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父亲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就骑车去了刘三贵所说的他的老家黄桥乡五渠村,还跑了一趟县城。晚上回来,父亲疲惫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喝了两杯水,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吃了姐特意给他做的羊肉粉汤和油烙饼子,才缓过精神来。他缓过精神,才把他打问的情况讲给姐听。他说,刘三贵确实是黄渠乡五渠村人,也确实有两个女儿。女儿都嫁了当地农民,日子都过得很紧巴。刘三贵早年就带着婆姨进城经商了,确实开过一个饭馆和一个小杂货铺,也确实红火过一阵,但都倒闭了。刘三贵是五渠村有名的赌棍,王翠翠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刘三贵到县城经商也不改赌博的毛病,饭馆和杂货铺硬是让他给赌倒闭了。现在两口子无事可干,到处闲浪,女儿女婿们也不管他们。至于他们有没有生过第三个女儿,村人们要么说记不清,要么说不知道,说不清是因为常听刘三贵嚷嚷着要生个儿子,还吹牛说他有的是钱,罚款也不怕,说不定他真想要个儿子,结果又是女儿就给扔掉了。
姐听罢父亲的陈述,一口咬定:“爹,刘三贵和王翠翠肯定是俩骗子,凡是赌博的人,不务正业的人,啥骗人的歪点子都会想出来,他们肯定是想钱想疯了,知道你心善好施,也知道你的两个儿子都有钱,就想骗到你头上来。”
父亲还是心存疑虑,父亲想把二哥叫回来商量。二哥在电话中说他太忙,正在赶路要去开一个什么重要会,要父亲有事就在电话里说,父亲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让二哥判断一下真伪。二哥想也没想,直截了当说:“爹,明摆着是俩骗子,你千万别上当,他们要是再去家,你就轰他们走,一点情面也别留。”父亲说:“如果人家真是月姣的亲生父母,我们拿人家不当人看,那我们不就太不近人情了嘛!”二哥说:“爹,你不要犯傻,当今的骗子,骗的就是像你这样厚道善良的人,依我看,那一对男女骗子,既是无赖,也稍有心计,骗术算不上拙劣也不算高明。他们再去找你,你就说,等你把月姣找回来,搞个DNA检测,那时再认亲。”父亲不懂啥叫DNA测定,问我姐,姐说:“这个我也不太懂,但我知道DNA就是亲子鉴定,有人怀疑儿子或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抽了父子或者父女的血进行化验检测,结果就有了。电视剧里常有这样的情节,我也是看电视剧知道的。”
父亲刚把DNA的事搞清楚,就听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拿起听筒一听,是那个叫刘三贵的人打来的。刘三贵说:“于大哥,我们见面已经是第三天啦,你可能早就想好了,因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把人家亲亲的女儿搞丢了,不给点赔偿,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良心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你给个话,我们也好商量。”
父亲没想到刘三贵这样快就把电话打到家里,而且开口就是要钱的事,虽然“钱”字没说出口,但意思都在里边了。想想姐和二哥的话,再听刘三贵的口气,心中立马生出一股深深的厌恶。父亲不客气地说:“刘三贵,你认为亲情重要呢还是钱重要呢?于月姣既然是你的女儿,你咋不替我想个如何找回她的办法,咋就急急忙忙伸手要钱呢?你说要多少,三毛还是两毛,三块还是五块。”
刘三贵一听就不高兴了,立马在电话那头发开了脾气:“于德明,你咋这样说话呢?我的女儿被你弄丢了,怎么丢的,这事我还没追究呢?若追究起来,于我于你的面子上都不好看,特别是你,恐怕以后就不好做人了。我想让你出点钱,给我个精神安慰,这事就算了结了。你不是个糊涂人,我这样说你心里自然就明白了,你还犹豫个啥?”
父亲这边也不客气:“刘三贵,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你也别想从我手中拿走一分钱。于月姣是不是你的女儿,我也不会听你说,你要是真想认女儿,等我把月姣找回来,上医院抽血化验,真是你女儿,啥事都好说。”
父亲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3
凡是世间存在的事物,都有等级之分:优秀的,良好的,一般的,劣质的。人中的赖皮也是有等级的,刘三贵就是一个顶端级的赖皮。
父亲挂断电话后,没过多长时间,刘三贵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而且口气很硬,说父亲外出寻人纯粹是借口、推拖、搪塞,如果不给钱,他就上法院告状。父亲听不下去,再次挂断电话。可没过几分钟,电话铃声又响起。这回打电话的是那个王翠翠,王翠翠在电话中大喊大叫,要父亲给她赔女儿,并且放声哭嚎起来。父亲不得不再次压了电话。
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父亲果断地一把揪掉了电话线。
姐说:“爹,你拆了线,他们肯定会找上门来,不信你看着。”
父亲说:“来就来吧,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刘三贵、王翠翠闯到家来了。他们是骑着一辆破摩托车来的。虎子听到摩托车声,老早就叫起来,而且叫得很凶,刘三贵、王翠翠走进院门,它扑叫得更凶,将铁链子拽得哗啦啦响。姐大声喝斥它,可它根本不听,疯了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虎子大概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它已预感到这两个无赖来家,将会惹出祸端,于是拼命阻拦。可它被铁链子拴着,又不能用语言跟主人勾通,只能拼命扑叫。
两个无赖来家,果真就弄出了一场祸端。
如果父亲像二哥说的那样,刘三贵、王翠翠再来,就拿棍子轰他们走,连院门都不该让他们进;不让他们进院门,他们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放出虎子,就能把他们吓得抱头鼠窜。可父亲不是那样的人,父亲明知他们耍赖,也能礼让三分。
刘三贵、王翠翠进了屋。父亲还是客气地让他们坐下,并且让姐给他们斟上茶。父亲显得特别沉着,说话也很客气。父亲说:“刘三贵,你要认女儿,我们不是不让你认,但你要拿出证据来,这样大的事儿,关系到亲娘亲老子的事儿,没有铁的证据怎么行?你今天把亲认了,明天又跑来一个认亲的,后天再来一个,那就满天下的人都是于月姣的亲娘亲老子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认亲,等我把月姣找回来,你们上医院抽血做个什么‘唉’检测,月姣要是真的是你们的女儿,你们领走她也好,要什么精神损失费也好,一切都好商量。”
刘三贵说:“你快别说找人不找人的事,你要出去找,早就找去了,可你今天还在家窝着,再说,你就是真去找,也是找不回来的。一个让你卖掉的人,怎么可能找回来呢?”
父亲听刘三贵这样说,立马火了:“刘三贵,你咋就胡说八道,我一不缺吃喝,二不缺钱花,我也没坏良心,怎么能做出卖儿卖女的下贱勾当呢?”
刘三贵冷笑一声:“于德明,你不要再装正人君子了,你是个啥人我早就了解清楚了,月姣是让人拐跑了还是让你给卖掉了,你心里清清楚楚。我们上次来,是看你胡子拉碴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给你留了面子,没把事抖出来,今天你要是还不识趣,我也就不客气了。”
父亲的脸都气青了,父亲说:“我做人堂堂正正,没什么丑事可言,你们要是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请你们出去。”
刘三贵又嘿嘿冷笑两声:“于德明,你可听清楚了,于月姣外出,可不像你说的是一个人坐车跑到四川找工作的,有人看见,她是被两个黑脸男人带走的,走了四川还是河南谁也说不清。月姣走时,是一路哭着上车的,两个眼睛哭得红肿红肿。这事不是一二个人看到的,许多人都看到了。这就说明你把月姣给卖了,你还死不认账。你要是识趣,咱们就此把话打住,给我们一点精神赔偿费,这事就此拉倒。要不然,我们就上法院打官司,就把你如何卖女儿的事向四邻八舍宣扬出去,看你是要钱呢还是要你的老脸呢,你要是真的不顾及你的老脸面,还有更丑的事我们也要往外抖。”
父亲听到这里,已经是气得浑身发颤、恨得紧咬牙关了。父亲再也坐不住了,呼地站起,手指刘三贵:“你们给我滚,立即滚,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刘三贵稳稳坐着,且嘿嘿嘿地冷笑:“于德明,你别胡吼乱叫,俗话说得好,有理不在声高,你这样胡吼乱叫,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说,你给我们多少精神赔偿吧,你给了钱,我们立即走人。”
见父亲怒视着不答话,刘三贵以为得计,就又说:“看来,你这人也是个犟板筋,不把事情捅到底,你就不甘心,刚才我已经说了,我还给你留着脸面,没把你的事全抖出来,现在看来,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父亲说:“你抖吧,我听听你还有啥屁要放。”
刘三贵说:“你既然想听,我也就不客气了。你为啥要卖月姣,因为月姣怀上娃娃了。我们当时把月姣丢出去让你抱养,还以为你真是个好人呢,没想到你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抱养她时就心存不良,没等长大成人就把她糟蹋了。你的老婆为啥死的,就是为这事活活气死的——这是你们的家丑,说又不敢说,只能在心里憋着,憋得久了,能不得绝症吗?你老婆住进了医院,你就更有机会了,次数多了,能不怀上娃娃吗?娃娃怀上了,事情瞒不住了,于是就生出一个毒主意,偷偷把月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