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人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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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夜深沉(三)

臭。一个字。用两个字说是:骚臭。一朵猪粪是乡村的景色,十朵猪粪是猪圈的景色。一万朵猪粪只能用恶心来形容。这是地狱的气味!这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条我走时还能钓鱼的沟里,全部塞满了猪粪,快与路平齐,臭水不荡漾,在泛滥。大门口很荒凉,全被圈进去了,过去这里是敞开的田野,现在这里进去要进行消毒。“我就住在这里。”他说。守门房的女子不信,他也不认识。那女的想这人说猪话,这全是猪住的嘛,哪有人与猪住一起?消毒!

“大雨生态农庄”的牌子挂得并不起眼,但也是金属长牌,很闪亮的。这个生态,把人熏死了。他头疼。疼死了。他说是武书记要他来的,见他开着车子,态度还好,被带进个紫外线房间,就头上悬两根发出紫光的灯管,两排木椅。一排柜子里放着一些农药之类的瓶瓶罐罐。头疼时与那个讲外乡话的女子闲聊,女子话多,什么都说了,说去年死是死了一些,五六百头,是不明原因的高热综合症,没治。还不是卖了的,说是深埋,还有一口气,贩子就来了,两百块钱一头收,还不是拖到城里当好肉卖了,哪个晓得!他们赚了,一头至少赚一千,去年的肉价比今年高。有一口气就放血,你们看不出来。放血的肉是白的,真死的猪是红的,血瘀了。告诉你点诀窍,以后买猪肉见红色的千万不能买,是死猪肉。这个他知道,小时候没猪肉吃,吃过死猪肉,是红的。爹说用开水多煮一会就能吃,也没见出什么问题。当然啰,现在不比往昔,现在的病多些。女子说武书记能挺住,去年好多养猪的倾家荡产,东边四台河子村的,买回的九十头猪死了八十七头,两老喂的,自杀了,喝农药。一头猪两百五十斤出栏,平均一千七百块钱。我们猪场也是大几十万……这猪都是三元猪,就是长白公母猪配种,下一代跟杜洛克配,瘦肉率高,生长速度快,“料比”低,就是一百斤料长一斤肉,料是自己生产的,有饲料厂。一头母猪国家还补贴六十块哩……头疼的时候思维还很活跃,这是做生意做出的毛病。他在算大驴一年要赚多少钱。他依稀辨认他的胞衣屋场,已是种猪舍了,呵呵。保育场、沼气池、养鱼池、钓鱼台、往更远的地方有门,通向一些楼房,是休闲处,吃饭玩牌的地方。一排排的猪舍望不到边。这就是一个曾经百无一用的猪贩子武大雨的家产?十年间家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不过这些年里人人都在拼命积攒财富,你本人不也是吗?还赚出一个脑膜炎来了。

税赋非常厉害的时候,大量的田地抛荒,人们纷纷外出去寻生活,为了活命,有的是举家南逃。有一点本事的,有一点路子的,几乎全部走光了,那可是千军万马弃土离乡啊!在武家渊,举家出逃的当然不止隗三户一家。大驴也想走,不过他脑子较笨,又不精明,也没这个胆往外奔,老婆也这样,就留下了,骑着个破自行车,一边吊一个篾笼子,从荆州城贩来猪娃卖,走村串户,一年四季,风雨无阻,裆里的卵脬都挺破,屁股磨出碗大的茧,晒得跟驴屌似的,人家更在背地里叫他大驴了。“猪娃,卖猪娃呀!”喊得白泡子直呼的。后来他看猪娃好卖,进价又高,赚点跑路钱,就想干吗去进别人的猪娃卖,自己不会养母猪?一窝猪娃繁育要三四个月,生出来了,满月就可出栏,供不应求。就十头二十头母猪这么滚雪球,滚着滚着滚成了养猪大王,现在场里就有大小车四辆,你外出的人哪个敢跟他牛逼?

地是怎么到手的呢?要大量的地儿。表哥给他说你们当年丢了地,谁都不敢拣,他拣了。这个人别看他苕巴拉叽的,有眼光,没晓得地今天值钱的。就是不办养猪场,今天一亩光租给别人种也干赚的,国家还有百把块的种粮补贴。他种粮啊,一年就贴他三万了,坐着吃也吃不完!当时别人不种的地可减税,一亩只要交八十元。他拣了一百多亩,一年交一万,人家长了后眼,该他发。

巨大的生态农庄,它属于一个坚守者,而我们都走了,或者说逃离了。隗三户在算账,算不出,头疼得像炸裂似的,这是那个病的后遗症,犯过几次。这账也着实太大,跟他比,自己不过小本生意而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补捐五千?他看得上眼吗?立马将另外的五千全装进一个袋子里。钱光了,还不一定能办得成事,还是看不上眼,或者人家接都不接。往办公室里走就碰见了大驴老婆张英。已经胖得不成名堂了,气鼓鼓的屁股,这是张总。过去叫嫂子的。现在就叫张总。

张总是书记夫人了,眼界有些高,不认人了,半天说:“喔,隗总啊。听说你差点儿死了?”

十年没见就是这样一句话?又是清明,听着噎人哩,刀子捅心哩。难道不会问“你病好了呀?”还是个猪贩子之妻,有钱的乡巴佬。或者说书记的老婆,没什么好话说了,腰杆子硬了,对谁都是这么一副阎王腔。

“是呀是呀,捡了条命回来了。”就脱下鞋给她看那残忍的脚趾。平常是秘不示人的,这下要弄成叫花子,天下第一可怜,让你看个饱,给我田。

书记老婆的脸马上扭了,像个鬼似的发出一声惨叫,“三户你快穿上别吓我!你咋这个样子了?赚了几多钱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不是梅毒艾滋病吧?”

“不是不是,”隗三户说,“张总别怕,一个脑膜炎,我也不愿得……”

这女人竟吓走了。

只好坐在办公室里等。看那豆粕样品,是江苏的转基因大豆豆粕,生产出的猪肉就是转基因猪肉了。然后拿起一张猪场的当日饲料配方,给肉猪、母猪、小猪都不同,但加的却是差不多的五星畜宝、血浆蛋白粉、各类菌素、赖氨酸、粗蛋白、亮安宝之类,不下二十多种。加这么多添加剂,难怪猪肉不好吃了。

他走出去看饲养员在猪圈下面扒粪,那些猪,无所事事,膘肥体壮,就是个吃。猪给人的感觉不是猪,是有生命的饲料,一个个眼睛匪红,像些异类,不像是他在家里时过去喂的猪,那时的猪叫猪,现在这些猪像一些组装的鬼。这些猪细看出现了精神症状,发惊,无缘无故的,突然吼吼地往一边跑。吼得像武疯子,嗷嗷!又站着了,又吼,嗷嗷!令人恐怖,绝对神经错乱。这样的猪,人吃进去,人也会犯神经。难怪现在有这么多神经出问题的人的,与吃了这种猪的肉有没有关系呢?他内心为这样的发现而骇然。而这种猪竟是在自己的故居之上。故居是三间平房,当时快倒了,就卖给了村里一个人,五千块钱,靠这个钱才出外闯天下。后来准是被大驴又买去了,统一做他的农庄,上了围墙。这些肮脏的东西占领他的胞衣屋场让他难以接受,但已无能为力。他突然想起爹时常叨念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这个三户能亡谁?

等到大驴现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那辆真正牛逼的全新东风本田气势磅礴地就停在了猪场。他精神倦怠,一副死相,但也得意洋洋,见了面就说,你那两条烟我可是没抽,给能源办了。中午是三斤,你请我喝五星茅台我也喝不进了。大驴说,我有鸡巴本事?咹?一个村干部,要人家跟你给钱的?讨钱就是做孙伢子,磕头的事,靠什么?全是搏感情,喝出来的。去了人家也不说项目签字的事,把你往餐馆里一带,先上大碗,,晓得这是咋回事吧?一碗一斤。我就说:我不吃饭,先上三碗,先干为敬。喝了算了,我下午还有事去的。三碗三口,喝了我说走了。路上就有电话打来,说项目在你武家渊了。一百五十万,来签字。

屁股气鼓鼓的他老婆已经火山积蓄在喉管那儿,这时忍无可忍,用急得有些哮喘的喉咙大声怒吼说:“你个苕逼,喝死的!喝死我是不去收尸的!”哭了!

这女人有些霸蛮的哭,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过去让大驴打得像脱毛鸡,常常青肿起眼睛。哪敢这么大声大气地哭,简直声若洪钟,旁若无人。今天莫非大驴当了官成了千万富翁还让她狠了?事情就是如此。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肯定有一个稀奇古怪的女人。刚才很英雄的大驴这时捋着裤腿怏了,嗫嗫嚅嚅说:“死了你再找人啦,真是的,人就是纸做的?……”大驴一蔫人就像死的了,满脸乌肿,眼神悲伤。

隗三户赶快去劝书记夫人:“嫂子不急,大雨书记是为全村人,为咱们新农村建设,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都烧上气……”就把大驴拉出来——这是个机会,好机会,将包里包好的钱一万元递给了大驴,“大雨兄,嫂子关心你的身体是对的,一定要注意少喝。这里是点小意思,上次你去广州,我那段生意不好,伢要读书,别人欠我的钱又不还。现在稍微好点了,我补捐一点是个心意,大病一场也花了不少,不好意思表示一下吧,你收下就完了,你为村里辛苦了辛苦了……”

大驴不拒绝,他拿着看他,“你这是……”

“没事没事。有事也与这个不相干。”就抓着大驴的手协助他放进了那个如今生意人和基层干部时兴的夹包里。还帮他拉拉链。大驴受了,看着他,等待下文,肯定有事的,你说出来。就说出来,机会稍纵即逝:

“我呢大病过后,老是想家想武家渊,心就老苍苍的了……想呢,把过去家里的田你再给我,咱就在在田头搭个茅草棚子回来住也就踏实了……”

“宅基地啊?田是没有了。”他就往保育室走。

“哎唷哎唷,大雨书记兄啊,咱们是老同学,可是仗住了的。”他给他笑着截住他的话中意思。

“你要那田干什么啦?你过去几亩?十亩。一亩地租给别人两百元,一年才两千块钱,你在广州车都有了,几套房子,你一年在乎两千块钱?十年才两万,闯到鬼了!”

“哎哎大雨书记兄,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

“钱我收了,村里公益事业就是差钱,现在强盗多,要赶快装路灯和摄像头。说个不好听的话,我可是当村长没找村里报一分钱,交通,请客,买烟,全是我自己掏荷包,有账可查的。还要修路修涵闸铺涵管,过去村里的财务窟洞两百多万还没填完……”

结局就这么定了?钱收走了,成别人的了,姓武也好,姓村也好,反正不是自己的了。但肉包子打狗也还得弹一弹啦。

“大雨书记,你总得给我退点田,我还是这儿的人,是你的村民,全家的身份证还是你这里又改不了的变不成城市人,回来总得有个地方落脚,有点田,种点东西,你说呢?”

“田真的没有了,到月球上开荒挖去?能去我带领人去,不是你一个人……事情麻烦,偷又偷不到。我现在急着去镇里汇报,再说再说……”钻进车里一溜烟跑了,消失在暮色苍茫里。

“遍地英雄下夕烟。”他想起这句话。这是毛主席的诗。现在的农村,现在的中国大地才真是遍地英雄下夕烟。农民一辆辆的私家车,猪贩子四辆,我这穷鬼好歹也有了一辆,这在十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十年变化真快啊。可十年,我的地没了。我还是农民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是农民是什么呢?我是这儿的村民;我不是农民吧?也对。我十多年没种地了,不知农具怎么使用了,不晓得用什么种子什么农药种几季怎么收割怎么出售自己的产品,我没一寸耕地。我出售的是另外的东西,是建材是城里人用的东西不是粮食和蔬菜,不是鸡鸭牛羊。可我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我成了虚无。

太可怕了,一个虚无,站在自己的故居跟前,站在胞衣屋场这儿,像没有的一样。这分明是一个我不熟悉的现代化养猪场,一个所谓的生态农庄(新词儿啊)。

我要我的田!

他在内心里滴血狂喊。

黄昏猪场的猪叫声像海潮一样响了起来,一万头猪们齐声怒吼,无名的嘶叫,仿佛对抗着黑夜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