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哪个记得,咱又没个手表没个钟,哪个记时间呀!”栗大珍快哭起来,脚跺着地下,呼冤枉,双手贴着衣摆,全身在打战,终于手找到方向指着皮安老婆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你、你娃子的死与我何干?”
和福老婆双姣拍抚着栗大珍的肩膀,给她端上的茶要她喝一口。
周警官有些不服,犟着脑壳,知道和福村长对此有异议,气氛不是很好,小楚摊开纸笔百无聊赖,审问没有进展,屁都没问出一个,会让人笑话。
“根宝的牛是咋回事?”问焦巴子呐。
焦巴子早就作好了准备,一副冤大头模样,瘦了巴叽的身子故意摇摇晃晃,像患了重病似的,用旷世悲情的腔调说:“我有这大的劲下他牯牛的胯子?怎么不说我扯了他几根牛毛咧,那还靠得了谱,真是哩!”
根宝跟焦巴子的岳母有过皮肉交情。根宝是个单身汉,焦巴子的岳母大他一大截。焦巴子岳母常敞着怀,不避他人,也是死了男人的,年岁不小了。有人看见焦巴子岳母跟根宝鬼搞时,说屁股底下冷,根宝就在寒冬腊月光着屁股回他家去抱垫絮;他们家住隔壁。这都是人传的。焦巴子夫妇觉得自己的娘有些亏,没占到根宝什么便宜,捉过根宝家三只鸡子吃。根宝也小气,还在焦巴子家菜园下挖出了鸡毛,端给人看。为这事两家吵过架,根宝与焦巴子也打过一架。可过了就过了,以后也没什么。这样的事不叫事,村里打皮闹绊的很多,风气如此。有顺口溜说:山高天气寒,没有么事玩,白天喝烧酒,晚上打皮绊。根宝怀疑焦巴子砍他的牛腿吗?不怀疑。是和福村长出门去叫栗大珍时,罗赶早浑说的。罗赶早也不会这么想,是周警官诱导说出的。罗赶早想破脑壳,往死里想,就焦巴子。焦巴子这时显然情绪有些激动,说去厨房喝口茶,却是去拿刀的,要抹脖子。村长和福感到焦巴子有点异常,见厨房里有铁器的大响声,就进去了,焦巴子本来是故意弄出响动的,看村长来了,拿起刀就往颈上搁,口中还怪叫。和福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周警官也过来了,夺过菜刀。
气吼吼地把焦巴子按在椅子上,大伙就劝他,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又没哪个非要你招。焦巴子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喘气。和福就要讲话了,对周警官说:“咱村里绝对是治安先进,这个我不是吹的,人跟人之间不像别处,没有杀死的冤仇。咱这山里人,要求甚少,容易满足,没有外头那些烂肠子烂心肝的……”
周警官已在尴尬处,有人自杀,差点出人命,你和福村长却跳出来,正好将气顺过来,将话头刺过去,解救自己:
“那你们村干群关系就一点儿都不紧张啰,就是咱饿老婆山的世外桃源啰。行,算我错了,你带我去抓那个比屋子还大的兽去!”
周警官拍了拍手枪套子就要往外走。不走不行了。栗大珍在那儿哭哭啼啼,见焦巴子要自刎,更来了劲儿,也想上吊。天上又下起雨刮起风来,落叶滚得满地都是,飞到屋里,烧火塘的柴主人也没用好柴,烧不旺,还闹一屋烟子,呛得人直流泪。这屋子待不下去啦。
这一次他们是直奔黑水潭而去的。根宝带路,买了不少黄表纸,还弄了些朱砂——这都是压邪让妖怪显形的。
往黑水潭的路相当难走,里面遍布烂棕树,几乎没路。沿途全是一些极少见到的古老树种,如天师栗、山白树、青冈栎、珙桐、野生腊梅。那天师栗在这里也是疯狂燃烧,果实累累。但棕树占领了此地,烂过后的棕树歪歪倒倒岔七岔八的枝干形成密不透风的栅栏,到处鼓荡着腐败的毒气。巨大的虾脊兰和独蒜兰绿得像塑料,在黑黢黢的森林里亮闪闪的,雨水把它们洗得像灯盏。
只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抬头一看,从树缝间看到一排白冽冽的瀑布大水,从山崖上倾泻下来,冲进深深的沟谷,激起滔滔白雾。那正是黑水潭。一股从地窟中冒出的凉意一下子把人的衣服扒光了,丢进冬天。激浪呼啸,有如冤魂众号。正当王臭和老金头往潭里丢黄表纸和朱砂时,就听见潭中传来咚咚咚的击水声。大伙儿怵悸着停了手,忙抽出随身携带的猎具家伙,周警官也拔出了手枪,几条狗也狂吠乱叫。
和福村长仔细瞧,崖上好像有人影晃动,就给他们说有人。大伙跟着和福往上爬,边爬边喊:“喂,你们在搞么事?”
是三个水淋淋的人,三个采药的人,三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腰上绑着绳子和采药的蛇皮袋子,三个都胸前抱着大石头,在往崖下砸。
这很奇怪。顺着石头下落的方向,大伙就看到了,崖下有一个人,一个俯在石头上的人,好像已经死了,穿着灰夹克,伏在一块半崖的石头上。这三个人砸的正是那个人。但石头往里凹进去了,还有树挡着,砸不到那人。三个水鬼似的人见有人来了,还穿着警服,就嗷嗷大哭说出了一件奇事——
他们是进山来采金钗的,金钗是名贵中药。那个死去的人胆子最大,最先看到半崖上有一盘金钗,一直延伸到一棵香果树上。那香果树也是金黄的叶子,金钗也是金黄的一窝。这人就自告奋勇地让同伴放绳下去采。荡到一半,忽然崖坎下一阵躁动,崖上的人还没看清什么,就见那个同伴大叫一声,摔在下面一块石头上没了声息。事情来得很突然,当时雾蒙蒙的,雨下得忒大,几个同伴不敢下去,也下不去。这几个人下不敢下,走不敢走,喊了半天,没个动静,估计那个人已死了,就商议反正人是拉不上来了,干脆把他的尸体打入潭中,就算是水葬了。可砸了许多石头,就是砸不中。
周警官一听这事,就有怀疑,立马把这三人的手用他们攀岩的绳子串在了一起,要把他们押回镇里审讯。这一定是一桩谋财害命案,肯定是因为他们采到了好金钗分账不匀,内讧所致。
但事情总是有些蹊跷的,和福村长不这么认为。一定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东西,一定是有原因的。看这三个采药人不像说谎。就问他们:“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三个人被周警官反绑着手,冻得像三个乌龟,哪还说得出话来,一个个发着抖,呜呜地像鸟鸣。
什么都没看着?半崖里一声惨叫,那就是遇到什么了,死了。一问,是最小的一个,才十六七岁。大家只能看着他躺在那里,永远地躺在那里。令人发酸的雨雾浮在山岩间,狗狠狠地咬着那三个可怜的人。朝潭中投进了全部黄表纸和朱砂,没一点反应,水还是水,水声还是水声,没有任何妖魔鬼怪现形,没有传说中的潭中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来抓他们,也没有什么拖拉机一样大的不沉怪兽。只有一个搁在半崖中的死人。又死了一个,这是真的,连周警官都看到了。天气阴沉,好像还有一场大雨,或者有一百场大雨。秋天没了形象,颓废得像一个吸毒分子。老鸦哇哇地叫着,叫声像鞭子一样驱赶着人们尽快离开这个凶险混账的地方。
然而和福和他治下的人,他的乡亲们是不可能离去的,他们依然在这里,在饿老婆山里,在恐怖中。关于那个采药人的死有了不同的版本。但从镇里传来的消息几乎没有,那三个押走的采药汉一去不返。死去的那个娃子有说是遇上了像雾一样的巨兽,那巨兽会吐雾,不是根宝说的那个拖拉机兽;还有一种说法是采药人遇上了手臂如锯齿的兽,锯断了他的绳索后摔下去的。有人看见那锯齿形的手臂有一丈多长。而且,大家发现又是一个男的,且是娃子。娃子,娃子……
村里有了更多的谣言,说这巨兽还要吃十个娃子才走掉,离开饿老婆山。
这天,和福得到的消息是:那三个采药人在派出所信誓旦旦说看到了怪家伙,他们说那个地方从来没看见过这多金钗的,可他们那天竟看到有一盘金钗有一簸箕大,金灿灿的,就像崖畔搁了个金盆子,亮得刺眼。这与兽无关,但死了人是真实不虚的。过了两天,听说镇里就封山了,特别是在饿老婆山的几个与外省接壤的隘口,森林武警二十多人,进山搜索,一无所获。但许多消息是保密的,这个和福村长和他的村民无从知道,这是政府的事。政府在没弄清之前是不会轻易作出结论和对外公布的,有权保持沉默,有权保密。不过,也接到通知,学校停课一周,所有村民不得上山出坡干活。
这很好,这至少说明镇里承认了山上有事,不是我和福编撰的,不是我弄了什么阴谋诡计,不是人为的。这就为我和福平了反。可躲在家里的人们,受着煎熬哩。他们想,镇里既然要大家好好待在家里,就会想办法擒住那头传说中的巨兽。政府总有办法的。我们必须出坡,不能让庄稼的收成烂在地里,粪在猪栏沤着有两尺深了,猪不能总在粪水里生活,蹄子都沤得稀烂;牛必须上山去吃草,已经饿得皮包骨头,毛脱落得厉害。秋天里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药材,要去挖要去采摘,比如猴板栗和扣子七、三七、地骨皮、柴胡、蛇菰。猴板栗已经卖到二三十块钱一斤了,掉落地上就腐烂了。在家的基干民兵,都听从村里的统一安排,每天在村子外围巡逻,任何人不得进山。
村里噤声寥落,阴沉颓靡。和福村长经过皮安家时,听见了哭声。皮安已经返回城里了,工地上的活儿脱不开身。从他家门口那根被雷劈坏的枫杨树钻过去,晒着一床小垫絮,估计是皮小安的。皮安老婆双手抱着儿子的书包,在那里哭着。这个女人一下子老毬了,头发全白了,嘴里白泡直出,发出叮叮咚咚的呜咽,还在伤心欲绝中。
“嫂子……”他说。
“你可要节哀。”他又说。
那个书包印着一些字母,铁红色的,有些毛边,还有个卡通形象。这定是皮安从城里带回的,很洋气,镇上都买不到。可现在书包还在,人没了。
皮安老婆根本没看和福,始终在自己的回忆与悲伤中。连她脚下的鸡也有些通人性似的,忧伤地看着她,发出咯咯咯的安慰声。一只猫坐在树下,朝主人神情落寞地盯望着。
“会好的。”和福说。
他就走了。那个书包还有什么作用呢?没有了,只会增添痛苦。
无数双眼睛从门缝里和窗户探出来。
“为什么是娃子而不是我们这些活够了的大人?娃子们是无辜的!”他喊,在内心里大喊。在内心里流泪。
我要拯救他们!我不能无所作为!我的村庄不能任由一头野兽恐吓和摆布!凭什么让我们忍受这种无声的折磨、威胁和煎熬呢?还真要有十个娃子?想到此他不寒而栗。一片一片的苞谷结着多么丰满的果实,一条在秋风中沉醉得蹒跚的狗跟着他。
进去罗赶早家里,却没看见罗赶早的人。他那个神经兮兮的爹含糊其辞,眼睛躲躲闪闪。和福村长又闻到了节儿根的新鲜气味,就是一股鱼腥味。
“赶早这大的胆进山了?”
“哪里哪里,这是原先挖的。”他爹说。
“我和福丑话说在前,出了事我可不负一丁点责。”
那老头一句话把他噎死:“你村长也没负个蛋毬责……”
未必把我杀了才叫负责?一条命换一条命?赶早爹的话把他打趴了。他真的负不了责。他自己感到力不从心,阳痿患者上发廊。他走到村头那棵天师栗下,看到王老板的高墙大院和楼房,他要找到办法,以解除村人的危急,事不宜迟。老头的话刺醒了他。
他让老婆帮他找两件换洗衣服,刀也磨快一些。他在背篓里装了两块沉手的尖石头,一来可以防身,二来背上沉一些,可以给自己壮个胆。
晚上的天气有些转暖,群山的轮廓分明,星星有如迸出的火星,三三两两辉映在深灰色的天幕上。和福想早睡早起早动身。他就睡了,一两声狗吠是他的催眠曲。被窝是暖和的。正往梦中走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拍门声,是罗赶早的那个老爹,声音几近疯狂:
“村长啊,村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