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老周和镇里的宣传委员小楚一同前来。老周是军人出身,他带着一把安静小巧的五四手枪。这很好,和福的心有了些安慰。
从黑松榨的垭口往北望去,越过层层的烟霭,看到峡谷对面的山坡,可说是一种惊赏。那山坡上如织锦的田畴,现出成熟的庄稼,色彩斑斓,白色的房舍点缀其间,炊烟袅袅。那就是滚水村。滚水如一条白练滚过石坝,那景像,就是世外桃源。道路虽被损毁,但村庄的美丽毫厘不减,依然如故。
有狗叫。一阵劈头迎来的痛哭让和福村长猝不及防,肝肠寸断。这已经是傍晚了,在那棵天师栗树下,一头圆滚滚的大肥牛已经给下了四肢,发出哀哀的哞叫,脑壳不停地摆来摆去,一条尾巴像一根旗杆拼命地拍打着地上的灰土,整个身子往外渗着血。围观的人就是等着和福村长的;一个个面色焦急,吵吵嚷嚷,看着牛痛苦地挣扎,干着着急。牛是根宝的牛,一头牯牛。根宝从人群中钻出来一下子发现了和福村长,他提着刀,敞着怀,怒气冲冲,奔过来就像是要来杀和福的,也像是来问狠的。这人正是宣称看见过那巨兽在水上不沉的,说那兽一身鼻涕臭不可闻的。大家都以为他是撮白撩谎,这下可好了。和福一个扁身,风一样就抓住了根宝的手,下了他的刀,说:
“还不给它放血算了!”
很好,他这样说,就掌控了局面。他把刀随手给了人缝里的王臭,王臭是杀猪的,宰牲口野兽是一把好手。并且将根宝用身子拦住了。
“畜生也不能这么折磨啊!”他说。他引导这场面说话。
“不要杀我的牛!”根宝喊,去夺刀。
“那还叫牛?你卖几个肉钱免得让它受罪。”村长让王臭快动手。给王臭腾出了空间和时间。
王臭的刀犹豫着下不去。因为那牛委实太难受,挣扎着,身坯又大,根宝又在痛苦和愤怒中。和福这个时候是不会软手的。这时候的和福才是真和福。他又夺过刀,飞快飞快,一刀就捅进了牛的脖子。嗬,准了,从没捅过牛的,一刀就准了,一剑封喉——“噗!”牛立马就软了,魂飞了,安静了。脖子里没了多少血,血已经流尽了。没了声息就行了。这天色已看不到什么,他的表演大家没见着。只是他自己的手缩回来时,刀抽出来时,感到烫了一下,麻了一下。他为自己的干净利落高兴。再从荷包里掏出钱来,寻出五十元的,塞到根宝手上,说:“我要十斤,”又说,“派出所来民警了,带枪来给咱们灭兽的!大家能不能给周警官和镇里的楚干部一口水喝?啊?”他故意大喊。
接了钱的根宝怔在那儿。他的思维还跟不上,牛就变成村长锅里的肉了。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处理。村长给钱买肉,又有几个人跟上,这个说要两斤,那个说要一斤,围上了根宝,根宝成了卖牛肉的根宝。
给民警和镇干部找水喝的人就去拍王天飞家的铁门。听到的是那狗火车的狂吠。和福村长就说:“算了,回去喝去。王臭,给我把秤称足啊!”心里却说:想要村里和我认这个账,没门儿,根宝,你就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吧……
他带着周警官和小楚走了。他不忍看那个场面。周警官明显的想多了解一些情况,他不让他了解,不让他问。他感觉到这样对自己有利。让黑暗的、沉沉的悬念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心头吧。这牛死得真是时候,这事儿出得恰到好处。你们都见了,全是真实不虚的,比我说的还要严重,事情就会解决的。唉,这骡球拷的的秋天。
沉沉的灯火,高寂的星空和随着秋风一起吟唱的夜晚。群峰如齿,森林如魅。一言不发的和福带着一言不发的周警官两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自己家里。打水,洗脸,烤鞋,倒茶。除此而外,没有其他语言。“洗一把。”“脱了鞋烤烤。”“喝茶。”……
火在火塘里哔哔剥剥燃烧。和福村长手上带着牛血,牛血黏黏的。他们——那两个人看到他手上的牛血,看着他为他们忙着。儿子,拿着一本书的儿子,做饭的老婆。他说:“等下王臭送牛肉来。根宝的牛,是他的牛。”
那两个人烤着火,将双手反绞着套在膝上。狗呆坐在一旁,舔着舌头。
“爸爸,我要上学!”
这娃子,这娃子叫了起来。
“上学?”
“上学?”两个客人也问。
“他们没学上了,娃子们,村里的娃子们。”
这时候,他竟然看见他小姨子出现在门口,估计是刚才串门去了。也是今天才来的。和福村长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姨子是来接喜子去她那儿上学的。她在另外一个靠近公路的镇上教书。
没有招呼,他喝斥起来。他伸出手指着他的小姨子,凌厉地说:
“你来干什么?啊?你给我走,你给我赶紧走!你出去!”
他的面相姣好、穿着大红毛衣、胸脯鼓鼓的、脸上风光洋溢的小姨子,进门劈头就让姐夫一顿恶语,让她摸头不是脑,木愣愣的,站在那里,雷打痴一样,抓灰不是,抓火不是。从来平和的和颜悦色的姐夫绝对是一个像犯了作风错误的男人,对自己的二婚——找一个小自己一大截的老婆怀有愧疚心理,对老婆的家人绝对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比对自己的父母还贴心贴意,对这个漂亮的小姨子更是恨不得连内衣也要给她买的劲头,好得有点下着。
“我、我……姐夫你、你是……”
“我是一村之长,我不能让自己的娃子临阵逃脱,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我家的娃子离开了,其他的娃子呢?其他的娃子莫非就不是爹妈生的,就该喂牲口?!啊?”
他的情绪狂乱了,面目狰狞。两位客人完全愣了,也傻了。他们大约听出了个眉目,可又没有什么眉目,懵在那里,望着激动异常的愤怒的村长,望着那个好看的小女子,小学老师,气鼓鼓的精神崩溃的丰满的女人,看她的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儿,看她的香泪噗叮叮往下掉。“哇——”哭出来啦!跑啦!村长老婆小学老师的姐姐闻声出来,去房里询问安慰。又走出来小着声(怕得罪了客人)问丈夫:“咋个啦?我妹妹有什么错撒?你怪人不知理喔,你发哪样的脾气!”
“都是骡球拷的!”村长骂。看着屋外头。可心里想,小姨子,你咋就不在村头杀牛的现场出现呢?你在那儿,我对着全村人轰炸你,那有多好!我会拿着刀把你逼出村子,我一刀捅了那无腿牛,一刀逼你离开,那效果会多好。
“算了,算了。”两个客人站起来解劝,拦住和福,要他坐下,给他烟,点上火。和福本来是表演的,但一发火,火就真的来了,就是真的了,浑身乱颤,心里烈火滚滚,一腔气还真没处发。他点上烟,说,这事你们不知,你们也知道当个毬村长的难处。咱又不比别人多个鸡儿,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为我着想一下……
两个客人就说总会解决的,我们不是来了么,镇里是很重视的。
深黑的夜。他们吃牛肉,喝酒。两位客人坚持说不喝酒,但和福村长坚持给他们斟酒。三个男人闷闷地、无滋无味地喝了几杯。可那牛肉有点意思,越吃越有意思,山里的味道。只是不说,不表现出来,像吃青菜,吃庙里的水煮豆腐。谁不知道村长老婆双姣的手艺,来客多,做出来了。吃到后来,控制不住了,还是表现出来了,兴奋了,一杯杯盖,往口里盖。说,吃,吃。好,吃,吃,不客气,不客气。
山上的兽吼了整整一晚。
也可以说是因为雨吧,秋雨,加上轰轰的雷声,秋雷。雨在潮湿深黑的山上飞翔,树木发出垂死挣扎的啸叫,石头在哭泣。整个村子的心脏仿佛已经不再跳动了。两个来客周警官带头,将衣裳脱得精光,没有说出怕什么,可和福知道那是因为怕山里的虱子。小楚也这样了,不过留了条裤衩。周警官在昏暗的电灯下赤身裸体,露出中年人松弛的身子和两颗软弱无力的大睾丸。接着山上开始吼叫,躲在被窝里,山上的吼叫像是在梦中。雷声沉闷,没有电光,仿佛在咕哝着一句永远也没想明白的话语。这是悲凉的秋天,在雨中,周警官醉得几分舒服地想。和福村长将吊壶里加满了水,洗了脸和脚。他听见了山上的兽吼。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他分得清是山吼还是兽吼。无名的兽吼在饿老婆山的最高处,一忽儿又像下到了峡谷,又像是进了森林,又像是在滚水坝上面,飘摇不定。北风呼啸,岩石在滚动,雨声和混合的林涛兽吼令人心胆欲裂。
这一夜,全村的人都失眠了。这一夜。小楚打开没有信号的手机,录下了一段这山里夜晚的鬼哭狼嗥声;他在冰凉的被窝里不敢靠近那个赤身裸体的警察,直挺挺地发抖。
“哈,兽终于来了,帮了我的忙。这是真的,他们可以作证了。”和福村长自言自语地说。他在黑暗中抽着自制的兰花烟。这兽来啦,它吃根宝的牛腿吃出味儿来了,它会不会到村里来吃所有人畜的腿?
门死死地关着,连羊也赶进牛栏了,牛栏很结实,用大铁锁锁住了。狗有点迟钝,保持沉默。风雨在窗子上抓挠,房子有些晃动。
如果人们整天睡在床上,生活不再在早晨重新开始,牛羊不再叫唤,人们也不再去屋外抱柴,鸡不再觅食,猪栏里的粪不再运上山去,苞谷和红薯就让它烂在地里,茶叶让它老了,娃子们不再读书,一只兽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晨的雨甚至更猛,雷声更大,天上的声音在跳跃着翻腾,好像在与什么东西搏杀。雨幕布置下了恐慌不安的氛围,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雨雾深处。
两个来客睁着红红的眼睛,都是一宿未睡。老婆和小姨子要来强行夺走喜子,于是村长与两个女人开展了搏斗。喜子在中间,拉扯得哇哇喇喇尖叫:“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两个来客又只好劝架,他们不知道为何这么倒霉,总是劝架。周警官以最后裁判的口气说:“这样好不好?喜子他小姨明日跟我们一起走,这路因为雨,更难走了。这里的事我们保证向镇里汇报的。现在你们说山上有动静,更不可造次,大家都待在家里,以免出事,等有了结论再说……”
“来,”他把和福村长拉到一边,“你们说,山上的东西叫你们没听见过?我昨晚听了,那若是兽,该要几百只。几百只,我一支枪有卵用,我建议要省里派大部队来围剿。”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周警官?”和福村长看着他。
“呵呵,没、没意思,说个笑话。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样,你把那几个人找来,雨大,今天不宜进山,我先把情况问问再说……”
“老金头的狗是我亲眼所见!”他吼起来,和福村长吼起来,“昨天算我没见着,根宝的牛是咋回事,可老金头的狗我是看见它没了腿从林子里滚出来的!”
“腿呢?咋就只吃腿?这是啥口味呢?那兽前世是个啥级别的官啊?”
和福村长无言以对。他走在村里,雨把路都浸出了墒情。这是一个美丽正常的地方,春种什么,秋收什么,清清楚楚。山里头有什么,河里头有什么,一清二白。可现在有了这个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他还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他们真会这么想吗?会认为我为了修好一条路,多批几个钱,把皮安的儿子杀了?把村民的牛腿剁了?我和福变态,成了恶魔?为了完成“康庄工程”拼政绩不择手段谋财害命制造惊天惨案?
披着蓑衣的他像一只被雨打蔫的大鸟,蹒跚在路上。
几个人被叫来了。
罗赶早的身上已经没了鱼腥草味,他在家里搓草绳,手糙得像锉子,进门就申辩:“我没撒谎!”
根宝说:“我还以为是村里给我赔牛哩,问我的道理啊?莫非我吃了牛腿?老没道理的。我说过它像台拖拉机不沉,我要是不说出来,不晓得还有多少牛让兽吃掉……”
皮安老婆就骂开了:“根宝你个翻泡的,栽岩的,你咒得好啊,我的儿呀!没你在村里下咒就没这个事哩!”
“嫂子你别骂我,我是给大家提个醒,哪是咒啊。”根宝一脸委屈,对周警官说:“山上的野牲口吃了咱的牛,政府就不赔么?一条牛一两千块,咱犁地打场全靠它哩,还是头牯子……”
“老金头的狗也是公狗吗?”周警官这么问。
在一旁的老金头赶紧回答:“是哩是哩。”
“这兽还只吃公的人和畜呀,嘿嘿。”周警官看看和福村长说。
是啊,大家都在想,是公的咧。男娃子咧。
“你想想,”周警官指着皮安的老婆,“你在村里有没有跟哪个结仇?”
皮安老婆眼睛轱辘轱辘转了两圈,“我可没哩,哪个有这大的仇害死我娃子呀?”
“那你是和谐社会的典型啰,”周警官讽刺道,“你跟人连嘴都没叮吵过?”
皮安老婆眼睛又轱辘轱辘转了两圈,“我跟栗大珍叮吵过。她家猪吃我家田里红薯……”
“栗大珍那次还甩过她嘴巴哩。”老金头插嘴说。
“你这翻泡的!”皮安老婆骂老金头揭她的短。
“看看,看看,又口带渣滓!”老金头变了脸。
“你说栗大珍为啥甩你嘴巴?”周警官问。
“还不是骂人家翻泡的栽岩的。”老金头说。
“村长,麻烦你再把栗大珍叫来。”周警官指挥。
又问根宝:“你的牛咧?你与人结孽没?”
“结孽哪个有这大的能耐,扯起我那头牯子剁四个蹄子啊?”
等和福村长叫来了栗大珍,另一个村民焦巴子的已端坐在他家屋里。焦巴子又是谁喊来的呢?和福不高兴,他快爆发了。这不是在搞阶级斗争嘛,弄得人人自危。这样搞是什么意思呢?明明是个兽,却找人的歪。
“你说说你十月二十七号下午四点到七点你在哪里?可否有人作证?”周警官问栗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