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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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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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跑未成,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我和石柱都受了伤。我的右小腿外侧从膝盖下到脚踝上端那一段全青紫肿胀了,虽能下地走动,却疼痛难忍。石柱的脊背肿起高高一道棱,棱上淤血斑斑,疼得手臂都无法抬得起。

俗话说得好:“外伤好治,内伤难医。”我们的“外伤”在三天疼痛高峰期过后,逐渐缓和下来,但“内伤”却日渐凸显。我逃跑不成,引起了张大顺的怀疑,他几次问张石柱:“你婆姨是真乖了还是假乖了?”“你到底睡她了没有?真睡了还是假睡了?”并说要对石柱和我进行“现场检验”。这些问话,不是张大顺的原话,他的原话脏得不堪入耳,我一个女人家向你们讲述,真是难以启齿,因此我把原话改造了,但意思没变。断腿老汉也似是看出了我逃跑的端倪,几次逼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石柱虽口气坚定,但毕竟“做贼心虚”,于坚定中往往露出虚假。

我把他推到了两难境地。

这天,断腿老汉又意外地推门走进了我住的偏窑,这是打从我和石柱“结婚”后他第二次进偏窑。我之所以说“意外”,是因为这地方有个讲究——儿子不在,公公绝对不进儿媳住的窑洞,若进,便被视为行为不轨。这天石柱不在,他“私自”进窑,可能有重要话要跟我说。

果然,他进得窑来,放下双拐,坐在窗前一张矮凳上,长长叹息几声,出口说道:“娃儿,几天前你这一跑,把我的心彻底给跑寒了,也跑黑了。在这之前,我还真以为你跟石柱好上了,看来,你们是给我灌了迷魂汤迷糊了我。直到现在,石柱那狗日的还不向我讲实话,还说是……不过,我也不怪他,谁让我生下他这么一个恶不起来的东西呢?……”

他缓了口气,牙疼似地吸溜着,吸溜一阵,又说:“娃儿,看来,你的心咋说也是拢不到咱家来了,这两天我翻来覆去想了千百遍,觉得留着你也是个事,你难受,我们也难受,可又不能放你走——放你走了,村里给儿子买婆姨的人家都受连累,我们家也……唉,思来想去,这里倒有个法了,想和你商量商量,看……”

我听他话中有话,一颗早已化成灰烬的心,像是被风吹醒了一丝火星,有了重新被点燃的希望。我亮着眼神看着他,使劲点点头:“你说吧。”

他说:“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再找大顺商量商量,让他把你交给那个拐卖你的人贩子……”

我一听就急了,几乎是吼着说:“那不是把我再卖一次吗?那不行,我不干!”

断腿老汉见我吼,又叹一口气:“唉,娃,你先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照常理,把你交给人贩子,他们是会再卖一次的——我倒有个主意:你见了他们,你就请求他们千万别再转卖你放你回家,你向他们保证绝对不告官,而且给他们一笔钱——你不是说你大哥有钱吗?他们贩卖人图的是钱,只要你给他们钱,他们准会放你回家的。”

我的心呼啦一下热了——被那丝希望的火星点燃起的大火烘热了。我很激奋,也很感动。要知道,断腿老汉能做出这样的抉择,不知付出了怎样艰难困苦的努力。我深信,只要他们将我交到人贩子手中,我定会用我的一张巧簧之舌说服他们放我回家;我大哥也定会无私解囊,付给他们一笔厚实的资金——这世上,钱是能买通一切的。我忍受着腿伤带给我的剧烈疼痛,屈膝跪立,给老汉磕了一个头。我说:“谢谢了,谢谢了,谢谢大叔放我一条生路。我回去后,也定会让我大哥交给您一笔钱,你拿着钱,名正言顺地给石柱娶媳妇吧。”

断腿老汉单腿跳动蹦到床前将我扶起。“娃,快别这样,大叔将你买来,本来就是罪过,赎罪还来不及呢,哪敢让你跪拜磕头?快快起来,起来说话。”

断腿老汉走后,我的心仍然无法平静。“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逃跑失败,本是祸端,不期然却从中生出“福”来。看来,断腿老汉同他儿子一样并非恶人,都有一颗善心,买我来做媳妇,确属无奈。他们是蒙着眼睛买人,无可选择,正如“结婚”那晚他们所说,是瘸子瞎子聋子哑子全认了。这同绑架不同,绑架是选择了目标后的行动,拐买是行动后获得的目标,由此而论,张家父子仅仅是为买一个人——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女人而已,而绝对想不到要买来的是我,而我,却像一个离了群又迷失了方向的鱼,无知地撞入了人贩子们编织的网罗中。

从那时起,我逐步化解了对张家父子的仇恨。我甚至对他们穷苦的命运产生了一丝怜悯。

晚上,石柱又到我住的偏窑来了。他刚刚坐下,我便十分高兴地向他讲叙了他大的“重大抉择”。可他却连一点高兴的神情也没有,反而十分沉重地说:“唉,我大可怜呢,他放你走,是自个拿刀剜自个的肉呢。为这事,他同我嘀咕了不下十个晚上,最后,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没办法的办法。直到现在,心还悬在半空放不下来,担忧人贩子会不会如数将钱退还给他。”

我问他们买我到底花了多少钱。石柱说整整二万元。后来人贩子说要追加五千,可我们没有给他。他还说,那二万元,是他大断腿后打石头的全部积蓄,如果要不回来,十年的心血就全废了。这几天,他大为这事急火上涌,牙疼得整夜睡不着觉。

我明白了——怪不得断腿老汉白天向我说事时,一个劲地“唏哩”。

二万元,仅仅二万元,就让我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也让张家父子倍受煎熬。

这个偏僻的穷山村啊!

但事态的进展并不顺利——问题不是发生在人贩子那里,而是出在张大顺身上。

这天,石柱受父亲指派,上村小卖店买了一瓶酒和几听水果罐头,把张大顺请到家来喝酒,其目的是“巴结”和“说服”张大顺,让他高抬贵手,把我交回到人贩子手中。

张大顺一请便到。

酒喝到一半,断腿老汉婉转讲明了事由。

谁想,张大顺根本不买他这个断腿叔叔的账。他一听就怒了。他怕着桌子大骂张石柱:“你他妈的变能耐了,骗人竟然骗到你大哥我的头上了。你有那菩萨心肠你早说呀,干啥要骗我说你们早就睡到一起了?……那天你婆姨逃跑,我看也是你故意放走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做善人让我做恶人呀!”

石柱刚解释了两句,张大顺一巴掌甩过去,石柱的左脸颊立马肿起五道红印。

酒席不欢而散。张大顺走出窑门,气没撒够依旧骂骂咧咧。

我的心又泡在了碱水中。

2

如果我的心只是被苦咸的碱水泡着,如果我的头顶始终笼罩着驱赶不散的雾霾,我还可以挺得过去,可我头顶的云层雾霾变黑云,倏忽间就电闪雷鸣,简直要把我的五脏六腑击碎。断腿老汉未能说服他的侄儿张大顺,反而又招来一场祸端。这就好比一个人身上长了恶性肿瘤,医生正准备将肿瘤一刀切除,可未等动手,却发现肿瘤已经转移了,派生了,由一派生出二,二派生出三,头上脚上都有了。张大顺见断腿老汉动了再次将我贩卖的心思,便像瓜藤生枝蔓般生出一个毒枝蔓——欲将我买去给他的亲兄弟张二顺做媳妇。断腿老汉头天向他讲了欲将我交回到人贩子手中的事后,他盘算了一夜,第二天就将断腿老汉请到家中讲了他的意图。断腿老汉当然不会答应了。断腿老汉还是劝他行行善,放我一条出路。张大顺当然也是不会答应的,叔侄就此僵住了。断腿老汉没把这事告诉张石柱。他怕石柱知道了会跟张大顺闹翻,那样,事情反而更不好办。这杯苦酒断腿老汉自个先喝了。张大顺并不罢休。这天,张大顺带着他的兄弟二顺和三顺,在石柱家扮演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闹剧。那是个傍晚时分,张家兄弟三人齐齐走进窑洞,二顺三顺每人手里拎着两瓶酒,张大顺则拎着两盒点心。张大顺很客气地对断腿老汉说:“二大,今天侄子我请您老人家喝酒,你看我把酒都拎来了。我请您喝酒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向您老人家赔礼道歉。你侄子我不够人,那天当面顶撞您,还当着您的面打了石柱兄弟,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石柱兄弟。您要是原谅我这个当侄子的,您就先喝上侄子敬您的三杯酒。”说着,命二顺把酒瓶打开,倒出三杯酒,敬给断腿老汉先喝了。接着,又敬石柱喝了两杯,也说是请求原谅。

接着,五个人坐在地中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前,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喝着酒,张大顺又说:“二大,不瞒您说,我今天拎着酒和点心来,一是向您老人家赔礼道歉,二是来提亲。关于提亲的事,我已向您讲过了。今天来是想验证一件事……”

张石柱不知底里,听张大顺如此说,插话说:“大哥,我咋听不明白你说的话,提亲?给谁提亲?这个家里除了于月姣,再没别的女人,你……”

张大顺说:“球的毛,我讲的就是于月姣。我来问你,你跟那娘们到底开荤了没有?开了,就到那边窑里去演示,让我们亲眼见识一下;若是没开,那好,趁我们几个兄弟在,强行帮你开一下,免得拿钱买个婆姨白养着,可惜了。”

石柱一听,手脚便慌了,也不知说啥好:“大哥,我……我……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