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昼。隗三户辗转难眠。在深夜十二点半的时候他给大驴发了一个短信:
大雨书记兄:看到你个人事业奋斗的成就,看到你呕心沥血给我们村带来的巨大变化,小弟我打心眼里佩服。十多年未回家乡,才知家乡变得我已认不出,这全是你的功劳。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恋乡情结,只要外出的人都会有的,何况我是死里逃生。要田不是为了那所谓的转包费,我不要都可,无尝给他人种,没有事的。要田是因为想家,想回家养老。我在外混得一般,一场病,又回到了从前,因为在外没有医保,全自己掏了。希望兄念在同学旧情份上,退点田给我,低洼地荒土岗也可,只要是咱村地盘的。我回之前还给我们家宝琴打了包票的,说老同学一定会关照的。我代表宝琴感谢你!三户致意。
希望他能改变态度。
有了蛙鸣。但更多的是虫吟。这是回到村里的第一个晚上,风向很好,空气没有太多的臭味。植物生长的气息偷袭过来。虫吟却如奔腾呼啸的潮汛一下子涨了起来,比着它们的嗓子。这是一个正在苏醒的春夜。这些虫子啊,它们的声音咋就这么宏亮?我过去咋就没听到过这么宏亮的虫吟呢?是不是这样的夜晚它们有太多的心事向这复苏的大地倾诉和呻喊?它们比人的喉咙还粗,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哩。这些生灵是不是这片田野上千百年来所有死去的生灵的魂?是亡灵们的声音,人,牛,兽,狗,鸡,所有死去的生命在夜半发出了它们的喊叫,化作喉咙?它们还活着,它们的魂还话着,眷恋这片土地哩。蛙声倒显得很落寞,很少,三三两两,主要是虫子。太吵了,太吵了!这是咋回事啊?它们扯着嗓子,就像是弹在钢片上,叫吧,叫吧,聒噪吧,它们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它们用它们的语言在夜里拼命诉说着它们的情怀,它们的爱和恨哩……
跟表哥是这么商量的:一定要请一桌客,把村里的干部都请到,还有能说上话的,跟大驴很好的,同学,拉几个人,说话就好说些。最好有镇里的人。他就想起高中同学夏圣水,共过饭菜票,共穿过一条裤子,常吃他妈带给他的鲊胡椒,里面还有鲊肉,忒好吃。
迷迷糊糊间,鸟开始叫了,鸡再叫。鸟是白头翁之类,叫得吼吼的,拐许多弯儿,生前肯定是个快嘴飒辣的女人;鸡叫得粗粗的,鸡是雄鸡,前世定是个男人,没那么多花拳绣腿,直直的嚷,喔喔喔,有气势,把黑夜狠狠地打落,把天划开,呼朋唤友,寻找村庄远远近近的支持,于是整个世界都是鸡叫,大起哄,每天凌晨就这么发生。把村里人好睡的这段时间闹腾得鸡飞狗跳。过去习惯了,不认为是吵闹,还以为这才是正常的,照样酣是酣屁是屁的沉睡。现在哪睡得着。不过觉得还是很美妙,这夜晚,这乡村的夜晚,很有趣哩。一辆摩托在乡路上颠簸咆哮的声音,引起了狗的愤怒,狗也叫了,天就亮了,人开始活动了。
没睡好,起来用冷水洗了脸和头。他要赶到镇上去,求助于夏圣水。车开出村路就接到大驴的回信:地真的没有了,你又不差这点钱。
我不是为了钱!真伤心,好像他根本没听你昨天解释的,他忘了,他昨天喝多了,喝麻了?
清晨下了点小雨,现在天又晴了,太阳在田野上滚动,在蜃气的揉搓中像一团铁泥向上抬升,红得圆润润的,冒着热气。油菜长得真好,油菜花像金色的大海,四处流淌。布谷鸟的叫声从天空划过,但看不到鸟儿。布谷鸟的叫声是季节的闹铃。
一会就开到了镇上,就找炕锅盔的摊子,还要找油条,锅盔包油条,这是他在家时的最爱。当然还有豆腐脑,他们叫膏子豆腐,表明是石膏凝固的。锅盔叫鞋板锅盔,比鞋板还大,大得有些夸张,表明这里的人做生意纯朴实在,一个就饱,不要两个。吃的味儿形容不出,绝对天下第一好吃,焦嫩适中,香味扑鼻。不然咱这种在外混了这多年的贱货咋也想回来呢?难道没有锅盔包油条召唤的功劳?师傅从火炉里取锅盔,全是赤裸着膀子,那可要快,炉内温度少说几百度。锅盔用火钳一叠,夹了油条,递来,“师傅来点什么酒?”“今天不来酒了。”像老熟人,老食客。几个喝早酒的,一小碗辣椒炒顺风,一碗鳝鱼汤,一瓷杯散装纯粮酒,一个锅盔,喝得有滋有味。喝早酒,全国独一无二,东北人敢这么喝吗?咱荆州人眼一睁就是一顿酒,当水喝了。咱荆州鱼米之乡,鳝鱼当青菜吃,螃蟹当玉米啃。天天淡水鱼,顿顿纯粮酒,皇帝有的我都有。这日子过的小神仙似的。
边吃边看街景和行人,人都不认识了,卖的东西也变了,人都骑摩托,满街乱蹿。狗多,苍蝇也多,农资店也多。喝早酒的特别多,满街咂咂声。突然想到大驴已搬到镇上来住了,至少镇上有房子,公司总部也在镇上,何不去他公司看看,得盯着,一万块钱甩出去了,泡都没鼓一个,把脸不要也要把这事办点眉目。正这么想,抬头就见大驴的那辆车,也是准备停下来吃东西的,却又看见它开动了,嗖地飙过去了。他躲我啊?……心咚咚跳了两下,平静了,吃也没味了,去追?不行。先去夏圣水那儿,这事得有个人商计一下。
经管站旁边堆着一些牛屎,围墙外就是一块油菜田,花开得正盛,一头老牛系在一棵树上,歪着头在吃草在琢磨它的一生。进得里面去,荒草遍地,雀声寂寥。所有门都是关着的。就坐在车上等。等到日上三竿,终于把个夏圣水等到了。夏圣水看是隗三户,眼似乎还没睁开。夏圣水是个高个子,居高临下看着隗三户。夏圣水昨天输惨了,输得没了早点钱,空着腹撑着高高的躯壳,脊骨就是根赌棍。脸上因为缺乏水分,就跟锅巴似的,焦黄焦黄,已经严重脱水,说,你个鸡巴日的。
“鸡巴日的。”隗三户也说。把骂当说。
夏圣水接过隗三户的烟,点燃,就当早点吃了,开了门,一股烟味霉味扑面而来,与大好春光不相符。办公室里也是冷冷清清,桌子是十年前的,报纸是去年的。
“你个鸡……”
隗三户说:“你醒醒啊,我的田要不要得回来?求你来了。”
“你个……关我屁事!整天就是要田的,我又没田,一个月九百多块钱的工资。你在外头发了大财,也不拉兄弟一把。看你车上跟我带的啥来的……”起身就要去看车子。
隗三户忙说:“没有没有,中午请你喝酒。”
“也不要搞复杂了,四菜一汤,一个乌龟,一个脚鱼,一个人参,一个燕窝,还一个鱼翅汤。”
“你个狗日的会吃呀,难怪能搞乡镇干部的。”
“把你搞你也不会搞。听说你天天在广州吃鱼翅燕窝,一顿几万哪伙计?”
“胡说的,我差点死了,打工的,吃得起那个!”
“我又不是税务局的,你怕个什么。”
然后就说到了正题上。夏圣水听他讲过后,就说:“你要他老婆他都给,要地肯定不给,这是顺理成章的。为啥?地如今就跟他的娇娇乖宝宝一样的,他舍得给别个?”
“地又不是他的!”
“地如今就是他的,在书记手上。一个地权,一个财权,这两样他书记是不能放手的。再者他更需要地,他的养猪场你没看到是多大的摊子?还在扩张!荆州地界的养猪大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也有人要到了呀。”
“那是前几年,还要看是什么关系。有人托过我,我都没办法。你要晓得,他今天这大的规模,这大的农庄,跟我有很大的关系哩,嘿嘿。”
于是夏圣水就讲了这里面的原由:
“平时的武大雨闷闷寂寂的,可这人是个长心眼的人,谓之闷头鸡子啄白米。那时候别人都不要田,他不是把田自己捡了么?他说自己当村长,不捡又完不成夏征秋征款咋办?自己垫钱填这个凼子。你信他的!事情是,我那时刚好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他就来了,是打探上头有什么新的政策。这人常打听这个,只要是从上面来的人,他都要挖蔸挖底地问的。我一回来,他就问又听到什么新的政策没有?再是你只要透露有什么好事,什么项目,什么人,他就记在心里了,就会去钻,去活动,一定要搞到手。什么丑都不怕丢,跟人磕头都行,站在别人门口不走,把人家搞烦,让人家不能做事,只好答应他。这是个人物,一般书记做不到。他的家业,村里的发展,全是他这么弄来的,不简单,不服不行。……他问我有什么新政策是吧,当时谈到农民负担过重,在场的还有几个村支书,我就说一个省政研室(政策研究室)的主任跟我们讲课,讲三农问题,说别看现在农民负担重,等到我国一加入WTO,种田不仅不交钱给国家,中央肯定还要给农民补助,倒贴。这要与世界接轨,西方国家种粮食都有补贴的。其他村的书记不相信,说这是鬼话,种田纳粮,买卖当行,千年的规矩。可武大雨记住了,且完全相信。他后来说,共产党是为人民的,现在人民种田负担这么重,活不过来,一定会像这省领导说的不交钱还补钱,人家是专搞政策研究的。他长期盯着这政策那政策,嗅觉就特别灵,他就看准了押这一把,回去就把你们不要的田全接过来了。只要证明抛荒一亩就只交八十元嘛——这是0一年,果不其然,年底就加入了WTO,大雨只交了两年,一夜之间就翻了天,0四年咱这里就基本取消了农业税,钱不交啦,后又搞种粮补贴,他赌赢啦。有一年春节,他背了半边猪肉到我办公室来,浑身油津津的,说圣水呀,我可要感谢你。我摸头不是脑,不解,他就说,你圣水一句话,让我有了今天。事情弄明白,才知是这么回事。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年,他贩猪,贩得跟兔子一样精了,很懂得利用政策和关系。你没到他村委会看?电脑、办公桌、空调、饮水机、村里的运动器材,哪一样不是在县里各科局讨回的。他是蚂蟥听不得水响,你说个么事他就记在心里了,四点钟就堵在人家门口。你们村沼气项目,我冬天跟他讲的,透露有这个政策,他下雪,清晨巴早的就去荆州能源办,坐到了人家花坛里。人家领导一看,屁股是湿的,一摸花坛,是热的,就感动了。只补一百二十万的,补他一百五十万。再就是喝酒了。都灌他这个糖尿病,他说我反正是“台胞”——喝完了抬上车抱上病床打吊针。拿命拼的,你说人家签是不签?电话来了……”
夏圣水就去接手机,“噢,哦,批了,医院打吊针?”再对隗三户说,“看,说吊针就吊针,一百五十万到手了。”
夏圣水说:“我在想本来让他中午请咱们的,当面说一下。哪晓得他又在医院里了。他要喝死的。”
隗三户说:“那我们去看看他?”
夏圣水已经靠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