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为我的心没有亏欠他罢了!”众人谁也没提防黛玉这句话的意思,唯有雪雁笑道:“不知雪雁该带什么礼儿给二爷?”
黛玉沉吟半晌,便道:“怕是没功夫这里耽搁,怎么的礼儿也不急在一时。你先去那里帮忙去吧!”
如此,熙凤自领了雪雁过去梨香园,薛姨妈见紫鹃不来也没有话说。倒是宁国府那边陡然见探春和惜春都是盛装且带了贺礼过来,皆是十分欢喜。把个史老太君高兴的将她两个搂在怀里,笑个不停,反而使她姊妹两个心中更难受。
一时吉时到了,碍于宁容街上正是水洛带了人马在迎娶百煞公主,这里便将仪式一切从简了。宝玉以为黛玉本就是在自家长大,也不必拘泥于那些礼节。虽是元春近来杳无音讯,却碍于那受过宠幸的话,贾府中众人更是唯王夫人马首是瞻。何况,宝玉素来便是史老太君最疼爱的孙子。
拜堂之时,宝玉一见新娘由雪雁扶着,不禁心里一喜。手心紧张的出的都是汗,那茗烟瞧他不对劲儿,更是小心谨慎的扶好了。因是为了给宝玉冲喜,日子又这样急切,偏还与南安王府的婚事冲撞了日期,参加典礼的便除了正在都中的贾王史薛的亲戚们,余者并无他人。
不多时,新娘给扶进新房,静悄悄只能听得见心噗通噗通直跳。少顷,一来是宝玉身子不好,不能给各位亲朋敬酒,二来是宝玉心中惦念林妹妹一个人房中闷坐太过孤单,便兴冲冲的撇了客人们回了新房。
但见红烛高照,红纱帐喜气盈盈。蒙头红下的娇羞新娘正俯首在沉香木的雕花六角桌上嘤嘤哭泣。身躯不是起伏,烛光下别是一番风情。
宝玉执了方才雪雁笑着塞给自己的秤杆,不禁心慌不已。颤颤巍巍走进新娘,一只手便情不自禁的要去掀开盖头,却又忍不住踱步走开。朱唇张张合合,却吐不出半句话。
脑中轰然作响,翻来覆去的竟然是: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不禁心灰,隐约记得那恰便是从前在小蓉媳妇儿房里梦中所听之曲。不想,用尽几年光阴回想的事儿,忽然只间不期而得了。那哀怨缠绵悱恻的曲调,不知何故却是催人泪下!
更加的不安,喃喃道:“林妹妹,林妹妹……我相信了一世的木石前盟终于成真了吧。”
说着便是又转到桌边嘤嘤哭泣的新娘旁边,拿了手扶着她的两肩,轻轻晃道:“林妹妹,林妹妹,如今可好了,咱们俩到了一处,再不许为着我的心在哪儿哭了!我就说过的,请你放心……”
可怜一个温温柔柔的娇新娘,同时洞房花烛,那南安王府里此时水洛与百煞不说心思怎样,总算也是相敬如宾了。却哪里料到这里,宝玉竟是痴傻了一般,只知道边走边感叹,这一番肺腑诉的真不如痛快的杀了新娘来的爽利!
真是,千里鸳鸯苦也甜,咫尺夫妻甜也苦!
却说宝玉走走停停,絮絮叨叨,终于又是凑道喜娘面前笑道:“林妹妹,你怎么也不理我呀?”才说完又是自嘲道:“真是,都是我不好,竟然忘记不揭喜帕,新娘是不能说话的!”
说着,却又转念一想: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若不是茜雪金钏儿晴雯等事儿在前,雪雁也甚是可怜宝玉,这呆子到底心里眼里总是将自家姑娘放在第一个。此时,却是十分的不耐,从旁边走来道:“二爷,时辰到了,雪雁退下了!”
宝玉见雪雁发话了,又且开门出去了,便放大了胆子,两手拿了秤杆,笑着弯腰合十道:“林妹妹,宝玉有礼了!”
言罢,便一手握了喜帕,一手将秤杆向上一掀,满心欢喜的看那帕下新娘却是埋头不动。宝玉瞪眼看了,只见新娘盛妆艳服,丰肩体,鬟低鬓,眼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分明是他宝姐姐。
宝玉不禁呆住,身上发冷,门外王夫人熙凤等领着袭人与莺儿赶忙进来,令宝钗进里间先歇下。宝玉待要相问,却不见雪雁,便只管发了一回怔,仍是一言不发。
史老太君究竟不放心,又扶了鸳鸯琥珀等噙着泪花进来。瞧时,宝玉果然的两眼直视,半语全无,搂上便是声声心肝儿肉的叫不尽。王夫人退在一旁也是抹泪,气的史老太君跺脚道:“作孽呀!我的玉儿啊!”
一时屋中无人敢说话,不得已也只能吩咐了袭人麝月等好生看护了,都是摇头叹息的出去。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宝玉晓得众人都是去了,便拉了袭人的手,低声下气道:“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么?”
至晚,袭人才换了件新鲜的大红裙子,越发的娇艳,捂嘴笑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
宝玉悄悄儿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这一位美人儿是谁?”
袭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想这两日众人虽是背着他,却也不该如此糊涂。歇了半日才说道:“是新娶的二奶奶。”
麝月等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的笑。宝玉又道:“好糊涂,我问你二奶奶到底是谁?”
袭人道:“二爷可是怎么说的,金陵薛皇商家的宝姑娘都不认得了?”
宝玉也不反驳,只问道:“林姑娘呢?”
袭人道:“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
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娘了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顽呢?”
宝钗从头至尾没吭声,本是莺儿服侍着已歪在床上,却忍不住道:“宝玉,你过来。”
宝玉猛听得宝钗之声,唬的一哆嗦,便挪着过去了。莺儿也是悄悄摆手大家退在外间,哪里还能有方才那般好笑,皆是小心翼翼的防备着,生怕宝玉一时气血攻心的有个万一。
但见眼前女子笑颜如花,却令宝玉觉得似是恍如隔世。心中想象着,若是林妹妹也这般穿着,凤冠霞帔,不知该如何美艳。却是忍不住站在宝钗面前,便这般痴痴的发起呆来。
宝钗直至此时才得以正眼瞧着大红袍子的宝玉,肌肤莹玉,眼若含水,红唇贝齿,乌黑的发髻打了许多结子披在后面,心结的络子上镶了那通灵宝玉,怎么看都是十分秀美。
“宝兄弟?”宝钗抬头,杏眼含笑,粉腮带赤。
忽听得有人喊自个儿,宝玉如梦方醒似的红了脸,窘态毕现的忙稽首道:“兄弟无礼了,这就走,这就走!”说着一边就是趿拉着大红的绣花鸳鸯鞋转身欲走。
本是欲凭了这番香艳之图哄他高兴,他却正眼儿也不瞧。气的宝钗顾不得礼仪,抽手将宝玉拉住道:“宝兄弟,这是做什么?”
宝玉顿时失心疯了一般,伸手打落宝钗的柔荑,骂道:“你们都是玩儿的什么,明明说为我聘的……”
才说了半句,想想宝钗必然会生气,便又噎住,叹息一声便默默垂泪的出去了,失魂落魄的也不用人服侍,歪在布置一新的炕上合眼便睡去了。独留宝钗伏在桌上哭了一会子,把玩着那红麝串儿瞧的的心酸,直至五更天才勉强躺下。
清早,史老太君便来问询昨夜如何,幸好宝玉无甚大碍。虽是有些呆意,却认得人。见探春惜春也在其中,更是不好意思。因宝玉上还是不大好,宝钗便只得权且在房里两个人只给太婆婆与婆婆奉了茶。
过来之人,瞧深情便知他两个必是各过的各的,王夫人不禁愠怒,却不能说什么。
“宝钗啊,宝玉可没有犯混吧?他有什么不好的,尽管说与我,我可不饶他的!”史老太君按例给孙儿媳妇撑腰似的先发下话来。
宝钗如今是新媳妇,不比原来是小姐,又是客,便十分的恭顺,更加寡言少语,只一味的颔首答是。史老太君见她亦不生气,便不好说什么。一时,众人丢下他夫妻两个出去。又问了袭人等昨夜情形,袭人哪敢实说,就是莺儿没奈何也不敢替姑娘打抱不平。
史老太君派人去请了薛姨妈,如今成了两亲家,薛姨妈反倒不好如从前一般来去自由。总怕给人说成是去给女儿怎样,这许多人大致一说,便索性趁了老太太的心说道:“宝玉的身子可好些没?”
“倒是没有昏睡,人瞧着也机灵些,不想宝钗这孩子这般大度!”王夫人见史老太君不答,便笑道。
“既如此,索性儿等着百日时宝玉也大好了,再行个礼儿给他们圆房也好!”薛姨妈揣度着老太太虽是不大管事儿,却还是忍不住将做宝玉看做宝贝,便越性儿的说的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