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的风炉上,传来了鼎沸之声,水汽蒸腾,冲淡了屋里的檀香。
妙玉这才开目,只看了黛玉一眼便知她心神难定,也不说破,起身将炉上的水取下,亦盘膝做在旁边的方形茶案上,沏上茶,不多时,茶香幽幽散开,乃是上好的徽州六安瓜片。
待茶汤静置片时,妙玉方向黛玉道:“请用茶吧。”
黛玉道一声谢,轻轻的啜了一口。
妙玉道:“如何?”
黛玉微笑道:“扬子江中水,齐山顶上茶。”
妙玉看着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情道:“心里有事。”一面自己轻轻的抿了一口茶汤。
黛玉也不掩饰,点点头。
妙玉道:“来这里是为求心静。”
黛玉默然不语。
妙玉继续道:“心音有杂,便置于深山古刹也难得清静。心若澄澈,就如这茶汤。”说着将盏中的茶汤泼入漱盂中:“便是置身污秽嘈杂之境,亦甘之如饴。”
黛玉道:“师傅所言甚是。只是身在俗尘则难免俗尘之扰。”
妙玉道:“所思所想所牵所挂者,西也。此槛内之事,解铃还须系铃者。贫尼亦无可解,但是既来寻清静,便在这佛门净地,小憩片刻,梦醒之时,或可洞彻醒悟。”
黛玉亦觉疲惫道:“多谢了。”
妙玉就命人带她到耳房中去,紫鹃和晴雯服侍着她躺下,为她掩好被褥,自出去了。
檀香氤氲。
黛玉辗转反侧一会儿,不多时,迷迷瞪瞪的睡去。恍恍惚惚间,到了一处空旷之所,满目的碎石黄沙,一片从未见过的荒凉景象,茫然四顾,渺无人烟,心中惊疑不知身在何处。正在慌张之时,听得有人呼唤:“玉儿,玉儿……”
那语音颇似水溶,顿觉安心,忙循着声音找去,一面走一面道:“浩卿,我在这儿……”
那声音却似越来越远,黛玉着急,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谁知忽然一阵劲风而过,飞沙走石,不辨方向,接着是一阵马蹄奔腾的声音和战场厮杀之声,黛玉听得胆颤心惊,手足无措,不知要躲到何处去。正在这时,一双手,轻轻的揽住自己道:“玉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那么声音沉稳带着一丝淡淡的责备,黛玉心里顿时一暖,回头时,正遇上水溶温柔的双眸,不禁欢喜道:“浩卿,是你么,刚才我叫你好久,你都不理我。”说着委屈的落下泪来。
水溶轻轻的揽她在怀里,柔声道:“我这不是在这里吗?”
忽然那厮杀之声更近了混在在呼啸的风声里,异常的刺耳,遮天蔽日的沙尘,天昏地暗。黛玉心里更加害怕,用力蜷在水溶怀里,听水溶道:“玉儿,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到你。”
却不知何时,四面涌来无数了异族装扮的兵士,将二人围住垓心,身后是绝壁,无路可躲。三面却都是人,狞笑着逼近。忽然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放箭。万箭齐发,一支利箭带着风声向自己飞来。
只听水溶低低的一声:“玉儿小心。”将黛玉护在身后,而那支箭已经直插在了水溶的胸口。
水溶面色霎时雪白倒在地上,胸口的血汩汩而出。黛玉呆住,喊着水溶的名字,哭着扑在他身上,想要为他止血,却哪里止得住,心中一痛,嚎啕痛哭。不知过了多久,水溶此时缓缓的睁开眼睛,像平时一样看着黛玉微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没事。”一面用手轻轻的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黛玉泪眼迷蒙的看着他,抽噎道:“你真的没事?”
水溶笑着刮刮她的鼻尖:“当然没事,看,这血不是不流了吗?”黛玉低头一看果然不流了,这才破涕为笑:“真的不流血了。”
水溶爱怜的看着她笑道:“你的眼泪就是一剂良药,能替我止血的。”
黛玉啐了一口道:“胡说什么,又没正经了。”
水溶轻轻半坐起身体,轻轻的揽她在怀里道:“玉儿,你看,那落日,多美。”黛玉将头靠在他怀里,举目四望,那些胡兵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了。自己和水溶似坐在一个悬崖边上,远处,荒山、戈壁、落日,美不胜收,轻轻的恩了一声。
水溶低声道:“玉儿,我说过我要带你回江南、回扬州去。如果有一天我食言了,你会不会恨我?”
黛玉偎依在他怀里浅浅一笑道:“这话糊涂,此生此世,只要你在就好,无论京城还是江南都是一样的。”
水溶沉默了片刻道:“那如果我不在了呢?”
黛玉被这句话惊的呆了,抬头看着他道:“你再胡说我就恼了。”
水溶依旧凝视着她,满眼的不舍和眷恋,笑着,笑容里却分明满是凄凉。
黛玉心里一急道:“浩卿,你怎么了?”却发现水溶揽着自己的手臂渐渐冷了下来,脸色也渐渐灰白了下去,却依旧笑着道:“玉儿,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浩卿……”
黛玉忙跳起身子,想要叫人,四面荒凉,哪里有人迹,心里顿时涌上一种从没有过的绝望和恐惧。再低头时,发现水溶不见了,身边的悬崖峭壁也不见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立在尘沙里。不知是谁在耳边念道:“前世灵河,太虚幻梦,舍身救护,滴血恩重,龙子仙姝,今生再聚,缘定三生,殷殷切切,运劫难平,命中所定,清泉将涸,灵姝待枯,即刻西去,此劫可度。”
黛玉听见这句话,楞了一会儿忽然心里似被刀剜了一下似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缓缓的睁开眼睛,见霏雨、紫鹃、晴雯俱在眼前,一把攥住霏雨的手道:“霏雨姐姐,快,带我去凉州。”说话间,已经是满脸泪痕,泣不成声。
原来自黛玉睡着,霏雨和晴雯、紫鹃在外闲话,忽然听见黛玉在梦中哭泣,知道是做了噩梦,忙进来看视,却见黛玉一口鲜血喷在地上,都是一惊忙上前唤醒。
紫鹃闻言只道她被梦魇住了说胡话,揽着她的肩膀道:“王妃,快醒醒。那是梦。”晴雯忙上来帮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又捧了水和漱盂来。
黛玉却推开她们,用力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梦,浩卿出事了,我要去找他……”泪眼婆娑中,便挣扎着要下榻来。
这句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紫鹃道:“王妃,梦都是反着的,王爷不会有事的。”
晴雯也道:“王妃是太思念王爷,所以才会梦见王爷出事,紫鹃说的是,梦都是反的,也许这梦主着王爷马上就要回来了也未可知。”
黛玉只是一味的摇头道:“你们不用说这些。我知道,我知道……”
一直在旁没开口的霏雨上前握住黛玉的手,安抚她道:“王妃莫要着急,若是惦记王爷,霏雨就你去凉州一趟如何?”一面扣住她的手腕,摸了摸她的脉息,知道咯血是急痛攻心,血不归经所致,并无大碍。
此言一出,紫鹃等都怔住了。晴雯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呢,这怎么行?”
霏雨并不理会道:“我自知道轻重,你们先出去。让我为王妃诊脉。”
晴雯和紫鹃面面相觑,楞了一会儿,只好先走了出去。
霏雨见人都出去,温声向黛玉道:“王妃方才梦见了什么?可否告诉霏雨?”两指轻压其寸脉,脉息平和有力,知道黛玉的意识清楚的很,并不是被梦魇住了信口胡言,黛玉抽抽噎噎的将梦中所见之事,尽情告诉了霏雨,言讫落泪道:“霏雨姐姐,我知道为难的很,但求你一定带我去一趟凉州。”
霏雨沉吟不语,才说要带她去是为了安抚她,这件事其实做不得。不要说别人,太妃那关便过不了,且此去凉州万里之遥,自己自幼行走江湖自然不算什么,可黛玉是一闺阁弱质,哪里受的了这长途跋涉之苦?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走了进来道:“阿弥陀佛,梦者,佛祖之示警也,既有此警,若是不为,乃逆天也。恐为不祥。”
霏雨抬头一看,却是妙玉。
霏雨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年轻的尼僧。僧衣翩然,通身的气度,恰似那旷谷幽兰,卓然不染半分尘,论容貌绝是出类拔萃,只是眼眸了霜雪般的清冷孤傲,只可远观,实难亲近,自家心里揣度,这大约就是黛玉口里常提起的那位妙玉师傅了,虽说自水溶出征,自己常伴着黛玉来菩提庵来,但这妙玉生性怪癖,从不出禅房,故而从未见过其真容。今日一见,心里没来由的一叹,这女子果然脱俗非常,只是太过清高自傲,恐非好事,想着便道:“可是妙玉师父?”
妙玉不答,只是看着黛玉道:“佛既云可解,即是可解,何须忧悒至此?须知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我言尽于此,好自为之。”转身飘然而去。
黛玉咀嚼这几句话,心里警动,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