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就要启程外出寻女了,就在他准备启程的当儿,我家又发生了一桩让人始料不到的事。追根溯源,那件事还是因我而起。
这天清晨,父亲吃罢早饭,正欲打个电话把大哥叫回家来商量他外出的事,不料有人敲响了院门,咚咚咚敲得贼响。虎子听到响声汪汪地叫起来。父亲跑出屋喝住虎子,冲着院门外喊:“谁呀?”
门外立即有人应声:“是我们,我们找你有事。”
父亲打开院门,见门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身材瘦小,一副尖嘴猴腮模样;女的却五大三粗浑身是肉,一看就是个肥胖娘们。来人自报家门,说他俩是夫妻,家住黄桥乡五渠村,男的名叫刘三贵,女的名王翠翠。
父亲把他们请进屋,二人还没在沙发上坐稳,姐就斟了两杯茶递到他们手中。父亲问来人:“大老远的,你们来找我有啥事?”
叫刘三贵的男人“咳、咳”咳嗽了两声,像是镇定情绪,又像是在清嗓子,随后,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方才慢吞吞说道:“不瞒大哥你说,我们今天来是向你说明一件事情,啥事呢?就是你二十年前捡拾的那个女娃——你给起名于月姣的那个女娃,其实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是我们把她丢弃在路边一棵树下的。”
父亲吃了一惊。姐也吃了一惊。父亲“噢”了一声,声调拉得很长,鼻音也很重,既充满惊愕,也不乏怀疑。姐本来在做家务活,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顺手拉过一个凳子坐在一旁,瞪大眼睛听。
刘三贵说:“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但娃确实是我们亲生的,娃的生日我们都记得牢牢的。”
父亲说:“那你说说,你们送出门的是哪年哪月哪一天?”
刘三贵说:“这还能骗你吗?娃的生日是1984年老历正月十二,阳历二月二十一,现今人们记日子都记阳历不记老历,可人的生日应该记老历,算命先生掐算人的生辰八字,都是以老历年掐算,否则就不准了。送娃出门的日子,我们记得比她的生日还牢,是娃满百天后的第三日,也就是当年老历的四月二十六,阳历的六月三日。为啥要等到百天过后送出门呢?百天之后娃就强健了,能抵御风寒了,再说天气也暖和了,送出去的娃即使当天没人抱,也是能在野外过夜的,冻不坏。谁养的娃谁心疼,就是不想要了,心里也是疼爱的,大哥你说是不是……大哥,娃是你抱回家的,是我亲眼看着你抱回家的,你好好想想,你抱娃的那天,是不是我记的那个日子?”
刘三贵在说上述话的时候,父亲一直静静地听,一句插话也没有,父亲不插话的原因是他要把刘三贵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甚至刘三贵说话时的表情都装到心里去。这可不是个小事,他要辨别真伪。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娃儿,现在有人来认领,这无疑在他心中炸响了一个惊雷。当刘三贵说出他抛女的那个日子,父亲又着实吃了一惊。刘三贵说出的日子和他心中记着的日子分厘不差。看来,他们真是月姣的亲生父母了,可他们在这个时候跑来认女,出于什么动机呢?认领?认亲?还是……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刘三贵问的话,反问刘三贵:“我来问你,你们既然生下一个娃儿,娃儿又不缺胳膊少腿,为何不养呢?”刘三贵笑了笑,说道:“大哥你这话可就问对了,我们不养是怕国家罚款啦。也不知是我不争气还是我这个婆姨不争气,生下的几胎全是丫头片子。头两胎我们也就认了,因为是农村户口,国家允许生二个,第三胎就不一样了,逮住往死里罚,为逃避罚款,我们就决定把娃儿送人,可一时又找不出抱养人家,又怕被村干部乡干部逮着,就狠心丢在了路旁。”
父亲说:“你们黄渠乡五渠村离这二十里,你们咋就跑那远的路把娃儿送在这里呢?”
一直没吱声的王翠翠搭话说:“大哥你是不知道,把娃儿大老远抱来,就是冲着你来的。为找你这个主儿,我们两口子路没少跑话没少说,得知你们一家子人心好、心善,五年前还收养了一个外地侉子的娃儿,我们就……也不瞒大哥说,你那天进城赶集,我们就跟定了你,觉摸着你要下集回家,就紧赶慢赶跑在你前头,把娃儿放在你途经的一棵树下,这就让你给……”
父亲的心里有点踏实了。看来,这一胖一瘦的一对男女,果真是月姣的亲生父母了,不然,他们不会把来龙去脉说得丝毫不差,天衣无缝。可他还是想不通,月姣皮肤白晳、美丽端庄,且又身材苗条,看面前这两人,一个五大三粗,一个瘦骨嶙峋;一个尖嘴猴腮,一个脸肥嘴阔,咋就能生出一个十分俏丽的美娃子呢?但他又在心里否认:许是一胖一瘦的中和,成就了月姣的苗条身材;许是月姣随了这胖女人的一身白皮肉,也就有了十分上眼的白晳皮肤。可他们……
父亲说:“那你们今天来的意思是……”
刘三贵又“咳、咳”咳嗽了两声,转身与身边的王翠翠对视一眼。王翠翠也“咳、咳”咳了两声,咳罢说道:“大哥你问我们今天来的啥意思,我们确实有点不好张口,可不张口,我们又……不瞒大哥说,你抱养了我们的娃。我们从心里感谢你,可谁生的肉肉谁心疼,打从娃儿到你家,我们来到你住的这个庄子上偷着躲着不知来看过多少次。看着娃一天天长大,能跟着姐姐哥哥们到村外玩耍了,能背着书包上学了……自从娃上学后,我们就不再到你们庄子上来偷偷看,就一个劲往学校跑,站在学校大门外看上那么几眼。有多少次,我们真想跑过去,抱着娃儿亲亲,让娃儿喊声爹,喊声妈。可我们又一次次的忍了。做人都要讲良心是不是?我们要是那样做了,咋对得起老哥你呀?又咋对得你那位已不在人世的老嫂子呀?可……可是咱……咱们的娃,最终却让你们给……给弄丢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唉……姣姣,妈的肉呀,你在哪里?……”
叫王翠翠的胖女人,突然拉长声哭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得十分伤心。
叫刘三贵的瘦猴男人,眼里也淌出了泪滴,拿巴掌不停地擦拭,边擦边说:“早知这样,当初我们就该自己养着,罚多少款都认了,哪怕穷得出门当讨吃也认了。”
见这一男一女悲痛地哭,父亲坐不住了。父亲从沙发上站起,在地上来回走动。父亲的脸绷得很紧,眉心挽成一个鸽蛋大的疙瘩,脚把地面踩得咚咚响。也不知走了多久,父亲又回到沙发前坐下,两手抱在胸前,一字一顿说:“看来,你们真是月姣的爹妈了。”
王翠翠揩了把泪水,仰脸说道:“看老哥你说的,爹妈还能有假。”
父亲说:“唉,都怨我,怨我没把月姣调教好,这娃太任性,我该是好好管管的,但我却……我总想到,她没个亲爹亲妈疼,而且她自己也知道她是我们抱养的,所以我们就没严格管教,总是怕伤她的心,怕她多我们的心,怕把事情弄糟,怕把娃的性格弄坏,怕把……怕这怕那,结果她从职业学校毕业后,老嚷嚷着要去四川当什么导游,我也没咋劝她;我该是好好劝劝她的,让她别胡思乱想,可是我……她是瞒着家人偷偷走的,火车开动了才打电话告诉我她走了,可我也没去把她追回来,只是劝她下了火车千万别一个人乱走动,一定要找到董瑞玉。说起董瑞玉你们一定不知道那人是谁——那是月姣的一个在四川成都的朋友,还是那年我们全家到四川旅游时认识的,前年月姣还把董瑞玉带到家中来做客,可谁会想到她是个骗子呢?唉,我现在想起来,肠子都要悔青了。月姣在火车上给我打电话报信儿,我该是当机立断坐火车追到四川去,追去把她拽回来。唉,怨我,怨我,都怨我,怨我一时糊涂,把外边的社会看得太好了。月姣她,唉,真不知道她被骗到了哪儿,不知她……”
父亲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了。父亲擦去泪水,看看面前的刘三贵和王翠翠,见她们也埋头垂泪,就又说:“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一的办法是外出找月姣。不瞒你们说,这几天我就准备上路呢,不管路途有多艰难,我豁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月姣找回来。你们既然也心疼女儿,咱们就结伴去找吧,或者不结伴分头找,一人去一个地方。去的地方我也打听好了,那还是成都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告诉我的。我们都去找吧,尽快找回来,别让娃儿把罪受大了。”
父亲说罢,拿询问的眼光看着刘三贵、王翠翠。父亲看到前来认女儿的爹娘,这时却没了主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啥好了。他们呆坐了好一阵,刘三贵才嗫嚅道:“大哥……我说大哥……按……按说,我们应该去找,可……可是,丢娃的责任不在我们,我们也就……再说,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们两口子都忙得很呢,我们虽是黄桥乡五渠村人,可我们早就不种地了,在城里开着一个面馆,还开着一个杂货铺,今天到你这儿来,两个铺面就只好关门了,一关门就是几百元上千元的损失。”
父亲说:“既然你们忙,我也就不勉强了。月姣的亲爹娘找到了,这是件好事。月姣跑丢了,你们能来认亲,说明你们看得起我这个糟老头子,你们是我家的贵客,等我把月姣找回来,咱们再正式认亲。”
父亲不再悲伤,脸上现出了少有的喜色。他回转身对我姐说:“月娥,快别坐着了,赶快去做饭,我记得冰箱里还有条鱼,你拿出来,做了让客人吃。”
姐答应一声,就要起身去做饭。
刘三贵忙站起,挥手阻拦:“别别别,我们不饿,我们还忙,坐一会子把事谈妥就走。”
谈事?父亲心中起了疑问:这话都说开了,说透了,还有什么事可谈呢?他禁不住问刘三贵:“听你们的口气,像是还有话要说。”
刘三贵嗫嚅半天,又嘿嘿干笑两声,说道:“是……是的,是有话要说,不过说出来,大哥你别见怪,也别生气。其实我们是正当要求,一点也不为过的。自己亲生的娃,眼看着长成人的娃,靓丽丽俊生生一个女娃,丢了,被人拐跑了,心里能不难过?每每想起,心口窝就像被捅了一刀一样难受。刚才大哥你也说了,丢娃的责任在你,你没看护好,明知她外出走了也不去往回追。我们亲生的娃,我们有权力领回去,大哥你替我们抚养大了,我们该感谢你,我们认领我们的娃,哪怕给你一笔丰厚的抚养费也好,可是我们现在想认领我们的娃也不可能了,因为娃不在了,让你给弄丢了,现在我们让你立马从地下挖出一个娃来还给我们,那我们也就太不讲情面,太为难你了,可我们确实想认领我们的娃,让你还我们的娃……”
父亲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这两个自称是月姣的亲爹亲妈的男女,究竟跑来干什么?父亲的眉心又结成一个鸽蛋大的疙瘩。他打断刘三贵的话,愠声说道:“我说这位兄弟,有话你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你们要认领娃,咋不早来认呢?”
刘三贵又“嘿嘿”干笑两声:“早认?我们是想早认呢,可我们在要认的时候,都打探不到娃的踪影了,却得知让你给弄丢了。”
父亲说:“你们明知她跑丢了,你们今天来找我,究竟啥意思?”
刘三贵说:“人丢了,该是要赔人的,就像你把别人的一个贵重东西弄丢了要赔东西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我们想到当初娃是我们自愿送出的,也就不逼着你赔人了。可是,我们的痛苦谁来解除呢?你总得给我们一点安慰吧,总得给我们一点精神赔偿吧。现在医院的大夫把人医坏了,医残废了,除了赔偿医药费,法院还判他赔偿精神损失费。现在的社会,法律健全呢,也讲究精神赔偿,把人真正当人看了。”
王翠翠说:“去年我们的大女儿,卵巢上长了一个囊,囊破了疼得在炕上打滚,送到医院,医生说患的是急性阑尾炎,结果把好好的阑尾给割了。割了阑尾还是疼得不行,再细细检查,查出了真病。可惜迟了,破了的囊流出的脓水把一个卵巢也给泡坏了,二次开刀,只好把卵巢割了。可怜我女儿挨了两刀,还搭上一个阑尾,一个卵巢,真是活受罪了。后来我女婿一张状纸告到法院,法院不但判医院赔偿了医疗费,还赔了精神损失费,连女婿的精神损失也一起赔了。现在我们的小女儿也就是姣姣在你手上丢了,我们不要别的,你给我们一点精神损失费总是应该的,不然,我们的痛苦谁来解除呢?”
父亲总算明白了。明白了的父亲,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但父亲没有发作。父亲想,世间之大,啥样的人都有。这两口子,当初能把亲生女儿亲手丢弃,就证明他们不是善茬子,他们的心肠硬着呢!这样硬心肠的爹妈,即使月姣在家,也绝不允许他们认领。父亲虽然强压怒火没发作,但父亲再也坐不住了。父亲站起,做了个送客出门的手势。“刘三贵,我可是记住了你叫刘三贵;王翠翠,我也记住了你叫王翠翠,你们可是于月姣的亲爹娘,你们这个亲爹娘当得好哇,当初你们生下她不要,现在她跑丢了,我们心痛还来不及呢,你们却跑来要什么精神损失费,你们也好得意思张开口,你们走吧,请你们以后再不要来我家,来了我也不会接纳。至于精神损失费,有本事你们去向法院要吧。我这个穷老头子没有钱,即使有,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快走吧。”
刘三贵、王翠翠没再说什么,闷着头走了。
2
刘三贵、王翠翠走后,父亲跟我姐说:“你说那两口子哪根筋抽的,认女儿就认女儿呗,我又没有不承认月姣是我捡来收养的,可弄来弄去,原来是跑来向我讨要精神损失费,真是让人想不通。”
姐说:“爹,你说他们是真来认亲呀?事情没那样简单,这里边肯定有名堂,最初他们说起丢弃月姣的理由和月姣的出生年月,又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还真认为他们是月姣的亲爹娘,真以为他们是来认亲呢。可是到了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爹,那两人分明是骗子,是假认亲,是以借认亲为名讹钱的,你千万别信他们的鬼话。”
父亲沉吟半晌说:“你断定他们就是骗子?”
姐说:“十有八九就是。”
父亲沉思着摇了摇头。父亲说:“依我看,他们就是月姣的亲生爹娘,不然,他们不会把月姣的事说得那样清楚,月姣的生日他们可以随意编造,可丢弃月姣的日子可是不敢胡诌的,你听他们说得多准确,连我进城干啥,啥时从集市往家返,啥时听到娃儿哭,啥时抱起娃儿回的家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月姣以后长成啥样儿他们都知道,你说这还能有假吗?至于他们后来提出要啥精神损失费,这个他们确实有点太那个,刚刚认了亲,话都没说多少,饭也没吃一口,就说精神损失不损失的,还提出要钱,看来,这两口子做人不咋样,说他们心黑那是重了点,但脸皮厚不知羞臊是没一点含糊的。可细想想,他们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们毕竟把月姣没管好让她跑丢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事搁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姐说:“爹,你遇事总是替别人想,替别人难过,他们为啥不反过来替你着想,替你着急。再说啦,月姣好着的时候,没有走丢在家的时候,他们咋不来认亲,偏偏人跑丢了,见不着人的面了,他们跑来认亲,这不明摆着是讹人骗钱嘛。爹,你再别理睬他们,他们要是再来,你就轰他们走,连门也别给他们开。”
父亲说:“你容我多想想。那两口子做人虽然不咋样,但毕竟是……你让我多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