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若尘沉默,不,轻儿,你从来不曾了解我,便认为我这样的人有着一颗七彩玲珑心,可是我狠毒、我卑鄙、我表里不一,你从来不知道。商湛机关算尽,我的双手同样沾满了鲜血。
“风哥哥,可惜千寻不在这里,要不然我真的以为要回神仙谷了。我想去看芷兰花,我还想看——”桃花。
“等你办完了事情,我们就回去。”风若尘努力笑道,千寻,芷兰花,神仙谷,为什么曾经在他眼中无比美好的场景,如今全部支离破碎?
少女的眼睛睁开,再慢慢睁大,急道:“风哥哥,到了!放我下来吧。”
风若尘朝前方看去,茫茫雪原之中居然掩埋着一座孤坟,他皱眉,轻轻蹲下身子,让她下来。
少女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过去,然而才走了一步,脚步便软了。
“别急,我带你过去。”风若尘抱起她,走向那座莫名其妙的坟冢。
到了跟前,少女挣脱他的怀抱跪在了雪地里,素手一点一点拂去墓碑上的雪,顿时便看见了上面的大字:“大秦三王子北堂战之墓。”看到这里,风若尘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幼时的记忆串联在一起,原来商湛就是北堂战。
少女抚摸着墓碑上的字,如同那是爱人的脸,有些粗糙,就好像他扎人的胡茬。久久沉默。
“风哥哥,”少女终于开口了,“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和他的衣冠冢葬在一起好吗?”
“好。”风若尘应道,他的心早已经麻木。
少女忽地低下头去,似笑似哭:“风哥哥,你的忘忧蛊真的很有用,他现在已经不记得我了。”
“嗯。”风若尘道,原来她去西蜀大帐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少女忽地伏在墓碑上喃喃自语:“原来被人忘记光是想想都会觉得难过,那么当初我忘记了他,他该多么伤心……风哥哥……”
“嗯。”他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
少女转头看着他:“等我死了,你也要忘了我,好不好?我都要不记得你们了,你们还记着我做什么呢?”
风若尘笑:“好。忘了你。”可是,上天,请告诉他,要怎么才能忘记?
少女忽地咬紧了下唇,眼泪越来越多,声音是竭力喊出来的沙哑:“风哥哥,为什么从来都不拒绝我的要求!我这么爱耍小脾气,我这么任性,我这么不负责任,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要这么宠我!你看,我现在都恃宠而骄成了什么样子!我……”
风若尘一把将她抱紧怀里,心里一阵抽痛:“轻儿,我说过,我所有的娇宠都是你的,你可以放心地恃宠而骄,没有人怪你。”
所有的悲伤与痛苦全部一齐发泄出来,少女伏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风若尘是亲人,商湛是爱人,因为有些事情她能够跟他说,却不能对商湛说。在风若尘的面前她是真实的自己,而对于商湛,她却有诸多隐瞒。
“风哥哥,这个世界上我亏欠最多的人是你,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你很冷静很稳重,但他不行,表面上看起来是无所不能,可是因为强势惯了,一点软都不肯服,头也不肯稍稍低一点点,又任性又固执,做什么事一定要做到,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要走了,他该怎么办?”
风若尘没有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轻儿,爱情里真的没有谁对谁错,你爱他,我爱你,谁能说我们做错了呢?
少女自他怀中离开,从身上取出三块玉佩来——赤玉、黄玉、白玉……
千寻锁。
风若尘低头看着,眉目如画:“轻儿,我这里还有一块。”说着就把青色的千寻锁递给了她。
“四块千寻锁呢!”少女的笑容绽开,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水:“风哥哥,这块羊脂白玉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曾经费了好多的心思想要找到它,让它到我回家去,找了许久许久,招惹了无数的祸端。安平暮雪没有错,一切的祸乱都是我惹出来的,来自异世的灵魂,果然是不被这个世界接受的……”
风若尘不懂。
“风哥哥,我累了,一直在跑,一直被人追赶,我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少女身子软了下去。
风若尘大骇,不知道作何反应:“轻儿……”
“风哥哥,我要走了,你答应了我不会死,就一定不会死,是不是?你要忘了我,你要像他一样把我忘了……”少女笑忽变为哭,闭上眼睛:“风哥哥,我真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惜,他已经把我忘了……他不记得我了……”
马蹄声,脚步声自远处奔来,来人似乎过于着急,马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沐轻楚心跳一滞,慢慢睁开眼睛:“风哥哥,我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是不是他在叫我?”
一睁眼,原本积蓄的泪水齐齐滴落在白玉千寻锁上。
极北雪原的上空奇异般地出现了银色的月光,倾泄下来,将少女的周身环绕,这景象,真是熟悉。
“轻儿!”
“轻楚!”
月光的朦胧中,她听见了两个男人的声音,也看到了自远处飞奔而来的他,他一身白衣锦袍,眼眸中满是惊恐。
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不想睡去,却只能闭上了眼睛……
身不由己,这一生,都是如此。
两个男人呆在雪原上,做不出任何反应。
商湛双腿一软,单膝跪地。这极北雪原真冷,他把他此生所有的噩梦都在这里做了个遍。十年一轮回,上天对他真是残忍。十多年前他失去了原有的幸福,被逼得无家可归,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报仇雪恨,几日之前,他做到了。两年前,他在这里弄丢了她,之后走遍了半个灵武大陆终于找回了她。一年前,她的身份揭露,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深墙,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把这围城推翻,以为再没有人能够将他们分开。明明我爱你木已成舟,为什么忽然变作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伸出手去,却抓不住她的一片衣角。
他咬紧牙关忍着,额头青筋突起,然而,毫无用处,还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风若尘望着地上残落的千寻玉锁,没有白色,只有青玉、赤玉、黄玉。他拾起它们,攥在手心里,面无表情地走过商湛的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一场爱情之争,他是输了,可是商湛也没有赢,最后的最后,不过是三败俱伤罢了。他原本就是冷心的,既然这世上再没有了千寻,那么任何人对他都不再重要。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商湛一人跌坐在雪原上,心比死更冷。
“啪嗒——”一声,手腕上的珊瑚珠串忽然断裂,红色的珊瑚珠一颗一颗滚散在雪地里,仿佛是颗颗红色的泪珠。男人呆住不动,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要到何处去找她?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化为一束光芒消失,说出去,谁会相信!
原来所谓永恒的幸福,居然这么短暂,短暂到只是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已经苍老不堪……
有人痴坐在世纪的菩提树下,
看生之昙花一瓣瓣落下,而骨灰遂扬尘。
我的神话时代在缩小,
缩入我泪的水晶球里。
这相聚,
为何竟短如穿插于两幕悲剧之间的花衣小丑的杂耍?
为何一切笑声都必然失足,
而溺毙于泪里?
僵卧的旷野,
瞑目的黑夜,
无尽的风沙扑过来,自一个深邃的洞里。
夜色溶尽你背影,隐隐
我听见天堂关门的声音……
轻楚,我累了,真的累了,再无力去追赶,穷尽一生,也不能追上你的脚步。
原来,你一直是我的劫数。
安平236年九月,西蜀、东楚、南越联合出兵北秦,七日之后,攻陷北秦七十余城,北秦亡。北秦世子妃安平暮雪不知所踪。
其后五年,灵武形势大变,安平国主传位于七岁幼子安平永乐,退居太上皇。原西蜀郡主与郡马和离,入东楚为楚王妃。东楚长郡主嫁于南越卫王,隐居巫邑城。南越王行踪神秘,飘忽不定。北秦、西蜀共并一国,改定国号为“沐”。沐国经济繁荣,商业发达,而沐王尤为经商奇才,一时间为灵武百姓所称道。
自古以来,天下大势,战则乱,和则治,太平不用千寻锁。
——《灵武史》
五年后,安平陵都。
一抬豪华的黑色轿子缓缓经过主街口,忽然停住。
“公子,前面的路口有人在争执不休,路被挡住了。是不是从西巷绕道走?”有人在车外禀报道。
“不必了。等等吧。”轿中传来低沉的嗓音,没什么起伏。
“是。”
黑色的轿子落地。
“哼,孙如眉,五年前你跟老娘我抢路嫁女儿,五年后又跟我抢着路去城隍庙!你什么意思啊你!”女声尖锐。
“老娘今天怎么出门就被狗咬,真是晦气到了家!周媚娘,五年前老娘我不肯让你,五年后也不会让你!想走在我前面,门都没有!”女声尖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