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寄居荣国府倍受史老太君的宠爱,一切规矩待遇一如三春姊妹;五六载承欢膝下于宝玉青梅竹马,英豪女儿终难忘贾府的如山恩情。
这却休提,更有那湘云与宝玉只见,也真是兴趣相投,吃喝玩乐总在一处,更比三春还亲切几分。只是,终究她也不是贾府的女孩儿,到了还给她叔叔婶婶接了去,离了那安乐窝儿!
这一日,湘云来瞧老太太,知道从前来过的那个薛姑娘从新来过了,又有那宝姐姐的贴身丫头是个心灵手巧极会编花篮打络子,便领了翠缕过梨香园里来。一来拜访问候,二来也麻烦人家教她几个打络子的花样儿。
宝钗因是才来,便边描着花样儿边闲闲的问湘云些话。无非是琴棋书画之事,诗酒茶之雅,还有些她从前在荣国府里的许多事儿,美其名曰要向云妹妹学学这家里的规矩,也好跟着惹人喜欢不是?这湘云,却是为了金玉良缘的传闻,也第一次留上了心眼儿。
“我听说那一年因为林姑奶奶亡故了,老太太要接了林姑娘来,所以才送走的云姑娘,可是如此么?”莺儿淡淡含笑,便打这络子便问道。
湘云不觉笑道:“也是,也不是!”
宝钗抬起头,粉面含笑道:“云儿就是嚼舌,何谓是又不是呢?”
湘云翻弄着宝钗那金锁,不紧不慢道:“我回去那年,确实是林姑妈亡故之后,但是也是家中叔叔袭爵之时。是叔叔派了多少回人来,又叫婶婶来亲自接的回去……”
“依我看呢……”宝钗抿嘴一笑,接着道:“若不是你婶婶来亲自接了,老太太是断然不肯放你走的。”
“哦?”湘云素来心胸比别人的大许多,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不喜回他叔叔家去,因此叫宝钗又问起这些陈年旧事,也给引着陷了进去。
“云妹妹自小长的这里,别说是老太太亲外甥女儿,便是没有那亲戚的缘故,依老太太的性子和妹妹这么招人疼爱,定然不舍得放妹妹走的。”宝刹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的说道。
“瞧姐姐说笑的,云儿最是个调皮捣蛋的,在这儿没少弄坏老太太的东西,便是爱哥哥那里也没少打架,只怕老太太早想着要赶我走呢!”湘云憨笑道。
莺儿也摆弄着手中枝条儿,笑嘻嘻道:“瞧云姑娘说的,真真是我们下人都十分觉得好笑呢?”
湘云像是不解,似笑非笑的问道:“也就是宝姐姐大气容人,不然你这丫头的嘴,不知要……”
还不待湘云说完,莺儿那里撅嘴道:“原本就是么。若不是老太太为了腾出地儿迎接林姑娘,如何能叫姑娘去受苦!”
湘云不觉有些心动,宝钗却是笑道:“云儿别听这小蹄子嚼舌头,偌大的荣国府,怎么还用腾出地方儿,随意收拾间屋子出来,姐妹两个一同住着,不是更好?说到底这也怨不得林姑娘的事儿,还是云妹妹究竟是侯爷府上的人,人家长辈来接,老太太到底没有强留的理儿!”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还会有意,何况此时宝钗虽是明着说不怪黛玉的事儿,却暗暗的正是要湘云心中因为这事儿与黛玉生出嫌隙。只因她素来知道湘云是个憨厚淳朴的,她身边的丫头嬷嬷也是老实的,必不肯引她有这些歪心,因此这看似劝和的话实在是用心险恶之极。
末了,湘云自是欢欢喜喜得了许多的礼物,从梨香园出去,仍是赖在黛玉处住着不提。到底是晚上不觉与黛玉将白日里的那些话多多少少带出了许多意思,岂料黛玉也不放在心上,反而说湘云多心。如此以来,两个实实在在大度的人却是叫那虚情假意空有大度虚名的人给挑出了矛盾。
好一似,连理枝上连理果,从此一个酸来便是一个甜,一个甜来便是一个酸,总不能一致,可叫那“贤淑女”坐收渔翁之利。
却不说,从此后湘云与宝钗的日加亲厚,便是因了王夫人的日常言语间,丫鬟婆子们便大着胆子传出了许多的话。
有道是:荣国府里有两个绝色的美人,一个是薛宝钗,肌肤莹雪珊珊可爱,为人端庄性情温和,端的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林黛玉,弱不禁风多病多灾,为人刁钻言语刻薄还小性儿,真有负于她诗书世家的出身。
有现成的例子便摆在眼前,从前薛姑娘没来贾府时,史大姑娘因钦敬林姑娘的才华每每和她说笑,结果薛姑娘来了,便将那林姑娘给比了下去,直至后来史大姑娘住进大观园的时候,干脆就是住进了薛姑娘的蘅芜苑。
“姑娘,大喜了!大喜了!”翠缕不知从那里钻了出来。
枕霞阁里湘云给她吓的,一个激灵,将绣花针扎在指肚儿上,浸出殷红的丝丝血点。湘云不禁嗔笑道:“翠缕,做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
翠缕顾不得辩解,只喜盈盈的笑道:“姑娘,大喜了啊!我才听太太那儿的江云大姐姐说老爷和太太才给姑娘做定了亲事,因此赶着来告诉姑娘的……”
不待翠缕说罢,湘云的脸色已是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心慌的只呆呆的将那绣花针有一下没一下的直往锦帕上戳去。讷讷问道:“这是几时的事儿了,怎么叔叔婶婶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江云大姐姐说了,姑爷家送的礼金真是多呢,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要老爷好好的待姑娘,所以老爷才令人收拾出了这枕霞阁……”翠缕多少有些没心没肺,光顾着自己高兴,也不瞧瞧她家姑娘的脸色。
“我当叔叔为何告诉了我这枕霞阁的所在,原来是要害我,叫我不好……”湘云不禁怒极,说着却是泪上两腮,说不出话来。
嘤嘤哭起来,倒令翠缕手忙脚乱不知所粗,湘云不禁暗暗感叹:林姐姐总说紫鹃姐姐痴,我这翠缕却是又呆又傻的,叔叔明明是要推我入火坑,她还在这里高兴!何时她能如紫鹃为着林姐姐那般做呢,竟然是……不觉又想到那从前精灵剔透的宝玉,如今痴迷林姐姐的愈加呆傻了七分,再不能……
半晌,才住了哭,叹道:“想来,那人一定非奸即傻的,不知江云姐姐可是怎么说的?”
见湘云问,翠缕才敢回道:“姑娘却是不知,这姑爷从前乃是南安王世子的伴读,听说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性子又好,武艺也好,家世也好,便是从前传说是身子弱的,如今看来武艺高强的,也是不碍的!”
湘云气息一窒,怎会?叔叔怎会这般对她,替他觅个如意郎君?
“姑娘莫要揪心了,翠缕明儿去买线时为姑娘打探明白不久结了!”翠缕问道。
湘云登时也算欣慰,总算翠缕也有聪明的时候,说不得又嘱咐几句。
亏得翠缕到了外面也是谨慎,打探出那卫公子果然便如史府中所传的一般无二。如此,湘云才在跟她婶婶请安时说要去看望史老太君,她婶婶便笑着爽快的允了。自然的教给李嬷嬷一番话,叫她给老太太报喜。原来,此事却是史老太君已经知道,只不过瞒着湘云而已。
湘云心中冷笑不提。
再到大观园,心情更加不同。
再见宝玉,虽是相识襁褓间,却奈何缘分太浅!这知根知底的人儿,究竟与自己不是同路人。
试想从前襁褓间,青梅竹马同吃同睡,终给他见到林妹妹而全都撇下。可怜可叹……
却不想,那一次去竟然遇见了金钏儿跳井而亡,不禁心声恻隐。黛玉又给吓的晕了过去,只好觑空偷偷避开防贼一般防着她的紫鹃雪雁等,悄悄的溜到黛玉床边儿。
“云儿,怎么这会子过来了?”黛玉的起色瞧来是好多了,想来无碍,倒不像传闻中的那么弱。
“林姐姐,云儿来是为了告诉姐姐云儿的一桩心事儿。”湘云呢喃道:“云儿不肯住在潇湘馆,是为着上次爱哥哥大早起的便来看咱两个,结果袭人姐姐她分明的生气了,因此上我……”
黛玉羞涩的笑笑,心想必是湘云也在儿女情意上小气的。因说道:妹妹可记得从前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时你的第一首?”
湘云道:“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你这清修的神仙儿,我来是和你说俗物,你怎地又提起那些事儿?”
黛玉笑道:“云儿不必介怀,就你这没有安生的一张嘴,你便是从此后永永远远的住在蘅芜苑我也乐得清净呢!只是,偶然有次研读咱们的诗稿,忽然觉得你这首十分的奇巧。”
“怎么说是奇巧了?”湘云忘却此来目的,只顾这问黛玉有关奇巧之事。
“你看这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隐隐约约岂不是再说一个人,而这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岂不又是另一个人?”黛玉歪着头,若有所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