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的草原汉子走了进来,将发着脾气的乌兰拖了出去,走时,看向沐轻楚的眼光复杂难辨。原本他都已经打算原谅她了,甚至已经产生了崇敬的情绪,此刻,他想要骂她红颜祸水,话却梗在喉中,骂不出来。
沉默。
大帐中无比安静,只能听得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似乎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良久,他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问道:“你是安平的七公主?”
沐轻楚站在那里,微微苦笑:“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七公主安平暮雪。”
“为什么不告诉我?”耶律赐从塌上起身,慢慢走向她。
“我以为,我还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会引发四国的联合出兵。”少女苦笑更深。
耶律赐沉默,他抓她原本是因为商湛停了中原和大漠所有的贸易往来,让他们游牧民族不得安生。他企图利用她来威胁商湛,却不知她根本不再是什么小丫头,已经是灵武尊贵的公主殿下,甚至,她是赫赫有名的第一祸水南宫雨乔的女儿。第一次知道祸水原来还可以遗传,她走到哪里就将祸事牵引到哪里,她可以翻手解决了辽国的危机,可是不动声色间又将辽国带向了更深的灭顶之灾。
他曾经想过她的很多种身份,却想不到她便是他要抓的七公主,也想不到会招来四国的联合打击,四国原本不和,怎么可能会联合起来呢?那时候,他只是想着鱼死网破,反正黑灾无对策,大不了和中原大战一场罢了。然而现在,草原正在恢复生机,牧民们都满足而欢畅,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去面对强大的四国联军的进攻呢?
“原来我来到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一件事——女人是祸水。我现在才懂了。”少女自嘲一笑。安平暮雪没有错,她被禁锢在皇宫之中,永远见不得天日,这样的局面真好,就算她不得自由,可是至少天下安稳。而她呢?一旦遭遇了那么多的事情,便变得身不由己起来,祸水不是她想当的,却还是把这个头衔演绎得真真实实。
海棠花的花语是温柔、美丽、平和,原来这就是安平暮雪的理想生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不是安平暮雪。四国之乱,和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要让她来承担?
耶律赐不说话。
四国联合出兵北胡,这第一祸水的名号她当之无愧。
大辽的所有牧民全部陷入了战乱的恐慌之中,中原是他们完全陌生的世界,中原的人也被描述成邪恶的象征。各民族有各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理所当然地对外来的未知世界有着恐惧和不安。何况是那种民不聊生的战乱呢?
因此现在人人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原本被黑灾包围着的痛苦散去,现在重新染上了另一种更可怕的灾难情绪,于是人人都变得疯狂起来。牧民们在煽动之下,把罪恶的矛头指向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中原的七公主。
祸端的源头。
大帐前越来越嘈杂,时间越久,越难以压制。沐轻楚转头看去,隔着被风吹起的帐门,她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曾经对她无比友好的牧民们,现在个个都对她恨之入骨吧?原来,她的欢颜太短,安宁也永不可能。
“走,跟我出去。”耶律赐大步上前,一把拖住了她的胳膊,走出了大帐。牧民们见他出来,安静了一些。看到他身后的她,又开始疯狂地叫嚣着。
“祸水!”
“杀了她!”
“祸害的女人!”
“都给我闭嘴!你们谁敢动她,我就杀了谁!”耶律赐一声暴喝。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大辽的子民都给我听好了,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德德玛给了你们多少恩德,你们比我清楚!水源、牧草、牲畜、没有这些你们能活到现在吗?不过是短短的几天光景,这些你们全部都忘记了吗?!这就是长生天教导你们的?嗯?”
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死一般沉默着。
沐轻楚压抑着泪水,站在他的身边。这些人,她曾经那么努力和他们友好相处,大难来时,却没有一个人肯原谅她。
忽然身子一轻,男人一把将她抱坐在马背上,随即翻身上马,狠狠地一挥鞭子,马儿扬长而去。
身后的辽民们呆呆地看着,不明白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他们只是迷茫了,当恩人变成了仇敌,该怎么自处?他们不过都是些普通人的心理罢了,能有多邪恶呢?怪只怪世事太会捉弄人。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夹着男人急促的呼吸。
沐轻楚闭上眼睛,心里一片平静,就这样吧,这里原本就不属于她,即使她一晌贪欢地想过要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可是命运,却从来不肯给她这个机会。
“就送我到这里吧。”她幽幽开口道。
耶律赐只作不闻,却执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黑色骏马的身上,他分明是听见了。
沐轻楚叹息一声,他要送就让他送吧。反正,也不会送过柔兰山去。因为,他要回去主持大局,四国的联合出兵,这样大的干戈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化解得了的。
耶律赐眉头深锁,狼一般肆虐的眼睛此刻满是迷离,少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从前她都不肯和他共乘一骑,没想到如今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亲密接触。
若是换做以前,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会毫不犹豫地抓在手上,不管身边到底潜伏着什么威胁。可是,偏偏换了是她,他只感觉到无力。时间越久,他越不能对她侵犯一丝一毫。如果从一开始他就表明了态度,非得到她不可,那么或许他还有借口接近她。
这么多天来,他只能看着那种情感在身体内疯长,却无力阻止、无力排遣,只能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担忧着她,为她建造一个空空荡荡的帐篷,一个安安静静的空间,为她寻来西域的“木香”医治心疾……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却不明白将她禁锢在草原,禁锢在大帐之中,究竟是囚禁了她,还是囚禁了自己?当她在月中的夜晚替他生生受了一箭的时候,他就知道,哪怕是过了千万年的时间,他再也无法忘记她了。
尽管,她当时想救的人,并不是他。
两支琵琶曲,早已将他的心神全部吸了过去,一支是凄美的绝望,一支是有力的铿锵,他不能辨识身前的女子究竟是何种性情,她飘忽不定,随时都可能羽化而去——比如此刻。
那时候在雁归山的山脚下,她仰起头,对他说:“你能带我走吗?”
在无边的狂野上,她幽幽地开口道:“我想要一份安稳的生活。”
在腾格里草原的黄昏里,她对着晚霞笑道:“给我一个家吧。”
在部落大会焦灼的火光里,她凄楚地笑:“耶律赐,你利用我……”
如果她从不曾出现,如果她从不曾撩拨过他的心,如果她只是商湛的小丫头,如果她的身份再平凡一点,他或许……
没有如果。
她的身份如此特殊,不是想留就能够留得住的。从前他的座右铭是得不到的就去抢,他只要结果不要过程,可是现在呢?什么都变了。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开始懂得在乎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你的,开始明白即使他用尽了一生的时间,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心了……
耶律赐终于还是缓缓地停下了马,雪原茫茫,不知不觉,居然已经接近柔兰山了,他又能送她到哪里呢?
“就到这里吧。”身前的少女柔和的嗓音不带情绪,甚至还夹着些许欢喜。男人一怒,他并不喜欢她的强颜欢笑。可是,他记得她说过,只有受尽宠溺的人才有资格任性,所以她才掩饰了所有的情绪,不让自己落入软弱的圈套之中。到底是受了怎样的挫折才会生出这般无奈的感慨呢?让自己变得软弱,只是因为不要再受伤。
“我……”他哽住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了。
翻身下马。随即将少女抱了下来。第一次和她这么亲密地相对,他第一次这么神圣地抱着她,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
“你的马可以借给我吗?”少女看着他笑道。
耶律赐不说话。今天的他显得特别沉默。
“如果你不借给我的话,我恐怕不能活着走出这雪原了。你忍心吗?”她居然还有心思调侃。
“就算你要走,也要先听我把话说完。”男人终于开口了。
“你说。我听着。”沐轻楚看向他,黑宝石般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诚意。
她有认真在听。
耶律赐却慌乱地撇开了眼去,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不要看着我。”脸色可疑地微微泛红。
“好,我不看。”沐轻楚撇开头去,笑了,这个男人也会不好意思?
“我……”耶律赐又迟疑着,吞吞吐吐,终于豁出去了似的说道:“我这个人有什么话向来也不喜欢憋着,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