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薛姨妈却是沉吟道:“妹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夫人骤然惊醒,这语气怎地和从前一人说话如此之像,便忙问是和话。
薛姨妈道:“其实这话也颇为不好,只是眼前宝玉虽是清醒,却究竟还是有些失魂一般。若是一味由着他自己好,他若不死心怕是难保万一。倒是病发了姐姐日后没有人孝敬不说,就是我那钗儿也够可怜的。不如咱们只告诉宝玉是为他聘了林丫头,偏那丫头因多年身子怯弱之故大喜之下发病去了,而宝玉他承受不住便晕过去多日。如此一来,他宝姐姐全为慰他之病,这才……”
可巧儿方才众人都不在的当儿,袭人也走来悄悄的与王夫人如此这般的说过。此刻,更是听薛姨妈说起,不禁拧眉深思。薛姨妈见状悄悄笑道:“如此,宝玉只能对着宝钗和咱们感恩戴德,却不能再怪咱们不给她娶林姑娘……”
“只是,林姑娘便好好儿的住在大观园里,如何瞒得过?”王夫人心动不已,却是终有些顾忌。
尖细的眼儿放光,哀叹几声,薛姨妈才道:“也真是无法,偏偏人家林姑娘是甚么公主的身份,就是冲喜做做样子谁又敢使的动她?少不得咱们不敬一回,便在宝玉那院子里设了林丫头的牌位,只告诉他足足一个月来,那大观园的种种声音都是鬼怪作祟。他身子又没大好,严加提防不准他出门便是了。”
当下,姊妹两个也不多说。薛姨妈自去回她梨香园照看家去,如今夏金桂倒腾出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会不来,怎能不派人去打探着,小心在意的护的她周全。这里,王夫人便去书房寻了政老爹。
前前后后一讲,贾政不禁气急败坏的跺脚。只仰天长叹,说道:“这真是作孽呀!前面为了杀人的命案便是那贾雨村看着咱们家,胡乱的结案了。如今真是风向不知如何的时候,怎么又出这样的事儿?”
王夫人焦急道:“方才我已经和他姨妈答应了这事儿,咱们儿女亲家,说什么老爷也不能不管啊!”
“夫人!不是不管,是不得不管!”贾政竟是少有的垂头丧气,叹道:“如今势必要揪出此前的事儿,蟠儿身上的命案那么了结,少不了还是会带累咱们家!如今这事儿,便也是咱们之事,怎能撒手!”
王夫人瞧着贾政的样子似乎大不寻常,少不了柔声安抚他几句。贾政却道:“夫人放心,少不得也得搏一搏了!如今只剩了宝玉那个祖宗,我本是不信什么冲喜的话,昨儿瞧着他的样子跟活人儿一般了,也算放心!”
王夫人哧哧笑道:“看老爷说到,好好的宝玉竟然叫你说的跟活人儿一般,难道他竟不是活人么?”
少不得贾政亲自去打探了这事儿,听得衙门里说只说的什么夏氏告薛蟠强娶民女为妾又打死了人的案子竟然是新近的事儿,并不是从前雨村所办之案便放心的放手贾琏等小辈去办。
他却不知,手下之人们真给薛蟠与夏金桂传去了话,齐齐诬到了薛蝌身上。薛蝌竟是给衙役们带了去严刑拷打,可怜宝琴当日并为在意,竟叫牢头儿给了薛蝌好一顿罪受。
这里,王夫人自然叫来袭人等等将那一番由头好好的交待了一遍。贾府上上下下的都知道了,此后万万不可再提什么林姑娘什么悦馨长公主的事儿,捏下了说大婚前一天三月二十五日乃是林黛玉的忌日,忙忙碌碌的布置了个白茫茫空洞洞的灵堂出来。
是日暮色深沉之时,莺儿在里间为姑娘姑爷铺被。宝玉抵肘灯下细看,不远处美人娇媚,只是总是不欢喜。眼中看着,心里却想着当时是,他说的:“你就是那小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时黛玉的怒气娇嗔模样,不觉又是痴了。
“二爷,该歇了……”莺儿细声细气的问道。
宝玉呆呆的只不理,宝钗摇头分外无奈。到底是新媳妇,王夫人等并不敢把百日后圆房的打算告诉于她。此刻,虽是手中捏了彩线绣着,心中却是万分的嗔怪。林丫头如何疏远宝玉,别人不知自己却是知道的,现在看来,却是事实。既然是娶了她,怎可这样让她无辜受欺凌。
愈想愈是不愉,便起身慢慢儿的走到宝玉身前,拣了个杌子坐下问他:“宝玉,你可记得从前你说的,‘不知将来谁有造化得了她主仆两个’的话,怎地如今这般缩头……”
宝玉两眼无神,摇头似是不知。
“那你可记得这个……”说着便是伸出雪藕一样的臂腕来,上面红滴滴的正是元春赏与他两个的红麝串。
忽觉心烦意乱的,宝玉便披衣出屋。想着:我若说话时,宝姐姐一定生气我不会说话,我若不说话,宝姐姐倒看着我更来气儿的,不如离了她眼前儿才清净。
夜凉如水,宝钗示意莺儿跟上了,至于袭人麝月等此时也只是在二门守夜了。宝二奶奶吩咐了,二爷如今这样情形都是过于思恋从前的胡闹时光,除却莺儿不准丫头们再服侍的。
不知何处去,却听娇怯怯的女儿音道:“二爷,容莺儿带您去个地儿如何?”
空中无月,甚是清冷。宝玉不觉随着莺儿前行,不过绕过两三间屋子,便见这一排堂屋西边的一间屋子中灯火辉煌。灿如白昼,白蜡闪耀,两张柳木的八仙桌,皆挂素底绣花桌围,一对蜡扦和一对插着黑白色纸花的花瓶恰好五对儿。顿觉得一股冷风嗖来,宝玉摔开莺儿,跌跌撞撞的向里走了半日,盯着上面牌位上姑苏林氏黛玉的黑字眼中哗哗的滚泪。
馆中犹留芳迹,堂前共仰仙容。巨幅的白纸黑字冻的人瑟瑟发抖,颓然倒地,心中泣血:等闲暂别犹惊梦,此后何缘再温言,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春风何处游,风凄暝色愁杨柳,月吊宵声哭杜鹃。
莺儿见宝玉并不怎么发狂,那些早埋伏好的小厮大夫等便不出来,静看他还要做什么。却见宝玉伸手从中怀里掏出那大红络子嵌了的通灵宝玉嘭的狠命砸在地上,大哭道:“妹妹去了,怎不把我带去!”
宝钗倒地知道厉害,便悄悄进来赶忙拾起通灵宝玉,两手捧了,又且用帕子擦拭了。握在手里,慢悠悠的跪下,哭道:“颦儿,姐姐如今将这玉与你作伴几日,便是祭卿红泪,葬我白衣。妹妹只管放心,宝玉他……”
宝钗嘤嘤咽咽的说不下去,斜眼看宝玉时,却见他也是抽抽搭搭的不住拿了袖子拭泪。偷偷笑笑,宝钗便从胸口摘下掖着的一方帕子摔给宝玉,不想更使宝玉想起从前小时候的欢喜来。
恍恍惚惚的便似是转到了梦中,只见芳林中桃花艳,也掩不住落英缤纷,但听得女子之音幽幽怨怨唱到: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眼睁睁瞧着山坡后面转出个独倚华锄的纤细身影,宝玉忙赶上去叫道:“林妹妹……”黛玉也不答话,一直向前走了,片刻便不见。
宝玉才知道究竟是去了,伏地哭道:“去年初闻歌,今岁卿已去,怎叫人不伤悲?春去春又回,花魂鸟魂全不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何处寻?”歌不成歌,调不成调,痴心竟不自知。
宝钗瞧着是时候,便又递过来一方帕子,宝玉正欲拭泪,捏着帕子却发起了呆。宝钗便道:“这是颦儿留下的帕子,说是给二爷做个念想的。其余的,怕是全化为灰烬了。”
宝玉喃喃道:“林妹妹怎地如此狠心,既然是老爷已经允了……”
“颦儿从来个是听天由命的,自来都是作些悲悲戚戚,这才如此。至死方明白,才拉着我的手苦苦求我来……”宝钗越说越低,渐渐化为委屈的哭泣。
宝玉仔细的瞧着那帕子,但见上面泪迹斑斑,血迹点点,隽秀的小楷工工整整: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哭哭听听,折腾了半夜,宝钗才令人扶他回房,一宿无话。
潇湘馆,黛玉辗转难免,一遍遍的咳嗽不已。明儿便是四月初一,她是水洛成亲时答应了今儿准备一日,要随那铁贡真出游几日的,却是深夜犹然心神不定。只觉得飘飘荡荡的竟是来至了甚么人的灵堂,隐约瞧见两只孤影在那灵前叩首痛哭,害的自己又是泪水不尽流。不觉心有所感,心随境动,竟是不觉唱出了葬花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