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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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捌(2)

提起村长王烧头,我的面前立即映出一个形象,那形象极其丑陋,若见了他,如同见到一个满身刺痢的癞蛤蟆一样恶心。王烧头头颅右半侧确是被烧坏的——听说王烧头早年间是个赌棍,为讨回几百元的赌资,带了几个打手找上门去,强行将欠资人的半边脸用刀割破毁了容。不料那人也不是个好惹的茬,数月后带着一伙人突然将王烧头抓扭到一孔废窑洞中,一顿棍棒打晕之后,用其人之道还治了其人之身——用烧滚的开水将王烧头的半边脸烫了个一塌糊涂。现在看来,王烧头右半边脸直至头顶,烧伤的皮肤皱皱巴巴毛发不生,耳廓变形与皮肉粘连一体,像有几颗虫子趴在那儿终年不动。为遮丑陋,戴一顶鸭舌帽,那帽子又常年不洗汗渍斑斑,散发着一股酸臭味。他的大名叫王福贵。可那名儿早被村人遗忘了,村民们见了面称他王村长,背后都叫他王烧头,也有叫烧头村长的。我被拐来的这段时光里,他前后来过不少次,要么张大顺陪他来,要么他单独来。来了,石柱就留他在家吃饭,还请他喝了两回酒。他每次来,都说他又替断腿老汉找到了一条石头销路。石柱也纳闷:以往,他可是没把他家的石头当回事,现在不知那根筋抽的,却异常热心起来。岂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全在我身上。当然,他的“醉意”我和石柱是以后才明白的。别看王烧头样子丑陋,嗓音却很好,能吼唱大段大段的秦腔唱段。有次石柱请他在家喝酒,他还即兴唱了几段,我听了觉得唱得有板有眼,很上趟。听说他能当上村长,也与唱秦腔沾点边。

石柱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听王烧头的了。他劝我千万别为难,答应他送我到王烧头家暂避几天。

我说:“要躲避检查,你把我藏到哪儿不行呢,干吗要去王烧头家?”

石柱说:“这个自然很明白,公家人向着公家人,公安局说啥也不会怀疑村长家里藏着被拐卖的人。”

我说:“以往公安局来检查,村长家里也藏过人吗?”

石柱说:“藏过。”

“那被藏的人要是不愿去呢?”

“只好用绳子绑了去。”

“我要不去,你们也会用绳子绑吗?”

石柱半天不言语。他似是听出了我话中的意味,再一次央求:“妹子,你还是去吧,顺顺畅畅去,再顺顺畅畅回来,免得受罪。我知道,初被拐来的人,都希望公安局来解救,可大神斗不过小神——别看村长官小,跟上边来的大官斗法,手段一套一套的。”

我不能说石柱说得不对。为免皮肉之苦,为免由此而引发的屈辱,我顺从了。

“叉八”是个行政村的村名。其实,这个村子只有六个自然村,分布在方圆二十里大大小小的山沟山坳里——只有六,何为八?不知这个“叉八”究竟怎么回事?村长王烧头的家在第三自然村,也就是过去的三队,离石柱家所在的六队大约七八里路。七八里路说起来不远,可走起来十分辛苦,要翻越三道山梁,路曲曲拐拐,像扭秧歌扭出来的一般。

王烧头的家和石柱家没多大区别,也是四孔窑洞,两孔住人,一孔堆放柴火,一孔做厨房。所不同的是,王家的窑门门边镶嵌着青色的砖块,窑门前铺了大约二米宽窄的平面石头。砖头和石头,标志着有别于其他人家的富有。我想,铺门首的那些石头,可能都是断腿老汉一锤锤打下来的。断腿老汉打下的石头,大概就卖给这些想铺门首、院落的人家。

我被安排在偏窑住下。

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被王烧头弄来,随便塞在一个能遮风避雨的破窑洞,粗食充饥凉水解渴和衣而卧,像囚犯样被看管起来——窑洞收拾得挺干净,炕上是一套新毡新毯新被褥,墙上贴着新新的年画,窗户上剪贴着窗花。我是来躲避搜查的还是来做客的?我一时弄不清楚。

那天石柱送我来,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就走了。

石柱一走,王烧头紧跟着就进窑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王烧头冲我笑着,他笑的样子很难看:嘴朝被烧伤的右脸斜歪过去,右眼也随之被抽动歪斜过去,那模样,如同阎王派来提命的小鬼站在你面前狰狞地冲你奸笑。他说:“于月姣,你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张石柱的家强吧?……既然来了,就安心多住几天,缺啥,用啥,给我婆姨说,想吃啥,就让她给你做,我这婆姨别的不会,做饭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边说边转身把身边的那个女人拉了一把。“看,这就是我婆姨。”

我看了看那女人,不觉愣了。这个王烧头,从哪弄来这样一个好看的人儿?她身躯苗条,个头不高,白净的瓜子脸盘上,一对杏眼晶亮地闪动着;棱葱般的鼻下,生就一张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巴,大概是因了这嘴巴的缘故,她张脸看你时,你便觉得她在娇羞地冲你微笑。尽管王烧头用使唤丫头的口吻把她介绍给了我,但她并不介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阵,缓声说道:“我男人说得对着哩,既然来了,就不要生疏,该咋着就咋着。”

我对王烧头说:“你是村长,你家里肯定有可读的书,你给我找本书来,我有书读就行了。”

这个叉八村,既没电视看,又没书读,真是把人憋坏了。

王烧头说:“好好好,书倒是有几本,就怕你不爱读——我给你拿来。”

不一会,他抱来几本书,往我面前一推说:“就这几本,你挑挑吧。”

这叫什么书哟!大概都是从街头地摊上廉价买来的,书的纸面陈旧发黄,边缘毛里毛糙,且向上翻卷着,不知被人翻看了多少遍——一本是《相面算命术》,一本是《阴阳风水论》,一本是《毛泽东与刘志丹》,一本是《水浒传》,一本是《土豆栽培技术》。这五本书,后一本新一些,大概是乡政府想在这一带开发种植土豆,办了村干部培训班,这书是培训班上当教材发给王烧头的,不然,他不会对这类书感兴趣。

既然都是“书”,那就留着吧,留着顺手翻翻,借以打发这苦闷的、无聊透顶的时光。

然而,这五本书我还没来得及翻阅一页,却被另一本“书”迷住了——那书是本活书——村长的老婆林杏花。

林杏花首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她让我好感的因素不光是她通体透射出的灵秀聪颖之气,更重要的是容颜上挂就的一股鲜明的和善之意。在随后的交往中,她的一言一行无不证实了我的这种感觉。

就在我住进村长家的那个下午,村长前脚一走——有个村民小组两户人家打架,闹得挺凶,村民小组组长喊他去处理,只好走了——她后脚就来了。她手里拿着几张折叠得很方正的纸和一把剪刀,进窑就说:“这妹子,你到我家来,我没有好茶饭招待你,就给你教门手艺吧——跟我学剪纸。反正呆着也是呆着,不如找件事做,顺便跟你拉拉话儿,做个伴。”

我说:“剪纸我不学,一剪一剪地剪,怪麻烦。想拉话可以,咱们拉话吧。”

她说:“要不这样——你不是要来几本书要读吗?我看你是喜欢读书,你干脆读书吧,不要默读,读出声来让我听,就读那本《水浒传》,我正想再听听燕青的故事呢,三十六位天罡星我剪出了三十五位,还差末了一位就是燕青,我再听听他的故事,可能剪得更好。”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说:“你会剪人物?水浒人物?”

她坦然一笑,“瞎剪,剪着玩。”

我说:“你剪好的三十五位天罡星,能让我看看吗?”

她又是一笑,“看看行,可你千万别笑话。”

她出去了一阵又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包装盒。她把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个用白纸订做的本子,翻开纸页,让我一页一页看。原来,她把用红纸剪好的人物固定在纸页上,按天罡星的顺序依次排列,首页宋江,第二页卢俊义,第三页吴用,第四页公孙胜……我虽然对《水浒》故事不是十分熟悉,但书间断读过,《水浒传》连续剧从头至尾看过,对人物形象并不陌生。她粘贴的纸页虽没用文字表明人物姓名,却能一眼认出。她的剪纸不是照搬前人的绘画艺术,而是有创意、有突破。例如:林冲虽然依旧是枪挑酒葫芦冒雪前行,但却少了些英武之气,而是一脸的无奈,这恰是被“逼”上梁山的真实写照;鲁智深双臂挥舞禅杖当空劈下,威武潇洒之气中透着几分鲁莽,这正是鲁智深的性格特征;武松不再是传统的打虎英雄形象或头箍铁戒箍项挂佛珠的行者形象,而是挥拳暴打蒋门神时的侠义英雄形象……我看得眼熟,也看得惊奇。

她见我看得十分专注,问道:“你看我剪得像吗?”

我说:“像,很像。”

我又说:“你读没读过《水浒传》?”

她说:“想读,没法读,因为我没念过书,不识字。”

我说:“你没读过《水浒传》,咋知道这些梁山好汉呢?”

她说:“县城书店有这些好汉们的绘画像册,我托人买来,就照着画像剪。可我剪这些好汉,又不知道好汉们的故事,心里就十分憋闷,就买了《水浒》书来,有识字人来家,就央求人家给读一读。我听了好汉们的故事,又觉得画册上对有的好汉的画像画得不太像,我就按我心中的形象再剪一个,三番五次地剪,哪个满意我就留那个。”

我胸中涌上一层波澜。看来,人的外相的灵巧,往往和心灵是一致的。这个心灵手巧的妇人,还有啥样的“杰作”没有让我赏眼呢?

我问:“除了《水浒》人物,你还剪了别的东西没有?”

她说:“还有就是一些花鸟,民间流传的一些故事,比如‘嫦娥奔月’,比如‘牛郎织女’,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我们陕北的‘兰花花’、‘夫妻识字’……”

她一口气说出好多,并且又抱来一个盒子,同样从盒子中取出一个白纸本递给我看。

我一页一页翻看着,心中不禁又起波澜。这一本中的许多花鸟,剪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喜鹊登枝”的那只喜鹊,两爪触技,双翅微收,似从天外飞来登临一根枝梢;又如“鸳鸯戏水”中的两只并排戏水的鸳鸯,尾巴高翘,胸脯前挺,颈项自然地弯向对方,似在亲热交谈,而胸脯下则簇拥着几道被荡漾起的水波。也许是我太喜欢这些花鸟了,便觉这些花鸟作品要比那些人物作品好得多。我边看边想,这些东西装裱起来放到城里去卖,肯定能卖出好价钱。可惜,它们窝在这深山沟里,像那只登枝的喜鹊,永远飞不出远山,生命白白可惜了。

我问:“你这手艺,跟谁学的呀!”

她又是一笑:“跟我奶奶。”

“那你奶奶……”

“早就过世了。”

我不便再问,低了头看画。

4

我万万不会料到,在我被拐卖的最艰难的环境下,竟然能遇到一位我至死也难以忘怀的知心朋友。这位朋友,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伸出她温暖柔弱的手,无私地援助了我;而因了我,她过早地离了人世,把年轻的生命和艺术才华葬于大山深处。

每每想起她,我便潸然泪下。

这位朋友,就是村长的老婆林杏花。

“林杏花”这个名字,是她与我交上了朋友之后她告诉我的。她说她哇哇哭着来到人世间,她家门前的一株杏树枝头花儿开得正旺,父母便给她取名杏花,成人之后,在名前加上姓,便是她的大名了。

我俩能成为朋友,不仅因为性格上有共同之处,而且我们各自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极其苦难的人生经历。

那次看过她的剪纸后,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并对她的身世产生了兴趣。我不明白,对于一个一天学堂也没进过的深山女子,内心有着怎样一种不为人知的灵性,凭一把剪刀,剪出一个绚丽多彩的艺术世界?我也不明白,一个美貌端庄、玲珑剔透的女子,为何嫁给一个其丑无比的“火烧头”?

再次见到她时,我暂时忘却了我心中的苦难,变得开朗大方起来。我亲切地称她为姐。我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该称呼你啥,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就叫你姐。”

她依旧嫣然一笑:“叫姐最好了,我也想认你做妹妹呢。你看我整天守在这个破窑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真是憋闷死了。我听我男人说,你这个妹子还是个高中生呢!高中生多有文化呀,懂得的事肯定很多,你跟我多讲讲,让我也长长见识……”

她说着,突然长叹一声:“唉,真是见鬼了,我咋也想不通,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咋就糊里糊涂被人骗到这穷山旮旯来了?多可惜,多不值呀!”

我被骗到这山里之后,没有一个人这样问过我,也没有一个人怜悯我,替我惋惜。就连那个同样被骗的张大顺的老婆郭春梅,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一味地让我顺从,好似她的被骗是一种荣耀。此时,林杏花近乎亲人般的这一声感叹,似是打翻了我心中的胆汁瓶,苦水唰地流出眼眶,雨水般滴落而下。

她见我落泪,慌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连声说:“哎呀,我不该这样问,不该这样问,我伤你的心了,太伤你的心了……”

我说:“姐,我不怪你,你问得好,我正想让心里的苦水往外流一流呢,流一流我就觉得舒畅些。高中生是有知识,可有知识却经不得风雨吹打,就像那翅膀未硬的鸟,在飞不高时,却硬要飞,还不被风雨打落?”

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手心透出一股暖流。接着,我把我的身世以及如何被骗的整个经历滔滔不绝地倾诉而出。她听着,禁不住一声声感叹,听到最后,也悲伤地哭起来。

她说:“妹子,你苦,其实,我比你更苦。虽说你的亲大亲妈把你给扔了,可抱养你的两个老人疼爱你,这就够了,要不是你不听话糊里糊涂外出被拐卖到这里,你活得好着呢,一点也不苦,可我,唉……”

之后,她诉说了她的一切,说到悲哀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感伤得我也泪流不止。

原来,她与我有着同样的遭遇——被拐骗而来,只是被拐骗的形式不同罢了。她的家在当地邻乡一个名叫望水的村落,她长大成人后,爱上了同村一位生得十分英俊的后生,可爹妈死活不赞成,理由只有一个:后生家穷掏不出二万元钱的彩礼。后来那后生的父母将不满十八岁的女儿许配于人,才凑够钱数。可惜,天不作美,也是那后生身体不争气,他们婚后不到半年光景,那后生不幸得了尿毒症。她陪男人到省城一家大医院救治,医院大夫说只有换肾才能挽救她男人性命。可换肾少说也得二十万元。一来钱无法筹集,二来等不上合适肾源,她只好把自己的一个肾给了男人。夫妻的肾配型成功几率极低,可偏偏他俩相吻合,看来这也是缘分。男人换上了她的肾,很快就好了。可一年之后,男人又得了另一种病——过敏性哮喘。那病好时跟常人没啥两样,可发作起来,憋得大口喘息都缓不过气来。一次发病,在急送医院的途中憋断了气。男人走了——带着她的一个肾走了,也欠下一屁股债走了。为了还债,她不得不再次嫁人。嫁的这个人,便是王烧头。她说,王烧头要不是用蒙骗术蒙骗了她,她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他。王烧头前去提亲娶亲时,都是让他弟弟做替身,到了晚上闹洞房,她才明白她嫁给了一个歪鼻斜眼的烧头人。哭闹无济于事,只能认命——自己毕竟是个嫁过人的人,即使不嫁给王烧头,嫁的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让她悲伤的是,王烧头娶了她,却拿她不当人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除了嫌她是个二手货外,还嫌她不会生娃娃,是个母骡子。王烧头说,她不会生娃娃,就是因为她把肾给了一个死鬼,那个死鬼把她的灵魂连同胎气都带走了,他娶了她,等于娶了一个木头疙瘩。

杏花姐说到最后,擦干泪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其实王烧头说得一点没错,我的那个早死的死鬼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不仅是我的灵魂,还有我的肉身。至今,我还常常跟他在梦中作乐。至于王烧头,哼,我是一点也不情愿,他硬逼我,我就给他个凉身子,任凭他做弄,我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我的心被感染着,深深地感染着,包括她的痛苦,她的悲伤,她的深恋,还有她的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快乐。