有了个汉字咧?扯不扯蛋!
“兴许咱村里有人要升官了。村长,你要搞乡镇长了!”根宝傻乎乎的圆话说。棺就是官嘛。梦见棺材就升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解梦。
“啊嗬,你只怕要升官了。”和福对这个毬人说。这毬人擦着鼻子,穿一件假警服,衣领像一条桐油膏药,满脸器官乱动,一辈子就是这样身体失去控制的自由人,跟风中的植物没有两样。“嗯,我看你下辈子也没个官相。”他心里说。
他强迫根宝去黑石潭走一遭。根宝连连拒绝。但你说了你就得负责。不去也得去。不去就是造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也得去哩,我不能退缩哩。又不是我不去,让你根宝一个人去喂那兽。我身先士卒,走在前面,兽来了先啃我。
他先去了马斗全家里。他记得马斗全爹生前有一杆枪的,很老的老铳。马斗全不继承他爹遗志了,也不准打兽了。马斗全干别的,有点小本事,脑瓜子较活。他爹在世时他爹打,他就卖皮张,卖山龟鞭獐麂鞭给县里人,跟外界有很多联系,撮吃撮喝很有道儿。“康庄工程”都是他介绍来的施工队和包工头。包工头穿皮鞋,他也穿皮鞋;包工头有包,他也有包。一副生意人派头,可家里也没个什么摆设,跟村长家比差远了。这人就是个吹。因为“康庄工程”还要自筹资金,比如要找上面批些钱来,马斗全说能的,和福村长不会信。弄来了就算事。弄的施工队,一看是没资质的,水货队伍,出了问题咋办?不过有资质的又不想到这山里来修路,没有油水。“康庄工程”倒是个好东西,简直就是及时雨,夏天冲毁的路正好要修。可钱太少,省里拨八万,县里两万,镇里没万。没万就是没有。十万块钱修饿老婆山的路,塞牙缝还可以,修路就不行了。路基全毁了,填石方,买炸药和雷管这十万还不够。一吨炸药也要二十多万。修路的来一看,要经过几家地头,别人也不干。把我的地给你们!和福作出牺牲,只要把出山的路修好,给娃子们把上学的路弄通,不再走黑松榨。可马斗全请来的施工队,吃了和福村长老婆双姣烧的腊蹄子腊猪肝羊骚羊蝎子,喝了小丛红景天加党参泡的苞谷酒,头脑还是清醒的,说,除非我是你的女婿!意思是你是我丈人我才干这种贴钱的傻事儿。和福村长说我也没闺女,再说你他妈的比我年纪还大!头脑清醒的包工头走了两个,最后一个没走的醉倒了,第二天也走了。马斗全说,和福哥你这么抠,以为我吃了回扣啊。和福说,就这么点钱。这样,你真能拉来钱,不是你说的三七开,你三我七,我跟你对掰!拉十万给你五万!马斗全说,可别人还要百分之三十咧,别人不要钱,白跟你拉的?和福村长想想说,那十万块钱到村里的账上只有两万了?干脆你全拿去算了。心想你也拉不到钱,你这身衣服,一捋袖子火光直冒——一身的化纤织物,满脸石头色,鼻毛指甲这么长,人家跟你赞助?马斗全说,你是激将我哩和福哥,你欺我哩。十万拉不到五万别个是答应了的。我不要你对半掰,只要百分之三十——别人要的,我一分钱都不要,路修成了你到时让我剪个彩什么的,满足我的虚荣心就行了,我这人就是要个面子你不是不知道。给村里修路,应该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嗬,姿态还是蛮高的。也不知道是人话是鬼话。
“斗全,”进门就说,“你那老头的枪咧?”
“杀人?”马斗全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